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工商大學 李傲楠
隨著我國經濟的飛速發展,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力度越來越大,尤其是對非遺傳承方面,更是鼓勵發揚與保護,這對我國提升文化軟實力具有重要作用。但是對民間文學藝術衍生作品的保護,目前立法也無明確規定,對此,導致許多以文學藝術作品為藍本而進行創作的人的合法權益得不到保護,陷入著作權權屬不明的困境,以此引發許多糾紛。故確定民間文學藝術衍生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問題迫在眉睫。解決民間文藝衍生作品的權屬問題,首先要判斷其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本文以最高人民法院第80號指導案例為例,從民間文學藝術衍生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入手,從而判斷其是否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進而明確其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
2009年8月,原告洪某創作了蠟染作品《和諧共生十二》,并發表在《福遠蠟染藝術》一書中。第二年8月,洪某將這幅作品的使用權轉讓給另一原告鄧某,但保留了在蠟染上使用該作品的權利,即在蠟染領域只有洪某可以使用該作品。隨后,二人簽訂了《作品使用權轉讓合同》,就前述約定予以明確,即由鄧某享有該圖受讓范圍內的著作財產權。
被告是貴州當地生產、銷售特色食品的公司,該公司委托他人為其所生產、銷售的產品設計食品最外層的禮盒包裝。但受托人所設計的外包裝圖案涉嫌使用了原告洪某的上述作品,并未得到許可。洪某認為其署名權以及鄧某受讓部分的著作財產權受到侵犯。
被告辯稱:其用于食品外包裝禮盒圖案沒有侵犯二原告的權利,因為被訴侵權圖案并不是某公司設計的,而是其委托他人設計的。受托人所設計的外包裝圖案,與原告發表在《和諧共生十二》上的作品,全都參考了貴州傳統蠟染圖案,屬于同源性創作。被告還認為,該爭議圖案只占產品整體外包裝的兩個角落,對促進該產品銷售作用不大。
原告洪某創作的《和諧共生十二》和被告生產銷售的產品外包裝禮盒。經對比我們可以發現,右圖中有關蠟染部分的動植物圖形與左圖的動作、形態一致,只是圖案與線條在顏色的選擇上存在差別。
本案中法院判決書中羅列了五個爭議焦點①,但本文僅就第一個爭議焦點,即本案所涉《和諧共生十二》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問題進行討論。
從原告提交的作品《和諧共生十二》可以看出,其借鑒了傳統蠟染藝術的共同特征,整幅圖案以自然紋樣和幾何紋樣為主,以藍色為底色,創作了一幅花、鳥共生的圖案,其中包含許多動物與植物圖案的組合。圖中鳥類和花的組合圖體現了作者自己的構思,這也是與其他傳統的蠟染藝術圖案的不同之處,形式各異,色彩獨特,展現出一幅自然和諧的景象。并且,《和諧共生十二》是洪某自己完成的作品,其中鳥和魚的排列圖是對傳統蠟染藝術的再創造,借鑒了貴州傳統蠟染藝術,并對其中的動植物元素進行了創新與升華,它不但豐富了鳥的紋理樣式以及線條的排列,并且對鳥的輪廓加以補充,在細節上,對鳥眼部和喙處的線條也進行豐富,可以說得上是畫龍點睛之筆。除此之外,洪某對鳥的其他部位也融入了自己獨立的思考與創作,令整幅圖形更為生動。由此,我們可以發現,案涉《和諧共生十二》,并不屬于民間文藝作品,不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范圍內,而是在傳統蠟染作品的基礎上,又融入了作者獨創的表達,是對原作品的傳承與創新,因此屬于具有獨創性的民間文藝衍生作品,原告洪某在傳統蠟染作品之外進行創新形成新作品的部分受著作權法的保護。被告圖中有關蠟染部分的動植物圖形與原告作品的動作、形態一致,只是圖案與線條的色彩有差異,單純的顏色改變不能認為具有獨創性。
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在本案判決書②中指出,在該案例中,原告作品雖借鑒了傳統的蠟染工藝,但原告對該圖案進行了二次創作,加入了自己的創作與表達,使該作品區別于其他作品,能夠輕易分辨。《和諧共生十二》是洪某以貴州傳統蠟染為藍本,從而進行腦力與體力相結合的勞動產物。民間文學藝術被普遍認為屬于公共領域,任何人都可以在尊重民間文學藝術精神的前提下合理使用進行創作,如果該創作的獨創性標準已經高于一般作品,那就是一個毫無疑問理所當然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故涉案作品是民間文學藝術衍生作品,是具有獨創性的“作品”,屬于《著作權法》立法宗旨中要保護的范疇。
其次,本案所涉產品包裝與原告創作的作品,使用元素在排列組合上如出一轍,只是最終成稿的底色具有一定的差異性,但這并不能夠證明二者沒有關聯,顏色的差別并不能證明被告進行了獨創性的智力勞動。并且洪某在某公司推出涉案包裝之前,就已經將其作品發表,某公司有可能接觸到涉案作品。因此,金彩公司有抄襲洪某作品的可能性。故如果原告作品遭受侵權,可及時尋求法律救濟,以此來維護自身正當的權益。
涉案作品可以定性為民間文學藝術衍生作品(下簡稱衍生作品),但目前在學術界以及司法實踐中,衍生作品的概念尚不明晰,對衍生作品的性質和相對應的保護措施亦無明確規定。法律概念的構建需要舍棄不重要的特征或描述,通過法律語言、文字的方式,對所描述的規范或對象特征窮盡列舉,形成法律上的概念。如果立法時,對法律的某些概念沒有規定,對于具體個案的適用,則需通過目的論擴張填補法律漏洞來完成。本案中,《著作權法》雖未規定衍生作品這一對象的概念,但我們可以通過構建法律概念對其定義,并通過目的論擴張來填補法律漏洞,使法律本來的定義概念更能符合其規范目的,將其涵蓋于立法者的立法目的中,賦予與《著作權法》上作品同等的保護。對本案的分析,首先需要定義該作品為何屬性,從而確定其概念。
學界不乏對衍生作品的討論,雖概念有些許差異,但最終許多學者認為衍生作品是對民間文藝的不同表達進行收集、記錄、整理、翻譯、匯編、改編等而形成的作品。故衍生作品可以理解為是個人或集體以民間文學藝術作品作為藍本,再加上作者獨創性的思想,從而形成具有獨創性的智力成果,即以其為藍本進而獨立創作完成且擁有創造性內容的作品。
民間文學藝術是衍生作品的本源,在國際上通常被稱為民間文學表現形式,與一般作品相區別。民間文學藝術基本上是由普羅大眾集體創作并薪火相傳,從而成為我國千年來歷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一般不受《著作權法》保護。突尼斯1994年《文學藝術產權法》明確其所保護的對象為“受民間文學藝術啟發而創作的作品”③。從概念上看,衍生作品,是在文學藝術作品的基礎之上,融入了作者的思想,并由作者獨立完成且擁有創造性的內容,進而演變成衍生作品,具有獨立性和創造性,符合《著作權法》中作品的基本特征。
對于作品的獨創性標準一直以來都飽受爭議,各國立法也相差甚遠,但是無疑對達到作品獨創性標準的智力成果大力保護,從而鼓勵和發展文化。我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二條規定了作品的定義,其中一個必要條件就是有獨創性。那么何謂獨創性呢?其具體又以何為標準呢?我國現行法律并未規定,學界的觀點大多集中于滿足兩個條件,即分別滿足“獨”與“創”這兩個條件。“獨”意味著作品來源于作者本人,是作者本人的產物,并非作者抄襲他人的,這和英國版權法上對作品的獨創性要求是一致的。“創”意味著作品中要加入作者的智力投入,反映作者本人的智力創造,這一點和法國著作權法上反映作者個人意志不謀而合。只有同時具備了“獨”與“創”這兩個要件,我們才能說作品具有獨創性,二者缺一不可。在此基礎上,我們在結合作品認定的其他要件,綜合認定作品的價值。
民間文學藝術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與創新,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發揚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當前社會發展進程飛速前進,關于衍生作品的權利歸屬糾紛案件層出不窮,而對于此種案件,關鍵因素在于對其獨創性的界定。原因顯而易見:只有具有獨創性的作品,才能確定其屬于《著作權法》保護的范疇。衍生作品如果想要受保護,首先需要滿足獨創性要求,即具有原創性、非模仿性、非復制性的作品;其次,它是作者經過思考從而表達出來的產物,是在民間文學藝術的基礎上,獲得靈感之后進行深層次的腦力加工而創作完成的,進而形成民間文學藝術衍生作品;此外,從作品的開始創作到完成作品,只有作者本人進行勞動,他人只能起到臨時和輔助作用。
衍生作品的獨創性標準在國際上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認為只要有獨創性,就可以獲得保護;而另一種則認為需要擁有較高程度的獨創性才能獲得保護。出現觀點分歧的原因在于:對衍生作品的母體即文學藝術作品(下簡稱文藝作品)是否加以保護,如果一國對于文藝作品予以保護,那么相應的對于衍生作品的獨創性要求較高,否則就會導致文藝作品泛濫,不利于一國的文化水平提高。反之,如果一國將文藝作品納入公共利益的范疇之內,其權利屬于公眾,那么其中的一些人在此基礎上對文藝作品獨立進行智力投入,該過程就可視為作品的創作過程。對此如果要求過高,那么無異于打擊個人創造的積極性,不利于文化事業的發展。我國文藝作品屬于公共領域,因此對于衍生作品的獨創性標準不能高于一般作品,因為其區別并不是一般公眾顯而易見。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民間文學藝術的原則是鼓勵傳承與創新,而不是像其他作品那樣是單純地激勵創新。如果過分要求衍生作品需要較高的獨創性,那么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保護就失去了其本質意義。衍生作品的創作靈感來源于民間文學藝術,作者在其中較為重要的元素基礎上進行再創作,但在過程中融入了本人經過深思后的獨特思想和再創作元素,使得生成的衍生作品與民間文學藝術存在本質差異。
在實際操作上,鑒于我國對獨創性的標準并無具體規定,那么就要從作品的表達方式來反推。在侵權認定上,遵循國際上通用的侵權認定方法:即“接觸+實質性相似”。具體到本案中,可以理解為被告在設計外包裝之前,瀏覽(接觸)過原告的作品,并且以此為基礎進行設計,最終形成的作品與原告的蠟染作品有實質性相似的內容,即外包裝四角除顏色外動植物圖案與原告的蠟染圖案完全一致。雖然蠟染屬于公共領域,是廣大人民群眾的智慧結晶,但是原告的作品并不是一味地復制,而是在傳統蠟染上進行了二次創作,獨立完成并生成了新的作品。并不像被告一樣單純的顏色變更或者對其簡單模仿與重復。該畫作可以類型化的歸納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從而以此受到保護,故原告有權進行維權。
綜上,對于衍生作品的定性,應當先確定其概念,并明確所符合的特征,使之成為類型化的概念,結合我國對文學藝術保護的實際情況,參照著作權法中有關類型予以保護。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涉及衍生作品的侵權案件與日俱增,當前的現實緊迫性促使我們必須加強對該方面的研究和深入探討,從而形成合理的衍生作品保護機制,如適用“接觸+實質性相似”認定是否構成侵權,或引入專家輔助審查等方法進行判斷。不能一味地著眼于公共利益的平衡,從而將所有的衍生作品也納入公共領域,削弱對衍生作品作者的保護,這樣不利于文化的發展。保護傳統民間文藝衍生作品的法律道路,仍任重而道遠。
注釋
①爭議焦點:一是本案所涉《和諧共生十二》作品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二是案涉產品的包裝圖案是否侵犯原告的著作權;三是如何確定本案的責任主體;四是本案的侵權責任方式如何判定;五是本案的賠償數額如何確定。
②貴州省貴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筑知民初字第17號判決書。
③黃玉燁.我國民間文學藝術的特別權利保護模式[J].法學,2009,333(8):119-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