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大學美術學院 李樂婷
我國一直以來是以農業立國的國家,改革開放以前,農業社會結構穩定而黏著,以家庭為單位季節性農耕勞作,順應天命,自給自足。改革開放后,大量農村人口涌入城市,農村的穩定結構開始瓦解。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中引用Oswald Spengler在“西方陸沉論”里論及的兩種西洋文化模式:一種為阿波羅式,一種為浮士德式。費孝通先生認為,我國的鄉土社會是阿波羅式的,而現代社會是浮士德式的。當安天命的鄉土社會快速卷入日新月異的現代社會經濟浪潮中時,似一葉扁舟,只能隨波逐流。
自2011年,我國的城鎮化率首次超過50%,在接下來的若干年間,仍將快速發展。在普遍意義上,我們對城市化的內涵理解為兩個方面:第一,物質上和形態上的城市化,即人口集中,空間形態和產業結構發生改變;第二,精神意識層面的城市化,即城市的生活方式擴散,農村特有的鄉風民俗、思想觀念,被現當代都市化的生活方式及價值觀影響并同化。在城鎮化快速進展的今天,城郊農村儼然已經成為了城市的外掛器官,與城市連結緊密。它們離城市的距離近,位于現代文明圈的周邊輻射帶,人們的生活、生產方式已經受到現代文明的較大程度沖擊,傳統的農耕文明生活形態遭到很大的破壞。改革開放后的短短40年,現代文明輻射圈內的中國鄉村早已自發地完成了現代化轉型,廣大的鄉土自建活動拋棄了傳統的技藝、結構、符號,甚至審美品位。
雖然如此,我國現在仍有一定數量的傳統風貌受到較好保護的歷史村落,如位于浙西南山區的松陽縣和貴州省板萬村。這一部分村落在政府、民間多方面力量的努力下,從多角度、多維度地進行著鄉村振興,取得可喜的成果。廣大農村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生發地與溫床,對于有獨特文化遺產的傳統村落,在鄉村振興政策的引領下,群策群力,多維度保護、激活、發展地域文化與地方經濟,有深遠意義。與此相對的是傳統風貌與民風民俗受破壞較大的另一類村落,以城郊農村為主。對于此類村莊,與其限制其發展一刀切的做假的仿古建筑,不如積極完成風土建筑的現代轉向,積極應對與引導,才是當下亟待解決的問題。如弗蘭姆普頓在《批判的地域主義》一文中所論述的,擁抱現代文明,讓地域文化與現代文明以非對抗的方式共同生長。
在歷史建筑保存與修復方面,國際上有一個基本思想與原則,即“修舊如舊,補新以新”。風土建筑作為一個大的集群,也可以此原則進行操作—歷史風貌保存良好的村落與民宅,本著修舊如舊,最小干預的原則,盡量在最小破壞程度上,在保存建筑原貌的基礎上,發展適應新時期生活需求的新的功能。對于歷史風貌已經遭到嚴重破壞,甚至經過舊村改造原始風貌已經蕩然無存的村落,則本著“補新以新”的原則,用現代設計與建造方式轉譯傳統文脈,用不做假的仿古建筑,盡可能地保存歷史斷層的真實性,保證新舊區分的可識別性。
如果把鄉土建筑比作有機的生命體,自會有從誕生、發育、成熟,到老化與衰亡的生命周期。芒福德曾從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出發,詮釋了人類城市的進化過程。他認為,城市歷史遺產代表的只是消失的過去,它們因為死亡而獲得了紀念性和遺產的身份,只有更新和再生,才能延續歷史城市的生命。與芒福德的觀點相似,現代建筑的先驅者們也大都認為,歷史城市要面向未來,就要走向改造和更新。20世紀初,勒·柯布西耶在《都市規劃》一書中提出,相對于新城區而言,歷史結構只能占很少一部分。同時期,弗蘭克·賴特在《有機建筑—民主的建筑》一書中提出,倫敦改造應該拆除大片的低質舊城區,只有少量的珍貴歷史地段需要得到保留。兩位大師觀點上的共同點有二:第一,皆不主張完全保留歷史結構,而是要拆除他們認為的低質舊城區,使歷史中心與現代新城隔離開來;第二,都主張將歷史結構與現代結構二元化,不主張歷史街區和現代新城的混搭。1950年,梁思成與陳占祥提出的關于北京舊城與新城分開規劃的“梁陳方案”,也是在西方新舊分立觀點影響下的產物。但是兩者的結局卻差異明顯。具體的發展道路和帶來的結果按下不表,就從一代設計先驅們的出發點而言,都一致地選擇了留存該留存的歷史,讓整體社會繼續向前發展,才是人類文明前進的大方向。我們需要細究的,只是以何種方式前進。
自人類進入現代進程之后,風土建筑與現代建筑之間,從來不分居于天枰的左右兩端。
19世紀,面對工業化發展帶來的各種城市痼疾,以英國發端的藝術與工藝運動鼓吹逃離工業城市,將風土建筑視作疏解文化危機的出口,主張遷到城郊建造“田園式”住宅來擺脫象征權勢的古典建筑形式。這種實踐表達了當時建筑師對于前工業環境消失的懷舊和依戀,是對單純浪漫過往的一聲嘆息。20世紀初,現代設計師們試圖從固化的風格傳統中獲取自由,風土建筑對于本土材料、氣候條件、使用需求的直接回應,以及材料與技術上嚴謹的實用主義,對于氣候和多變活動場所的靈活適應性,甚至風土建筑經使用者的平面功能需求而擁有的雕塑般的外形輪廓,都恰恰與早期現代主義理論理性且客觀的思想教條相吻合。風土建筑也因此為現代建筑提供了內涵支撐,成為一個即散發現代主義理性光輝,又代替歷史風格的選擇。阿道夫·路斯說,“農夫的建筑值得學習,但該學習的地方并非一定是形式,而是面對功能要求的直接反映。”現代設計的先驅勒·柯布西耶與格羅皮烏斯也均曾向風土建筑尋求靈感。柯布西耶認為,風土建筑已經達到某種完善,在滿足人們的需要和與環境的和諧上都是如此。薩伏伊別墅的“底層架空”來源于土耳其多地底層架空的風土建筑,匈牙利風土建筑中的庭院,即是薩伏伊別墅內向露臺的原型,朗香教堂刷白的墻面形式則直接來源于希臘圣托里尼島上樸素的民宅。而“機器美學”的先鋒格羅皮烏斯,他在包豪斯期間的柏林索默菲德住宅的設計中,也使用了風土建筑的形式以及材料。時至20世紀下半葉,國際式風格的廣泛應用造成了建成環境的單調乏味,建筑師們試圖豐富工業化國家里的建筑環境,于是不約而同地又再次轉向風土建筑以尋求幫助。這時風土建筑情感維度上的內在品質,如安居感、親密感,以及視覺上豐富性,給建筑師們以啟迪。他們堅信只要對風土建筑多加研究,在建筑設計中納入風土建筑的形式、材料、色彩等的設計原則,就能夠擴展現代建筑的語匯,塑造親切的場所感。有趣的是,起初,風土建筑被用于支撐建筑的理性主義道路,而現在卻又被用來批判同一道路,這也正說明了風土建筑蘊有巨大的可育性。另一方面,伴著美國越戰后民粹主義的發起,對風土建筑的研究也受到了更加廣泛的關注,美國學者拉普卜特的《宅形與文化》一書,作為該時期的標志性著作,代表著對日常景觀以及風土建筑的研究正式向學院派以來西方正統的建筑學發出挑戰,而魯道夫斯基主辦的“沒有建筑師的建筑”展覽則是一個建筑界的“民粹”宣言。
回溯過往的兩百年,風土建筑每每在現代建筑發生危機的當下,給建筑學的成長提供了內省的切口,關于“風土”和“現代”的討論,是無法相互脫離的。1933年,德國建筑師陶特在研究完大量亞洲建筑,特別是中國和日本的建筑后,得出結論“所有理性的人最終會采用相近的原則。”反觀今日,我國鄉土建筑面臨歷史風貌損毀,傳統營造材料與技巧不再適用的當下,所要做的,不正是讓“風土”與“現代”再一次靠近,讓豐富的建筑遺產資源成為城鄉演進的推動力嗎?再甚者,我國城市面臨的民族地域特色缺失的困擾,又與當下傳統風土建筑無以為繼的困擾,不也同根同源嗎?
早在20世紀末,我國建筑界的先驅們已有先見性的探討過此類問題。1997年9月,由吳良鏞院士和新加坡著名建筑師林少偉先生共同發起的97“當代鄉土建筑·現代化的傳統”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清華大學召開,與會的有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日本、韓國、澳大利亞、英國、美國及中國的近60位代表。吳良鏞在會上做了題為《鄉土建筑的現代化,現代建筑的地區化》的主旨報告,林少偉在會上說,傳統是不能被簡單承繼的,要想獲得它,需付出艱苦的勞動……傳統不是某種單一的文化,它是不斷發展的,并且是在此過程中不斷選擇、融合各種文化的綜合體。
21世紀初期,《現代建筑與地中海:風土對話與身份之爭》一書中,提出了“風土現代”的概念,與20世紀末吳良鏞等提出的“當代鄉土”相類似。不論是“當代鄉土”還是“風土現代”,都是在盡力模糊現代普世文明與地域民族文化之間的分野,將鄉土和現代放在平等對話的位置之上。在城市誕生之前,建筑按功能需要分類,有服務于皇權的,服務于大眾的居住之所一直不被計入正統建筑學的研究對象之內。今日,服務于皇權與建筑已成為紀念歷史的存在,不論城市還是鄉村,只剩一個共同的名字—為每一個人服務的親切居住之所在。溫鐵軍先生說,目前中國大規模的鄉村振興是世界上最大的去殖民化運動,同時,鄉村建設也是世界范圍內社會公平語境下的強有力發聲。不論是現代靠近風土以解決千城一面的人情化漠視危機,還是風土走向現代以讓鄉土民居迎向新時期的生活、審美需求,讓地域文化前進生長,殊途同歸,都走向同一個未來—完成人類詩意的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