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萬州區委黨校 譚建
人們不斷反思的目的,即是自身的理性超越,是永無止境的。可對單個個體來說,他可以說至此滿足于那種狀態了。但就人類社會而言,立于其當下狀態的批判性反思是從來沒有停止過的,其本質上就是否定當前的生活狀態,否定的目的就是對當下生活狀態的不滿,擺脫日復一日的重復勞作,或是體力或是腦力的。意識的主體會力圖尋找一類對象,認為正是如此對象的存在才導致當下的不滿。當然人們會權衡,在達到高一級生活狀態后,他與批判性對象之間的沖突是否導致他遁回到先前更低一級的生活狀態,如果是,他應當是前瞻后顧的,如果不是,抑或能達到更高一級,他應當是蠢蠢欲動的。此時,如果有一個強勢的思想施加引導、暗示、煽動,再加上相似的個體組成為一個群體,就會形成一股“狂熱”的力量,可能摧毀它意圖摧毀的一切。所以,領袖或英雄必須善于發現狂熱背后的理性因素,把這些理性因素作為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體現出歷史主體力量的作用。
“身處心理群體當中的個體,……他不再能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作為孤立的個體時,他可能是一個文明人,但在群體中,他就是一個野蠻人,……與原始人更相似的是,他非常容易讓自己被各種詞語和形象所打動,并由此做出一些完全背離他的切身利益和日常行為習慣的行為。群體中的個人宛如無數沙粒中的一粒,任風裹挾。”這是勒龐就群體中的個體意識的特點的精辟論述。他認為,個體組合成為群體,其結果不是理性意識的疊加,相反,是陷入群體無意識狀態,這種無意識狀態恰恰賦予了群體的巨大力量,“如果想在短時間內激發群體的熱情,讓他們去執行諸如劫掠宮殿或是浴血護城之類的任何行動,就必須要通過迅速的暗示來影響群體,……黨領袖們想要在群體的頭腦中灌輸某些觀念時,其中有三種最基本、最明確的手段:斷言、重復、傳染。”
誠然,歷史地看,勒龐的觀點似乎總能在具體的歷史事件中找到對應,如果不借助民眾聚集成為群體而形成的帶著“狂熱”的力量,任何“領袖”都可能一事無成。重要之處在于,我們需要說明的是,這種“狂熱”行為背后的個體的動因。不難理解,比如,純粹的工廠的工人關心的是如何增加工資,而對十里地之外農民地里的莊稼的收成如何應該不會太上心;比起辦公室的白領管理者更加注重團隊工作效率的提高而言,街頭個體小販更加熱衷于在買賣中獲取更高的差價。從歷史上看,不同性質的群體當中的個體,利益需求不盡相同,在民眾安居樂業的時代,除非謀叛行為,很難想象到底是什么原因可以讓海上的漁民走上城市街頭去參加反對工廠主壓低工人工資的示威游行了。在統治階級日漸保守,蛻化為壓榨人民的勢力的時候,人們此時就有著相同的利益訴求,且無法通過“合法”渠道得到滿足,這時代表先進階級的“領袖”就能開始發揮作用了。但“領袖”要能激發人民的力量,必須在群體中間有長久的“名望”,即是“領袖”本身也是這個群體中的一員,或說至少表現得有相同的訴求。顯然,人民個體的訴求集合到一起,最終就集成為政治訴求,因為,只有政治訴求可以成為最普遍的訴求。只有這種訴求才能匯聚為推翻壓迫階級的力量,這是社會歷史規律的體現,各個時期的“領袖”們要能發現這個規律,才能領導人們推動歷史的前進。至此我們可以說,行動的“狂熱”背后,總是存在“規律性”的支配力量。如此可見,理論大眾化的作用正是在于引導人們充分認識到這種“規律性”的力量,使能動性與規律性完成統一,進而更好達到理性的目的。
毋庸置疑,人首先具有的是生理需求,也即是物質需求。在遠古時代,人類還未脫離動物界的生存方式的時候,他的所有行為指向都是生存性的物質需求,即便窮其一生也難求果腹,所以不可能有反思性的思維空間。直到維持生存的物質產品產生剩余,人們才在一定的閑暇時光中發展了精神世界,產生“思入本體”的思想沖動。按照康德的說法,人們開始根據“先驗”的邏輯,去窮及理性的根源,以求獲得對存在者具有普遍而客觀的實踐法則,正是這種對純粹理性的超驗使用,在“時空”與“范疇”看似絕佳的組合面前,理性的“二律背反”的出現,讓康德“從獨斷論的迷夢中喚醒”,繼而“轉到對理性本身的批判上來,以便消除理性似乎與它自身矛盾這種怪事。”于是,“知性的現象界”和“超然的本體界”被人為劃分,即便人們被一再告誡“本體不可知之,只可思之”,但理性在“因果”范疇的裹挾下,始終存在力圖用“知性”的帆船航向“彼岸世界”的欲望。于是,黑格爾用“倫理實體”來支撐起人類社會精神生活及其歷史發展這一整體,并進而指出:“在考察倫理時永遠只有兩種觀點可能:或者從實體性出發,或者原子式地進行探討,即以單個的人為基礎而逐漸提高。后一種觀點是沒有精神的,因為它只能做到集合并列,但是精神不是單一的東西,而是單一物和普遍物的統一。”這種統一是“倫理實體”或可直接說是“人類社會精神生活”發展的最高形式。這種形式,按照黑格爾“精神-歷史”的發展向度,遵循“三段式”過程:在具有前現代性質的史前階段,個體的主觀性精神包含于倫理實體中,其“知性”因素未得到充分成長和彰顯,個體行為動機體現出完全被一種最初的實體性因素主導的狀態;當理性因素促成了主體性意識的覺醒,個體精神開始得到成長與彰顯,古有的實體性權威甚至開始受到威脅和破壞;進一步,主體性的個體意識在倫理實體的進化過程中得到揚棄,實現了主體性與實體的統一,也即是達到“單一物與普遍物的統一”的階段。通過這個三段式過程,不難看出,個體要達成與自在的實體的統一本來就是黑格爾所設想的“精神-歷史”發展的邏輯起點。問題只在于,個體精神在成長與彰顯過程中,如何能夠徹底的統一于實體之中,或說能在多大限度上接近于實體的本真。猛然的,黑格爾似乎用艱澀的思辨邏輯為理性的超驗追求照亮了前進的方向。顯然,精神-歷史發展的第三個階段是終極理想,第二個階段卻展現出現實性的實踐意義。對于這個階段,我們可以借助社會歷史的現實性予以更加徹底的理解。在蒙昧時代,個體內嵌于社會實體之中,應該說處于無主動意識狀態服從社會實體內在運行規則,而較少的主動去追究社會實體存在的本來原因。文明時代以來,個體意識開始反思社會實體存在的意義,在思維層面逐漸將個體與社會實體分割開來,并開始以自身的實踐經驗抽象出普遍統一體,而且把這種自己抽象出的統一體當做被認識到了的實體,且具體為實踐規則,并力圖證明這種規則就是社會實體的本來面目。正是這種人為的“實體”存在,造成了對古有或說真正意義上的“實體”的權威的威脅和挑戰。既然這些“實體”是人為的是理性的產物,而恰恰理性具有超驗追求的特性,這種固有的特性必然就會不斷地否定或破壞之前已經被自己構造出來的“實體”。我們蔚然驚嘆,理性不死,已是永恒。這便是理論需求永無止境的邏輯推演。
達成對個體精神對實體的統一,應是人類的共同理想。雖然我們從邏輯上看,這個過程似乎是個永恒的命題,因為“終極意義”始終是理性的追求使然。不同點在于,具體的歷史的個體或群體在發展的階段和環境上有不同理念和經驗范疇,原因就是理性抽象的根基天生立足于主體的知性,無法超越現象界。如果要把立足于知性的內容,廣泛化為絕對同一的法則,勢必要抹去它本來存在的差別,在此基礎上,人性必然就被絕對抽象,失去了現實生活的內容,這樣一來,它在任何地方都會不適用。一個合理的解釋是,主觀意識構成為個體道德的基礎,而利益需求是主觀意識的主要內容,利益是現實的、歷史的,從而也就是當下具體的。由于個體意識不可能是同一的,某個思想強勢的個體可能引導弱勢個體,而所要遵守的被認為抽象的統一體可能并不符合社會實體的本來的模樣,所以在個體強勢思想的引導下,這種本來偏離本宗的行動就可能以一種狂熱的狀態彌散開來,這種短暫的失誤或因為結果的不理想,可能讓這種狂熱的行動被不斷重復,直到另外某個強勢的思想真正符合了社會實體的本真,這種行動本身才被解釋為理性的,因為它最終符合了每個個體的本來需要。因此,我們都應該承認,因為知性原因,理想實現的過程必然曲折復雜且形態各異,但其結果無疑是同一的。
一種理想的狀態是一種被曾經被認為具有普遍意義的思想被具體化為社會實踐法則,在一段時間內形成人們認識和行為的基礎,一旦由于“理性的超驗性”行動,開始逐漸突破已經形成的“法則”體系時,人們的認識和行為隨之發生和諧轉變和過渡,以便適應新的實踐法則。然而,法則被遵守是天然的邏輯前提,在這個前提下,必定要求存在可能的強制力去維護和鞏固法則的權威,進而壟斷社會精神資源,對可能存在的反抗形成壓制。這樣一來,在突破舊有的法則體系之前,經由“理性超驗”驅使的行為首先要面對的必定是來自權威的強制力壓制。顯然,力量角力場不能自發產生,只有在人的活動角度才具有現實意義,“理性”與“法則”的沖突只能化為人與人的沖突才能被理解,并且,對于一方的勝利,我們只能理解為是“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勝利。因此,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矛盾”,法則本來是理性的產物,而消滅法則顯然又是理性的追求和使命。
在現代信息技術背景下,主體性存在價值和意義越來越被包裝為“知識”。“知識”的功能在于通過學校、單位、家庭等組織形式形成對人們的影響和壓力,人們由此產生思維方式的路徑依賴和價值取向的利益羈絆,如果個人難以突破這種依賴和羈絆,那么他就完全被包圍在其中,類似于被包裹在“知識繭”之中。不難看出,在現代社會,在科技力量的支持下,突破這種“知識繭”的禁錮變得非常困難。伴隨著互聯網技術日趨成熟與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人們可以很方便地通過手機等終端,獲得由他人“打包”傳送給我們的知識。在一個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公眾面對無限信息的無措感,自然催生出了一種類似訂制性的信息服務,而一旦適銷對路,人們對所得到的“知識”就會形成高度的認同、高度依賴,這樣就有可能被裝進一個個被人設置好的“知識繭”里,進而受到控制而難以“破繭而出”。置身于當下的社會,只要稍加留意,就會發現我們周圍原來都充滿了五花八門、無奇不有的“知識繭”。顯然,這種處于“知識繭”狀態下的人無疑就是力量強大的“習慣勢力”,在“知識繭”的禁錮之中,人們成為“知識”的奴隸,難以獲得理性的“解放”力量,所謂“精神自由”的終極理想自然不可能實現。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要彰顯理性超然性的理論,必須不斷“出場”,以便持續“在場”,理論才體現出“現實化”的傾向和情懷,讓主體性力量化繭成蝶。
當然,我們不能把“知識繭”效應絕對化,因為那樣我們就無法理解社會歷史的前進發展是如何不可阻擋一往無前的。我們可以從傳統單向的信息傳播形式和現代化交互式的信息傳播的結果比較中窺見個中端倪。在電視、廣播、報紙等傳統媒介中,信息傳播是單向性的,因為信息傳播者具有獨特的身份和權威,且其存在具有唯一性,信息傳播者具有絕對的主動權。從信息源直線傳播到接受者那里,接受者是受眾的身份,不能以傳統媒介對信息進行再傳播,更不可能成為信息源,因此他只能接受信息,只能通過自己的判斷來對待信息,而且處于對信息權威的畏懼和服從,存在“可思之,不可知之”的慣性思維。在這種傳播方式下,接受者是被動性的,這便是信息傳播的受眾特征。而在現代化網絡信息傳播背景下,信息傳播方向是發散的,而且接受者可以即時分享信息處理,信息通過接受者的即時交互,從中可以更快地提取出信息的合理部分,并可能對信息源施加影響,且在網絡狀態下,自己也可能成為一個獨特的信息源。在信息傳遞中,接受者是主動性的,更可能是參與性的,這就是公眾特征。正是這種公眾特征,使得主體性思維方式得到盡可能地發揮,我們不應該把它當做思想傳播的“絆腳石”,相反,我們更應該有信心的地方在于:其一,這種主體性思維的煥發,正是理論大眾化的目的之一,因為這是人們實現“自有自為”的精神狀態的基礎;其二,這種交互式的信息傳播方式恰恰為具有徹底“現實化”的理論傳播及其大眾化構建了并驅爭先的話語環境,問題只在于它能在多大程度上切合了人們的需要,因為滿足需要始終是第一前提;其三,這種公眾特性讓理論不再成為少數人的專利,讓人們可能打破“可思之,不可知之”的慣性思維,具有真理性品質的理論更可能成為多數人的理論。
注釋
①“知識繭”一詞由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教授創造,意指人們對所獲得的知識高度認同和依賴,從而缺乏批判性反思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