《經(jīng)義述聞·春秋左傳》校勘商榷六則

劉澤琳

（山東師范大學(xué) 山東省齊魯文化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014）

《經(jīng)義述聞》是清代學(xué)者王引之撰寫的一部學(xué)術(shù)札記，該書“用小學(xué)說經(jīng)，用小學(xué)校經(jīng)”，運用文字、音韻、訓(xùn)詁等方法發(fā)現(xiàn)典籍訛誤。其“治古書”的成就在乾嘉時期達到了高超的地步，并在校勘中形成了獨特的校勘方法，將經(jīng)典中的字句致誤之由總結(jié)為“衍文”“形訛”“上下相因而誤”“上文因下而省”“增字解經(jīng)”“后人改注疏釋文”等六個方面，又提出了“三勇改”和“三不改”原則。以上觀點雖不具有成型系統(tǒng)的理論體系，但仍可視為王引之對校勘理論的探索。然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筆者在研讀《經(jīng)義述聞·春秋左傳》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詞條的校勘還有可商榷之處，進而提出自己的看法，試做補正，以就正于方家,亦可對《左傳》文義有更深刻的理解。

一、隱公五年 “鳥獸之肉不登于俎”

本《傳》曰：

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則公不射，古之制也。[1]1727

《經(jīng)義述聞》：

釋文“鳥獸之肉，一本作其肉。”引之謹案：一本是也。此以“鳥獸”二字絕句，“其”字下屬為義。言鳥獸固畋獵時所射，若其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則公不射此鳥獸也，文義甚明。[2]967

王引之引《經(jīng)典釋文》異文，證“鳥獸之肉”作“鳥獸其肉”，又言“鳥獸”之下當(dāng)斷句，“其”字下屬為義。則“其肉”與“皮革、齒牙、骨角、毛羽”并列表假設(shè)，后句“公不射”為結(jié)果，皆是合乎古制及國君行為規(guī)范的體現(xiàn)。然此校勘成果對后世影響較小，王氏之說尚未見后世學(xué)人引用，如善引王說的竹添光鴻《左氏會箋》與楊伯峻《春秋左傳注》釋此處傳文時均未提異文之辭。

若依王氏所言，則可議之處首先在于“其”字與“之”字可否通用。就此句文義與語法而言，原文“之”字應(yīng)訓(xùn)為“其”字，二者皆有指代之意，文義互通。同為高郵王氏四種之一，《經(jīng)傳釋詞》就對“其”與“之”的用法作出了定義，認為二者皆為“指事之詞”，又引《尚書·康誥》等六例[3]109，得證：

“其”與“之”同義，故“其”可訓(xùn)為“之”，“之”亦可訓(xùn)為“其”。①

故為何王氏知曉“其”與“之”同義，卻在本條目中強加校勘？正如王叔岷所言：

“之”字不必作“其”，“之”字亦下屬為義，“之”猶“其”也。王氏《經(jīng)傳釋詞》九例證甚多，惜忽于此耳。[4]6

且“之”字訓(xùn)為“其”字，在其他虛詞專書當(dāng)中亦有同類說法。如裴學(xué)海《古書虛字集釋》中載有：

“之”，“其”也，見《呂氏春秋·音初篇》注。[5]721

說明先秦時期就有“之”字作“其”義之解。裴氏認為“鳥獸之肉”中“之”字作“其”字乃后人據(jù)文義而改，并舉多例證明《左傳》中多以“之”字為“其”，而作“之”字者為古本。①楊樹達《詞詮》中亦舉多例證明“之”字用與“其”字同，是探下文而指。①正如《尚書·西伯戡黎》中“殷之即喪”可釋為“殷其即喪”[6]117。故由上可知，王氏作“其”字無據(jù)。原文作“之肉”，亦訓(xùn)為“其肉”，與王說無異，無需改字。

至于王氏所言“鳥獸”之下當(dāng)斷句，亦有問題。王力先生在其《古代漢語》中說：

在上古漢語里，“其”字不能用作主語。在許多地方“其”字很像主語，其實不是的；這是因為“其”字所代替的不是簡單的一個名詞，而是名詞加“之”字。[7]355-356

可知在本文中，“其”字相當(dāng)于“鳥獸的”的用法，作賓語。若王氏作“鳥獸，其肉不登于俎”，則“其”字之義與上文“鳥獸”二字相重，又導(dǎo)致下文“皮革”“齒牙”諸類缺少定語，破壞了上下文的平衡結(jié)構(gòu)。李學(xué)勤即將此句點校為“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8]1672。此句法亦同《戰(zhàn)國策·趙策》中言“湯武之卒不過三千人，車不過三百乘”。

最后，從旁證來說，王氏僅憑《經(jīng)典釋文》中所提異文為根據(jù)，缺乏可信度。一方面，王引之在校勘異文時，往往會采用唐代開成石經(jīng)范本或《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冊府元龜》等類書的引文作為旁證，而“鳥獸其肉”一語不見于以上諸材料中，可證后世傳本并不以“鳥獸其肉”為確本；另一方面，多數(shù)《左傳》注本并未引此異文，或因《經(jīng)典釋文》而僅言“一本作其肉”，亦無旁證。

故在無直接證據(jù)表明“鳥獸之肉”原作“鳥獸其肉”的情況下，“之”字無需改為“其”字。

二、僖公四年 “漢水以為池”

本《傳》曰：

齊侯曰：“以此眾戰(zhàn)，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對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所用之！”[1]1793

《經(jīng)義述聞》：

《經(jīng)義雜記》曰：“《釋文》作‘漢以為池’，云：‘本或作漢水以為池。水，衍字。’案：杜《注》：云‘方成山在南陽葉縣南。漢水出武都，至江夏南入江’，則‘方城’者，山名；‘漢’者，水名。《傳》文‘漢’不言水，猶‘方城’不言山也。”家大人曰：臧說是也。他書所引，多作“漢水以為池”，蓋后人依已衍之《傳》文加之也。《商頌·殷武》正義引服《注》云：“方城，山也。漢，水名。”若《傳》文本作“漢水”，則服《注》為贅語矣。自《唐石經(jīng)》依或本加“水”字，而各本皆沿其誤。[2]987

王引之引臧琳《經(jīng)義雜記》之說，據(jù)《經(jīng)典釋文》異文作“漢以為池”，故“水”字為衍字。又依杜預(yù)釋“方城”為山名，“漢水”為水名，認為“漢”后不當(dāng)言“水”，正如“方城”不言山。王念孫依《詩經(jīng)·殷武》正義中引服虔所注“方城，山也。漢，水名”，認為若原文為“漢水”，則服注“水名”為贅語。以此三說，故言此衍文自《唐石經(jīng)》有之，他書所傳“漢水以為池”皆是后人依據(jù)已衍之文所訛。

首先，《經(jīng)典釋文》異文本是一說，未有確證。若如臧說，則王氏改字略有牽強。杜預(yù)所言是建立在將“方城”釋為“方城山”的基礎(chǔ)上的。然就“方城”的釋義來說，除上文杜預(yù)釋為“方城山”外，還有“城塞說”“城邑說”“長城說”等觀點④。若“方城”之名即是城塞、城邑之義，本不用言山，又何談“漢”后不當(dāng)言“水”？換言之，“方城”言“城”，則“漢水”為何不當(dāng)言“水”？對于臧氏所言，后世學(xué)者也存在著不同意見。如楊伯峻言：

王念孫據(jù)臧琳說，以‘水’字為衍文，其實不確。[9]293

故此處僅據(jù)杜預(yù)注以反駁傳文，確有可議之處。而憑服虔釋“漢”為“水名”，亦不可推斷出原文本無“水”字。在漢代注解家中，注“某水”為水名并不是個例，如《史記·大宛列傳》索隱引服虔注釋“鹽水”為“水名”[10]3175，另有高誘注《呂氏春秋·離俗覽》釋“募水”為“募，水名也”[11]511。由此可證，王說無憑。

其次，就修辭而言，“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指用方城作為城，用漢水作護城河，是外交辭令上的駢行對仗。竹添光鴻引松崎之言，認為：

“方城”復(fù)名，“漢”單名，故《傳》加水字以取整，乃古人措辭之常。[12]401

可看出“方城”與“漢水”并列，均是楚國的防御措施，利用簡潔的文字體現(xiàn)出楚國境土之遠、城池之險，正如前文齊侯所言：“以此眾戰(zhàn)，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故此處的“漢水”并非是因“水”而衍，而是為求工整而作。《文心雕龍·史傳》贊頌“辭宗丘明”，《史通·申左篇》盛贊左氏的語言“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皆指《左傳》語言整齊而富有節(jié)奏。

最后，依據(jù)王氏父子所言，后世所載“漢水以為池”皆是“蓋后人依已衍之《傳》文加之也”，則將后世類書，如《文選》《太平御覽》等書中“漢水以為池”的記載純粹歸納于“因襲謬誤”，似乎太過絕對。因此，“漢水以為池”不應(yīng)簡單地看作是一個校勘問題，“漢水”對“方城”，是《左傳》為對仗工整、行文有致而特意駢行偶句，此種說法是比較有合理性的。

故依據(jù)以上觀點，王氏之說未必可信。本條與上條“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異文均是來源于《經(jīng)典釋文》。而此書本在校勘時，本是選擇一個底本，然后引各本異文而校。由此可見，文獻異文既可以啟發(fā)學(xué)者辨訛誤，也可能會誤導(dǎo)學(xué)者，出現(xiàn)校勘錯誤。

三、僖公二十八年 “以相及也”

本《傳》曰：

寧武子與衛(wèi)人盟于宛濮，曰：“天禍衛(wèi)國，君臣不協(xié)，以及此憂也。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也。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不協(xié)之故，用昭乞盟于爾大神以誘天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無保其力，居者無懼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糾是殛。”[1]1826

《經(jīng)義述聞》：

杜注曰：“以惡相及。”引之謹案：“及”字之義不明，故杜增成其義曰“以惡相及”。然《傳》文但言：“相及”，不言“以惡”也。今案：“及”當(dāng)為“反”，字之誤也。“相反”謂相遠。韋注《周語》曰：“反，遠也。”上文曰“使皆降心以相從也”，“從”與“遠”義正相對。上文曰“不協(xié)之故，用昭乞盟于爾大神”，相從則協(xié)，相反則不協(xié)矣。僖五年《傳》曰“陳轅宣仲怨鄭申侯之反己于召陵”，宣十五年《傳》“楚子使謂解揚曰：爾既許不谷而反之，何故”，《趙策》曰“趙使姚賈約韓魏，漢魏反之”，《淮南·詮言篇》“約束誓盟，則約定而反無日”高注曰“反，背叛也”，義并與此同。[2]1008

在王引之看來，“增字解經(jīng)”是經(jīng)典訓(xùn)釋之弊，并言：

經(jīng)典之文，自有本訓(xùn)，得其本訓(xùn)則文義適相符合，不煩言而已解，失其本訓(xùn)而強為之說，則阢隉不安，乃于文句之閑增字以足之，多方遷就而后得申其說，此強經(jīng)以就我，而究非經(jīng)之本義也。[2]1965

王引之據(jù)此駁斥杜預(yù)“以惡相及”之解，認為“相及”應(yīng)作“相反”，為相遠之義，與前文“相從”相對，又與“不協(xié)”相通。然而，王氏僅憑主觀判斷認為杜預(yù)所言不確，無實際證據(jù)。又憑《左傳》言“相及”不言“以惡”來判定杜注有誤，校為“反”字，缺乏邏輯關(guān)系。關(guān)于“及”字之義，林堯叟、劉績等注解家，皆作“以惡（禍）相及”⑤。“及”字在古籍中也多作“牽涉”之解，不單指禍?zhǔn)碌蓉撁娆F(xiàn)象。如僖二十四年《左傳》：

大上以德?lián)崦瘢浯斡H親，以相及也。[1]1817

杜預(yù)將其釋為“先親以及疏，推恩以行義”，又如隱六年《左傳》：

長惡不悛，徒自及也。[1]1731

即言“長惡不止，因以害自及也”，此處“自及”與“相及”用法相同，將此“及”字之義放置“以相及也”之中，文義亦通。故如楊伯峻所言：

“及”本有及于禍害之義……王說改字無據(jù)。[9]469

竹添光鴻亦言：

凡《傳》言“及”者，皆謂死亡，其自致死亡者單言及，此謂同盟相俱死亡之，故云“相及”也。[12]616

從此義來看，“相及”是禍及之義，強調(diào)違背宛濮之盟的后果。安井衡亦認為：

《傳》言‘及’者，皆謂死亡，其自致死亡者，單言及，此謂同盟相俱死亡之，故云相及也。王引之以‘及’為‘反’字之誤，大謬。[13]61

其次，就文義論之，杜注“相及”是說明“有渝此盟”之后果，而王引之校“相及”為“相反”，雖貼合前文“相從”“不協(xié)”，卻是改變文義。又就王氏所列舉的四個例子而言，“反”字皆是背叛之義，放置于此種語境之下，于理不合。

因此，杜注言“以惡”補足文義，并無疏漏，原義應(yīng)為“若渝此盟，因以惡相及”。王說改字無據(jù)，并無意義。

四、文公元年 “殺女而立職”

本《傳》曰：

既，又欲立王子職，而黜太子商臣。商臣聞之而未察，告其師潘崇曰：“若之何而察之？”潘崇曰：“享江羋而勿敬也。”從之。江羋怒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殺女而立職也。”告潘崇曰：“信矣。”潘崇曰：“能事諸乎？”曰：“不能。”“能行乎？”曰：“不能。”“能行大事乎？”曰：“能。”[1]1837

《經(jīng)義述聞》：

陳氏芳林《考正》曰：“《韓非子》作‘廢女’，上云‘黜商臣’，似作‘廢’字為允，然江羋怒，故甚其辭，讀者正不必泥也。”又曰“唐劉知幾《史通·言語篇》引作‘廢女’。”引之謹案：《韓子》及《史通》并作“廢”，是也。上言“黜商臣”，下言“能事諸乎”，則此文本作“廢女而立職”明矣。若商臣被殺，又誰事王子職乎？《列女傳·節(jié)義傳》載此事曰“大子知王之欲廢之也，遂與師圍王宮”，亦其一證也。“廢”字不須訓(xùn)釋，故杜氏無注。若是“殺”字，則與上下文不合，杜必當(dāng)有注矣。自《唐石經(jīng)》始從誤本作“殺”，而《史記·楚世家》亦作“殺”，則后人依《左傳》改之耳。若謂江羋怒而甚其詞，則曲為說也。古字多以“發(fā)”為“廢”，《傳》文蓋本作“發(fā)”，“發(fā)”“殺”形相近，因誤寫為“殺”矣。[2]1017-1018

文記楚成王欲廢黜太子商臣而立公子職，商臣欲了解此事真假，遂聽從潘崇之計，設(shè)宴招待江羋而故意表示不尊敬。果然江羋發(fā)怒，說出“宜君王之欲殺女而立職”之語。而后商臣確定此事為真，隨即弒殺君父楚成王，坐上國君之位。陳芳林與王引之皆認為“殺女而立職”中“殺”字當(dāng)作“廢”字，首先是因為《韓非子·內(nèi)儲說下》《史通·言語》與《列女傳·節(jié)義傳》皆有“廢”商臣的說法，為異文提供旁證。其次，因前文已述“黜太子商臣”，下文又有“能事諸乎”，則可證楚王原意為“廢黜”商臣，未必會殺之。再次，若作“殺女”，則與前文文義不同，杜預(yù)必作訓(xùn)釋。而若作“廢女”，就與原義相通，故杜注無釋。最后，從致誤原因上來說，因“發(fā)”字古體“發(fā)”與殺字古體“殺”相近，故“廢”字多訛作“發(fā)”字。

綜觀以上所言，王引之的說法似乎有諸多佐證，又能探求訛字之由，但究其根本，王氏并未解除其中癥結(jié)。就引文來說，亦有相當(dāng)多的文獻作“殺女”，并不能直接推斷出原文應(yīng)作“廢女”。楊伯峻就提出：

《楚世家》及《年表》俱作“殺”，則司馬遷所據(jù)本本作“殺”，未必為誤字。[9]514

王叔岷亦認為：

《左傳》之“殺女”，《韓非子》《史通》并作“廢女”，蓋以廢說殺，非殺為廢之誤也。《楚世家》作殺，乃存《左傳》之舊，亦非后人依誤本《左傳》改之也。[4]78

就推理來說，王氏更無根據(jù)，若太子已黜，則亦可被殺，而“能事諸乎”更是潘崇與商臣的主觀猜測，與將被殺的客觀事實無關(guān)。就注文來說，若是“殺”字，亦能與下文相稱，而為何杜氏要作注解？從字形上看，王引之認為古文多以“發(fā)”為“廢”，而“發(fā)”與“殺”古字相似。王氏僅言字形相近輒言訛誤，缺乏合理論據(jù)。

因此，王氏所言雖多，然并沒有切實可靠的依據(jù)。“殺”與“廢”究竟孰是，還未能確定。但從語境上來看，此語是太子商臣“勿敬”的試探后，江羋怒氣之言，有夸張成分。本無事實根據(jù)，不然商臣與潘崇密謀之事時如何傳出？大致是為商臣弒君所作鋪墊的“說體”故事而已，正如王氏所言“讀者正不必泥也”。因此，既是“說體”文本，若作“廢”，則無法凸顯商臣造反之決心，

故仍作“殺”字，是與語境相合。如此能與“享江羋而勿敬也”相配，又可引出下文“以宮甲圍成王”。

五、昭公二十四年 “莫”

本《傳》曰：

日過分而陽猶不克，克必甚，能無旱乎？陽不克莫，將積聚也。[1]2106

《經(jīng)義述聞》：

杜注曰：“陽氣莫然不動，乃將積聚。”釋文曰：“‘陽不克莫’絕句。”引之謹案：“陽不克莫”，甚為不辭。“莫然不動”之解，亦為皮傅。今案：“陽不克”絕句，“莫”當(dāng)作“其”，下屬為句。言陽氣不克，其將積聚而為旱也。“其”“莫”字形相似，故“其”訛作“莫”。而《漢書·五行志》引《傳》文已作“莫”，蘇林注亦曰“莫，莫而不勝，為積聚也。”則此字之訛，其來久矣。[2]1132

王引之反駁杜預(yù)“陽不克莫”絕句一說，認為此句作“陽不克，莫將積聚也”。又將“莫”字校作“其”字，連接下句，表揣測，是言“陽氣沒有戰(zhàn)勝（陰氣），大概是在積攢聚集”。王氏之所以作如此判斷，是因為“莫”與“其”字形相近，進而認定“其”訛作“莫”起于《漢書》之前，由來已久。

王氏根據(jù)字形輕言訛誤，并不貼切。首先，王氏無直接證據(jù)，僅憑斷句其義，輒言“莫”字自《漢書》已訛，似本末倒置。竹添光鴻否定王氏之說。：

或曰莫字屬下句，語辭也。言陽猶不克，必至于郁畜，故曰：“得無將積聚乎？”頗與后世將無同“莫須有”語氣相類，此說不是。[12]2006

其次，就“莫”字的釋義來說，王氏將“莫”校作“其”以表揣測，本身就是在篡改文義。《說文解字》將“莫”釋為“日且冥也”。竹添光鴻言：

古日暮字止作莫，《詩》“東方未明，不夙則莫”。[12]2006

楊伯峻亦言：

陽不克莫，莫，暮本字。已過其時為暮。[9]1451

這說明先秦時期，就有“莫”作“暮”，表日暮之時或已過其時之義。說明其本義。根據(jù)此義，杜注言“陽不克莫”為“陽氣莫然不動”，則是引申之義。沈欽韓即言；

《皇矣》詩傳：“貊，靜也。”《正義》云：“《左傳》《樂記》《韓詩》“貊”皆作“莫”。《釋詁》：‘貊、莫，定也。’”[14]346

則如杜釋“莫然不動”之義，文通義順。王引之所舉《漢書·五行志》蘇林注也有“莫，莫而不勝，為積聚也”的表述，可作補充。實質(zhì)上，在兩漢時期的文獻中，莫作“暮”已很常見，如《自悼賦》亦言“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晻莫”即指日暮昏暗貌。

因此，從文義來看，前文已提“旱也”，是因為“日過分而陽猶不克，克必甚，能無旱乎”。故此時“陽不克莫，將積聚也”，是補充說明‘克必甚’之故。若按王氏之說作“其將積聚”，則無法說明“陽不克”時間或程度，與上下文比較，文義殘缺。故此處依舊依杜注所言，原文作“陽不克莫，將積聚也。”此處“莫”釋為“暮”。就此觀點，王氏不加闡釋，豈非避重就輕？

六、哀公十三年 “先王”

本《傳》曰：

魯將以十月上辛，有事于上帝先王，季辛而畢。何世有職焉，自襄以來，未之改也。若不會，祝宗將曰：“吳實然。”且謂魯不共，而執(zhí)其賤者七人，何焉損？[1]2172

《經(jīng)義述聞》：

陳氏芳林《考正》曰：“案《正義》曰‘周之十月，非祭上帝先公之時’，則‘先王’似當(dāng)作‘先公’，惜石經(jīng)殘闕，《家語》載此事亦作‘先王’。”家大人曰：作“先公”者是也。今本作“先王”者，后人依《家語》改之耳。《桓五年》正義引此正作“先公”。[2]1153

王引之在此條目中，認為“先王”應(yīng)當(dāng)作“先公”。此說對于《左傳》的校勘影響很大，后世學(xué)者也多采納王說。王說之所以頗得后人信服，來源于諸多依據(jù)。首先，陳樹華《春秋經(jīng)傳集解考正》首提“‘先王’似當(dāng)作‘先公’”，又言唐石經(jīng)殘缺，故唐以前《左傳》原文已不可考，令人不能無疑。其次，王念孫認為今本作“先王”，是后人依據(jù)王肅《孔子家語》而改。故王氏認為原文訛作“上帝先王”，當(dāng)源于《孔子家語》。再次，桓五年《左傳》正義言：“有事于上帝先公。”[1]1749此處為孔穎達引《哀公十三年》之文，言“先公”而不言“先王”，可作本校之用。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校勘記》與孫詒讓《十三經(jīng)注疏校記》均言“王”是疑字，“先王”似當(dāng)作“先公”。[8]1925

但是在征引方面，王氏尚有疏漏。首先，陳氏言唐石經(jīng)殘缺，但無明證可得此處“先王”必須改為“先公”。且據(jù)王叔岷考證，開成石經(jīng)仍作“有事于上帝先王”[15]2156。就“先王”與“先公”之別，襄公十一年《左傳》杜注言：

先王，諸侯之大祖，宋祖帝乙，鄭祖厲王之比也。先公，始封君。[1]1950

而魯公之先公為周公旦之子伯禽，與周之先王有本質(zhì)區(qū)別，不可簡單混為一談。

其次，哀十三年《左傳》正義言：

景伯稱十月，當(dāng)謂周之十月。周之十月，非祭上帝先公之時，且祭禮終朝而畢，無上辛盡于季辛之事。景伯以吳信鬼，皆虛言以恐吳耳。[1]2172

則孔氏之意有三：其一，景伯所言十月，是指周歷十月，《禮記·雜記下》言：

孟獻子曰：“正月日至，可以有事于上帝；七月日至，可以有事于祖。”[1]1567

可見周之十月并非祭祀上帝先公之時。其二，祭禮終朝而畢，即“自旦及食時”，并非如景伯所言始于上辛日而終于季辛日，持續(xù)近一個月的時間；其三，無論從祭祀之時、持續(xù)時間來說，此說辭蓋景伯恐嚇吳人之語，并非真實存在。故孔穎達認為，“有事于上帝先王”是景伯虛構(gòu)之事。楊伯峻亦認同此觀點：

魯固無祭先王之禮，然景伯純作謊言，云祭“先王”，則吳之祖亦受祭，可以恐吳。孔疏俱作“先公”，蓋以當(dāng)時典禮繩之。知其為虛言，而又校以當(dāng)時典禮，是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也。[9]1678

故若祭祀“先公”，則對吳國無警示作用，若祭祀“先王”，則亦包括吳國之祖，在情理上可成立。

再次，《桓公五年》正義引語為“上帝先公”，又言：“彼雖恐吳之辭。”孔氏既已認定此語雖為恐嚇吳人之用，然未必為虛言。又桓公五年之言，蓋孔氏自行更改，且撰寫時間在《左傳》成文之后，若為抄寫之誤或故意更改也未可知。

故在此處，應(yīng)依原文，仍作“先王”。

上述《經(jīng)義述聞·春秋左傳》校勘商榷六則，是筆者研讀王氏著作期間的一點思考。王引之在考據(jù)的過程中，大量引用文獻作證據(jù)，但對于所引內(nèi)容缺乏貫通，粗看之下，略顯繁瑣。而就《經(jīng)義述聞》全書來講，其中絕大多數(shù)的成果都是可供我們借鑒，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和提倡的。

注：

① 王氏言：“其，猶‘之’也。《書·盤庚》曰：‘不其或稽，自怒曷廖？’《康誥》曰：‘朕其弟，小子封。’《詩·魚麗》曰：‘物其多矣，維其嘉矣。’《大戴禮·保傅》曰：‘凡是其屬，太師之任也。’桓六年《左傳》曰：‘諸侯之大夫戍齊，齊人饋之餼，使魯為其班。’成十五年《公羊傳》曰：‘為人后者為之子。’又曰：‘為人后者為其子。’《賈子·大政篇》曰：‘故欲以刑罰慈民，辟其猶以鞭狎狗也，雖久弗親矣。欲以簡泄得士，辟其猶以弧怵鳥也，雖久弗得矣。’”（見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09頁。）

② 裴氏言：“釋文‘之’一作‘其’，《經(jīng)義述聞》謂作‘其’者是，其說未允，此當(dāng)以作‘之’者為古本，作‘其’者乃后人據(jù)文義而改。《左傳》中多以‘之’為‘其’。如‘枕之股而哭之’，‘奪之杖以敲之’，‘?dāng)刂钶镛妓y而共處之’，‘鄭人醢之三人也’‘其國以禍，之祝史與焉’之屬皆是，故知作‘之’者為古本。”（見裴學(xué)海，《古書虛字集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6年，第721頁。）

③ 楊氏舉《尚書·堯典》“虞舜側(cè)微，堯聞之聰明，將使嗣位，歷試諸難。”等4例，證“之”字用與“其”字同，用于主位。又舉《論語·學(xué)而》“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等20例，證“之”字用與領(lǐng)位，亦與“其”字同。（見楊樹達，《楊樹達文集之三詞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61頁。）

④ （1）關(guān)于“城塞說”：楚有方城，后人注釋，或稱之為山，或稱之為塞。張維華考證，方城山為一地之鎖鑰重鎮(zhèn)，以山言之，則成方城山，以關(guān)守之，則為方城塞。且前人稱“方城”者眾多，言楚方城者，自以葉南之方城為主。（見張維華，《中國長城建置考》，中華書局，1979年，第30-32頁。）（2）關(guān)于“城邑說”：有人推測方城山和方城塞的交通要道上還有一個叫做方城的城邑存在。（見王振中，《方城考》，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6期。）（3）關(guān)于“長城說”：言楚方城是最早的長城，楚長城在歷史上被稱為“方城”。《太平御覽》引《郡國志》曰：“萊縣有長城，曰‘方城’。（見李昉等，《太平御覽》居處部二十一，四部叢刊三遍景宋本。）

⑤ 林氏言：“茍有渝變此盟誓，以惡相及。司盟之明神與衛(wèi)國之先君，糾正其罪而誅殛其人。”（見林堯叟，《左傳句解》，收入明王道焜、趙如源同編《左傳杜林合注》卷十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劉氏言：“變盟以禍相及。”（見劉績，《春秋左傳類解》卷十六，明嘉靖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