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大學法學院 王偲錦
所有權保留,是指當事人在買賣合同中約定,合同成立后,賣方將標的物給予賣方占有使用,待買受人履行完相應的義務后,標的物的所有權歸買受人的制度。該制度規定在《民法典》第641條第1款。在交易中,所有權保留的主要功能為擔保,但《民法典》并未將其規定在物權編中,而是將其置于合同編,由當事人訂立交易而產生。學界上關于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的性質仍存在爭議,其性質是否為擔保物權,主要有“肯定說、否定說、折中說”三種觀點。第一種“肯定說”認為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并非《民法典》物權編中的“所有權”,因為其不具有完整的所有權分編規定的相關權能。從權利內容方面來看,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等同于擔保物權,僅具有擔保功能。所以,出賣人未將其登記,仍可對抗無擔保債權人。此種觀點過于片面,在交易過程中,于買受人履行完對應合同義務之前,出賣人仍為標的物的所有權人,其可在特定情況下取回標的物,以及對標的物進行排除妨害。第二種為“否定說”,將“擔保功能”與“擔保物權”進行區分,認為在物上享有擔保權益與享有擔保物權并不不相同。對于“擔保”和“所有權保留”,不能把所有問題和方式都實質化、一體化處理。既然合同編規定所有權保留,那么,它就是一種契約關系,應該尊重契約自由,不能搞成“內容法定”的擔保物權。第三種“折中說”認為該權利屬于“功能化的擔保物權”。《民法典》通過對第388條“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之規定,擴大了擔保合同的范圍,將處于動態交易中的擔保性所有權,例如所有權保留,歸入廣義的擔保物權的范疇。
本文贊同第三種觀點。在理論上,所有權人在對方違約的情況下可直接取回其所有的標的物。但根據《民法典》第642條第2款的規定而提出疑問,為何上述規定中“所有權人”取回其所有之物不能直接取回而要通過將標的物拍賣、變賣等擔保物權的實現程序才能保障自己的權益?唯有將其解釋為功能化的擔保物權或者擔保性所有權才能解答疑惑。從制度制定的目的出發,在交易中,出賣人保留所有權是為了保證價金債權的順利實現。因此,合同的雙方當事人為了達成目的,約定了履行順序,以延長權利過渡給對方的時長。賣方保留的所有權并不完全具備“所有權”的完整權能,其主要作為擔保價金債權的“工具”。立法者制定該制度的目的在于促進資金流通,保障交易安全。根據《民法典》第388條第1款的規定,擔保物權已經被功能化了。凡是具有擔保功能的物權形態,均可定性為功能化的擔保物權,相關合同的履行也會起到擔保作用。因此,第414條第2款規定的“擔保物權”,應作目的性擴張解釋,指具有擔保功能的權益,為明確所有權保留等非典型擔保合同的擔保功能留下了解釋空間。
所有權保留采取登記對抗主義。登記制度的設立不僅維護了出賣人的利益,也對交易相對方的知情權起到保障作用。所有權保留的登記對抗制度被規定于《民法典》第642條第2款,在交易中,若買受人實施處分行為,出賣人將標的物進行所有權保留登記即可對抗在后登記的擔保物權人及其他買受人。《民法典》刪除了關于動產抵押權和權利質權的具體登記機構的規定,為未來建立統一的登記制度預留立法空間。
《民法典》頒布后,“正常經營活動買受人”規則的適用范圍從動產浮動抵押交易擴大至所有動產抵押交易。《民法典》通過第404條之規定,否定了已登記動產抵押權的追及效力。上述規則是否適用于所有權保留中出賣人已登記的所有權?本文認為,應賦予正常交易活動中的買受人在特定情況下對抗動產抵押權的效力。若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求交易相對人盡到審查登記簿的義務,則有違交易習慣,勢必會增加交易成本,降低交易效率。但適用該規則需要滿足以下條件:其一,進行商業活動的主體,應是標的物的賣方,非其他主體;其次,賣方須具有從事相關經營活動的資格;最后,交易的標的物應為出賣人依其商業習慣通常所售之物。若出現上述交易情形,買受人即使未對標的物的登記情況進行審查,亦能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且有對抗動產抵押權之效力。那么,該規則是否能適用于所有權保留交易呢?筆者認為,可以適用。在同樣是保留所有權的融資租賃交易中,出租人對租賃物的選擇,取決于承租人的特定需求。因為出租人并不是以其商業習慣在進行交易,所以,融資租賃無法適用上述規則。與融資租賃不同,所有權保留交易的出賣人可以是具有從事相關商業活動的主體,其為了獲取經濟利益而出賣標的物。若出賣人滿足前述主體條件,再同時符合“出賣人開展正常的經營活動”和“所涉標的物為其依商業習慣通常售之物”的要件的情況下,所有權保留交易可以適用上述交易規則。
在所有權保留交易期間,出賣人進行所有權保留登記后,出賣人又將該同一標的物為第三人設立抵押權并辦理了登記,此時第三人與出賣人、買受人的權利順位如何?就同為擔保權人的第三人與出賣人之間的關系而言,出賣人無法以其對買受人的“功能化的擔保物權”對抗第三人對其享有的抵押權。一方面,當同一標的物上同時有價金擔保權和其他動產擔保權的,價金擔保權不具有優先順位。另一方面,出賣人為第三人設立抵押權是基于其真實的意思表示,若其以擁有所有權的標的物對抗第三人對其享有的抵押權亦不符合常理。還有一種情況值得討論,若標的物在買受人履行完支付價款或其他義務后歸買受人所有,那么對標的物享有抵押權的第三人,能否追及抵押物以優先實現其抵押權呢?本文認為在此情況下的第三人不能追及。第三人接收出賣人在標的物上設立抵押擔保并辦理抵押登記時,當然應知道該動產上所有權登記的意義及其所公示的保留所有權買賣關系。因此,標的物的所有權登記間接保障了買受人的利益。綜上,所有權保留交易的出賣人將已登記的標的物為其第三人另設抵押權的情況下,抵押權人的權利在實現的順位上優先于出賣人,但落后于履行完合同義務的買受人。
根據《民法典》第403條可知,其已將所有權保留交易與動產抵押交易在設立、公示規則上作了統一。因此,當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與動產擔保權競存時,則可適用《民法典》第414條關于擔保物權競存的一般優序規則。所有權保留交易的出賣人將標的物交于買受人后,即形成買受人占有標的物的表象,此時買受人將標的物進行處分,可能會損害出賣人或第三人的權益,因此,我國法律對所有權保留采取登記對抗主義。
1.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與第三人的所有權競存的情形
登記對抗制度主要適用于買受人在保留所有權買賣合同履行期間處分標的物的情況,若買受人與第三人的交易符合《民法典》第311條規定的要件,則第三人可善意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具體來說:其一,買受人實施了無權處分。在所有權保留合同履行完畢前,無論是否辦理保留所有權等及登記,出賣人仍處于所有權人的地位。買受人對標的物僅有占有、使用的權利,但其并無處分的權利。因此,買受人出賣或者將標的物抵押、質押均為其實施了無權處分的行為。其二,受讓人受讓該標的物時是善意的。在出賣人未將其保留的所有權進行登記的情況下,由于標的物所有權的外觀表象與實際權屬狀態不符,受讓人僅能通過標的物的占有事實來判斷權利歸屬,因標的物是由買受人在占有,則可以推定受讓人進行交易時是善意的。若出賣人先前已經進行保留所有權登記,那么受讓人作為一個理性謹慎的相對人應盡到交易上的合理注意義務,即通過查詢登記明確標的物的權利歸屬。在買受人無權處分的情況下,仍與買受人進行交易,則可以推定受讓人并非法律上的“善意之人”。其三,受讓人已經向買受人支付了“合理的價格”。其四,買受人已經將標的物交付于受讓人。動產所有權善意取得的發生,以交付為生效要件。 若買受人與第三人的交易符合上述條件,則第三人可取得標的物的所有權。該規則保護了第三人的信賴利益,有利于維護交易安全。
2.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與買受人為第三人設定的抵押權競存的情形
與所有權不同,動產抵押權的善意取得無須滿足“第三人以合理價格受讓”和“交付標的物”為要件。理由是就抵押物與被擔保的債權而言,抵押物的價值與被擔保的主債權之間沒有對當關系。買受人為第三人設立的動產抵押權只需滿足“買受人無權處分”和“第三人善意”的要件,那么即產生第三人善意取得標的物抵押權的效果,由此才能討論動產擔保優先順位規則的適用問題。根據《民法典》第414條的規定,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與買受人為第三人設立的抵押權競存時均登記的,按照登記時間的先后順序確定清償順序;已登記的所有權基于其絕對性而優于抵押權。即應按照所有權保留和動產抵押權登記的先后順序來確定二者之間的排序。未登記先設立的所有權保留,但其基于其“擔保”功能,仍對抗其他無擔保的債權人。
3.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與第三人的留置權競存的情形
《民法典》第456條的規定,同樣適用于所有權保留交易,即當標的物被第三人依法留置時,即使出賣人就其保留的所有權辦理了登記,留置權人仍可以優先受償。理由是留置權作為法定擔保物權,不具有金融媒介的功能。若要求留置權人在交易時,對每個相對人送交的標的物,都提前進行審查則過于苛刻。即使留置權人明知標的物上存在其他權利負擔,也不影響其商業活動的開展。最后,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多是留置權人的勞動報酬請求權,具有薪酬性質。
基于社會經濟發展的需求,為促進交易、分配風險的目的,我國確立了所有權保留制度。在《民法典》頒布之前,關于所有權保留的規范甚少且不詳細,導致學界上對所有權保留存在諸多疑問以及司法實踐適用難題的出現。之后《民法典》通過第388條“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將所有權保留交易中出賣人保留的所有權納入廣義擔保物權的范疇,明確了其擔保功能。由新增條文第642條第2款與第403條規定的登記對抗規則可知,《民法典》已將所有權保留交易與動產抵押交易在設立、公示規則上作了統一,從而為所有權保留與其他權利競存時的規則適用提供了解釋前提。因所有權保留屬于功能化的擔保物權,因此其應被納入民法典第414條的涵攝范圍,為解決權利沖突問題留下了途徑。在我國目前的立法中,關于所有權保留的相關問題,如優先順位規則、權益實現規則等,還有待完善和細化,以消除實踐和理論中的爭議,更好的促進交易的發展。
注釋
①《民法典》第388條中規定:“擔保合同包括抵押合同、質押合同和其他具有擔保功能的合同”。
②《民法典》第642條第二款:“出賣人可以與買受人協商取回標的物;協商不成的,可以參照適用擔保物權的實現程序。”
③《民法典》第414條第2款規定:“其他可以登記的擔保物權,清償順序參照適用前款規定”。
④劉保玉,張烜東.論動產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登記及其對抗效力[J].中州學刊 ,2020(6):57。
⑤《民法典》第404條規定:“以動產抵押的,不得對抗正常經營活動中已經支付合理價款并取得抵押財產的買受人”。
⑥劉保玉,張烜東.論動產融資租賃物的所有權登記及其對抗效力[J].中州學刊 ,2020(6):58。
⑦《民法典》第456條:“同一動產上已經設立抵押權或者質權,該動產又被留置的,留置權人優先受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