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警官學院 陳睿
隨著現代社會和經濟的不斷發展,因過失導致社會重大危害的現象日益增多,過失犯罪劇增。司法實踐中,故意犯中對“故意”的認定相較容易,而過失犯中對“過失”的認定往往較為疑難。筆者試從一件失火案的爭議,探討人民陪審員在重大疑難刑事案件事實認定上的功能與優勢。
2020年4月1日,張某甲將其一臺小型裝載機運至一處新工地施工。為圖吉利,中午12時許,張某甲打電話叫其子張某乙(系成年人、另案處理)將其事先準備好的鞭炮帶到工地燃放。經張某甲授意,張某乙將鞭炮放在該裝載機鏟兜里燃放。張某乙認為鞭炮已燃盡熄滅,便用手把鞭炮屑捧起裝入塑料袋中。在回家路上,張某甲安排張某乙將裝有鞭炮屑的塑料袋扔在工地北邊林地里。12時59分,鞭炮屑引起森林火災。火燒現場總面積63.86422公頃,其中,林地面積為63.70973公頃。被告人張某甲自愿認罪認罰,積極賠償了部分經濟損失,取得諒解。
控辯雙方對張某甲的定罪、量刑均無異方議,法院以失火罪判處張某甲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根據過失犯理論,被告人張某甲有無“過失”,其行為是否成立失火罪仍值得探討。
我國刑法第十五條第一款規定:“應當預見自己的行為可能發生危害社會的結果,因為疏忽大意而沒有預見,或者已經預見而輕信能夠避免,以致發生這種結果的,是過失犯罪。”根據該規定,一般認為,過失的本質,是行為人因違反注意義務而應受刑法非難的心理狀態。過失犯的違法性本質是違反注意義務。所謂“注意義務”是指法律法令及社會日常生活準則所要求的為一定行為或者不為一定行為時應當慎重留心,以避免危害社會結果發生的責任。這種注意義務包括“結果預見義務”與“結果回避義務”。對結果預見可能性是過失犯的責任要素,沒有履行結果回避義務是過失犯的客觀構成要件。結果回避義務應當包含以下內容:(1)考慮為回避危害結果而采取措施的義務;(2)在行為前決定不實施義務;(3)在實施行為過程中保持謹慎的義務;(4)在危害結果即將發生時采取防止措施的義務。對是否違反注意義務的判斷標準是一般人標準,即在行為導致了結果發生的情況下,應首先考察行為所屬的一般人或像行為人這樣的一般人能否預見和回避結果的發生;其次,考察行為人的知能水平是高于一般人還是低于一般人。
綜上,筆者認為,違反注意義務的判斷屬于事實判斷。被告人張某甲的行為是否構成失火罪應首先考察實行行為人張某乙的行為是否成立過失犯,即張某乙在燃放鞭炮時是否盡到了注意義務。觀點一認為,張某乙的行為不成立過失犯。理由是,張某乙是將鞭炮放在裝載機鏟兜里燃放,而非在工地上任意燃放;張某乙用手捧起鏟兜里的鞭炮屑,足以證明張某乙是在鞭炮燃盡熄滅后才將鞭炮屑放置在塑料袋內扔棄的,以一般人的生活常識和認知標準,張某乙已盡到了注意義務。觀點二認為,張某乙的行為成立過失犯。理由是,張某乙在工地燃放鞭炮違反了相關禁止性規定,隨意將裝有鞭炮屑的塑料袋扔棄在野外,張某乙未盡到注意義務。認為張某乙的行為成立過失犯的觀點有從結果嚴重來推定張某乙存在過失之嫌,對其注意義務程度有更高的規范要求。認為張某甲的行為構成失火罪的理由是,張某甲授意張某乙在工地燃放鞭炮具有違法性,在回家的路上安排張某乙將鞭炮扔棄在野外,未盡到注意義務。筆者認為,首先,張某乙的行為是否成立過失犯存在爭議;其次,張某甲系張某乙的父親,張某乙是成年人,張某甲對張某乙的信賴是否阻卻張某甲的注意義務。因此,需要根據一般人的社會經驗及見解對張某乙是否違反注意義務、張某甲是否存在違法阻卻事由進行合理的分析判斷。由于各人的經歷、經驗及觀念的不同,對同一事實的判斷存在見仁見智的情況。
筆者發現,司法實踐中存在以結果嚴重或行為人有一般性違法情形而推定行為人成立過失犯的個案。主要原因有:刑法中以處罰故意犯為原則,懲罰過失犯過例外,司法實踐中對過失犯的研究總結不夠;二是我國刑法第十五條的規定較為原則,對違反注意義務的認定相對較難,存在見仁見智;三是法官的司法理念和責任擔當有待提高;四是有爭議的案件定罪輕判能讓當事人服判息訴,可化解社會矛盾;五是影響法院“宣告無罪難”的因素仍然存在。筆者認為,法官一方面需要進一步提升業務理論水平,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尊重和保障人權的司法理念樹立到位;另一方要能動性地發揮人民陪審員在重大疑難案件事實認定上的優勢,用“民間智慧”助力司法審判。
《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以簡稱《決定》),提出要完善人民陪審員制度,保障公民陪審權利,擴大參審范圍,促進司法公正、提升司法公信。2018年4月27日,我國第一部關于人民陪審員制度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以下簡稱《人民陪審員法》)頒布實施。《人民陪審員法》確定的價值、目標與《決定》精神一脈相承。
從政治功能而言,人民陪審員制有效保障了人民民主權力的行使,實現司法民主。正如科恩在《論民主》一書中寫到:“民主是一種社會管理體制,在該體制中社會成員大體上能夠直接或間接地參與或可以參與影響全體成員的決策”。從社會功能而言,人民陪審員制將民意帶入司法,可提高民眾參與司法的積極性,激發公民意識,提高司法公信力。從司法功能而言,人民陪審員來自社會各階層,有豐富的社會閱歷,深諳社會規則,不易執著于僵化的固定思維,他們以一般人的經驗及見解對事實真相的判斷更符合廣大人民群眾對公平、正義的樸素理解,判決更容易被接受。相較而言,法官因職業特殊,社會接觸面過于狹窄而過多倚重以往的審判經驗或法律知識,極易使法官執迷于慣性思維。誠如一位英國著名法官所言:“法官誤認一切的人都像他們一樣的合邏輯,而陪審員則往往更明了普通人的混亂和謬誤。”此外,人民陪審員來自普通群眾,不懼來自于社會輿論等方面的影響,具有天然的“中立”屬性,可為法官減輕壓力。
根據《人民陪審員法》第十五條、第十六條的規定,涉公眾利益、社會關注等重大疑難的一審刑事、民事、行政案件,由人民陪審員和法官組成合議庭進行審理;符合第十六條規定情形的,由法官三人與人民陪審員四人組成七人合議庭進行審理;七人合議庭,人民陪審員只對事實認定表決。可見,人民陪審員參與審理的都是重大疑難案件,充分體現了人民陪審制的重要功能及法治意義。
人民陪審員制度的核心是事實審與法律審問題。由于人民陪審員不擅法律裁斷,與法官“同職同權”有時反而使陪審員怕判錯案而更多地依賴法官的判斷,形成“陪而不審”的癥結。法官因而對發揮人民陪審員優勢的熱情不足,民眾也疑慮人民陪審員的法律知識水平。司法責任制改革后法官數量大幅減少,案多人少的現象日益突出,實踐中人民陪審員存在“充職”作用的現象,人民陪審員(制)的重要功能未能有效發揮,助力法官審判重大疑難件的作用不明顯。為解決“陪而不審”的癥結,《人民陪審員法》對事實審和法律審的分離采取了“雙軌并行”的制度模式,并在技術層面上確立了當事人對人民陪審員參與審判的申請權、人民陪審員隨機抽取確定規則、審判長的指引、提示義務和人民陪審員獨立判斷案件的權利等。2019年5月1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陪審員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進一步在程序上細化了上述技術規范,確立了“事實認定問題清單”規則等,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但筆者發現,《人民陪審員法》和《解釋》頒布實施以來,基層法院在人民陪審員隨機抽取等方面未嚴格按規范操作,“陪而不審”的現象仍有存在。究其原因,主要有:一是學習重視不夠,理解認識不到位;二是法官助理配置不到位,案多人少,客觀上法官沒有更多精力投入因此而增加的事務性工作。
本文中的失火案例,還有觀點認為,從有利于保護生態環境的更高規范要求而言,本案的爭議焦點是法律適用問題。以上《解釋》第九條明確規定,事實認定問和法律適用問題難以區分的,視為事認定問題。因此,無論是事實難以認定或事實認定問題與法律適用問題難以區分時,法官要能動性地有效發揮人民陪審員參與審判案件在認定事實、化解糾紛、平息社會輿論等方面的優勢。充分保障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嚴格執行《人民陪審員法》和《解釋》的規定,運用好“三項規程”,以看得見的方式讓人民群眾感受到案件審判過程的正當程序,判決必將會贏得社會認同,實現政治效果、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有機統一的價值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