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曉玫 陳彥霞
[摘要]人工智能的高速發展,使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在法律上應以何種方式進行保護,成為法律領域必須明確的問題。從技術特征和產生過程來看,人工智能是功能高度自主化的人類工具,法律領域應當防范人工智能帶來的功能風險,而非主體顛覆。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并不必然否定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為作品獲得法律保護的可能性。在外觀主義作品觀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通過設定外觀主義的“創造性”標準,實現其外在標識化,從而有條件地獲得著作權法保護。基于工具屬性視角,人工智能作品以使用者為核心確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歸屬,更有利于其獨立于智能工具本身的社會流轉和價值實現。
[關鍵詞]人工智能;作品;著作權;工具屬性
人工智能技術的高速發展突破了傳統的工業制造領域,并迅速擴展到文學、藝術等社會科學領域。基于大數據、智能算法和深度學習等新技術而形成的人工智能產品正在涉足人類以往只能以理性和獨有的理解表達能力才能勝任的工作:在新聞傳媒領域,繼美聯社利用Wordsmith人工智能新聞寫作平臺撰寫新聞稿[1]之后,騰訊公司開發了Dreamwriter用以批量撰寫財經類新聞報道[2];在文學創作領域,2017年微軟的“小冰”創作了《陽光失去了玻璃窗》詩集,并正式出版[3];在繪畫領域,2018年紐約佳士得拍出第一幅人工智能畫作,其成交價高達43.2萬美元[4];人工智能在作詞、譜曲等方面也展現了強大的創作力[5]。
人工智能“創作”能力的日新月異,一方面其極大地解放了人類的部分簡單腦力工作,使人能更多地投入其他復雜性腦力活動;另一方面其對現行的法律規范體系、權利銜接、利益流轉,乃至法律主體資格提出了全方位的挑戰。當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著作權爭議集中于以下三個相互關聯的問題。一是人工智能是否能夠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主體。二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可以作為“作品”受到保護。三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能夠享有著作權。如果能,該著作權應當歸屬于誰?本文試圖從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出發,基于人工智能工具的功能特殊性,討論外觀主義下的人工智能作品認定路徑,及其署名方式、著作權歸屬、侵權責任等具體制度的重構方案,以期在立法成本和社會代價最小的前提下,確保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發揮和實現其應有的社會作用和商業價值,保護法律規范體系的內在統一。
一、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主體、客體或第三實體
人工智能在自然科學領域并未形成一個完全統一的定義,一般可以認為人工智能是研究、開發用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的智能的理論、方法、技術及應用系統的一門技術科學[6]。社會科學領域通常在“有特定外化功能的應用系統”意義上來研究“人工智能”的相關問題,并按照人工系統的智能強弱,將其劃分為弱人工智能和強人工智能[7]。弱人工智能通常指由人類直接操控的智能工具。法學界對弱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和法律客體定位基本達成了共識,但對強人工智能及其法律地位仍存有較大爭議。學界對何為強人工智能存在不同看法,但概括而言其可表述為:如果某一人工系統表現的行為或功能能夠達到或超過同等情形下自然人所能達到的程度,便可稱之為強人工智能。有學者認為,即便是強人工智能意義上的機器人,本質上仍是人類的創造物,不能成為法律上的主體[8];也有學者基于進化視角認為,“人工智能”與“自然智能”并無根本之分野,人工智能是人類自然創造的一種延續,智能并非人類之特權[9];更有學者主張,人工智能是獨立于物質(身體)和精神之外,而兼具兩者特點的第三種“技術實體”[10]。上述討論基本上集中于對人工智能本質屬性的哲學或倫理主義反思。而筆者認為,作為一種實踐理性,任何法律制度的確立或否棄,至少要經過正當性、規范性和社會性等層面的反思,才能夠做出判斷。因此,人工智能法律地位的探討應當兼顧智能系統的技術特征和法律規范的社會功能目標,在準確處理自然人與人工智能關系的同時盡可能地保持整個法律體系各部分之間的邏輯自洽。
(一)人工智能是功能高度自主的工具
人工智能技術本質的理解,在自然科學領域至少包括符號主義、聯結主義和行為主義三大代表性流派[11]。符號主義將人類和計算機都視為物理符號系統,因此計算機可以模擬人類的智能行為。其認為計算機可以將人類知識符號化,實現計算機學習過程。聯結主義則認為,人類思維的基礎是神經元特有的結構、網絡聯結方式和運行特點,其將研究重點放在對人腦神經元的結構性模擬上,認為結構模擬實現可達成思維模擬實現。到目前為止,尚未有任何人造系統能完全模擬人腦神經網絡的工作方式,大量的神經網絡算法多是通過海量數據的深度學習,繞過了人腦模擬而實現了部分的智能化功能[12]。行為主義流派起源于控制論,其強調感知和行動,要求在互動中理解智能行為。如果一個人造系統在相同的環境下能夠表現與人相同或相似的行為或反應,無論其實現這種功能是基于機械的,還是符號的,或是神經模擬的方式,都可以被視為人工智能系統。
社會科學領域對人工智能的研究絕大多數基于行為主義的理解,偶有涉及符號主義或聯結主義立場。但無論從上述哪一種人工智能的技術理念出發,人工智能在技術原理上都具有以下共性。其一,人工智能是對人類智能行為的不同路徑的模仿,其目標是實現機器類似于人的自主性外在行為,使人類能夠從部分簡單的腦力勞動(如去某地的路徑選擇)或重復性的體腦配合活動(如擦玻璃、掃地、汽車駕駛等)中解放出來。其二,任何一種人工智能的發展路徑到目前為止都只是對人的外在行為和反應方式的功能模仿,并未以實現類似人類主體意識作為研究目標。至今為止,任何人工智能(即使在最寬泛的意義上)也沒有出現類似人類主體意識,如情緒、自我、反省等主體性特征。其三,任何流派的人工智能實現自主性外在功能的目的,仍然是更好地滿足人類的需要,為人類改造世界提供助力。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人工智能時代下能與人類愉快攀談的機器人“索菲亞”和刀耕火種時代的石斧、石刀沒有本質區別。從人工智能的評估技術來看,以“圖靈測試”[13]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檢測方式,也是基于人造系統的外在功能來進行的,即將人工智能與人類置于同等情景。如果人類第三方無法憑交流互動過程或行為結果(如應答的反應、決策的準確度、所作詩文或譜曲的水平等)來區分哪些出自人,哪些出自機器,那么該機器可被認定為人工智能系統。
以上人工智能的自然技術特性說明,高度自主化地實現特定類似人類行為的功能,是人工智能系統的設計目標和最終歸宿。人工智能是服務于人類需求、不具有獨立利益和需求的自動化工具,它與傳統工具的區別僅僅在于:人工智能不需要人類的直接操控(事實上間接操控是必不可少的),即可根據預先設定的程序獨立地完成特定行為或實現特定功能。因此,人工智能不是主體,而是高度自主化、可實現特定功能的工具。
(二)法律領域應防范人工智能的功能風險而非主體顛覆
由上文的分析可見,人工智能是功能高度自主化的工具,不具備獨立的自我意識和符號化意義系統,因此其不能也不需要成為法律領域的獨立主體。然而人工智能與傳統的工具確實存在重大區別:人工智能可以脫離人的直接控制,自主地完成特定的行為或實現特定的功能。這雖然不足以構成對現有法律主體資格的顛覆,但是其在行為結果的復雜性上確實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新的風險。
原有的法律規范結構“意志—行為—結果—責任”被新的邏輯“意志—(工具—結果)—責任”所取代。在前人工智能時代,任何工具都是經由意志主體的在場控制(包括遠程的在場控制)而作用于對象的,經由工具產生的行為結果可直接視為操控者的意志所追求的結果,因此,由行為引發的后果和責任應當由工具的操控者承擔。而現在人工智能的工作方式則表現為智能系統在完全脫離人現場操控環境下的自主行為,該行為與對象或其他人發生作用,出現行為結果。由于工具使用者的缺席和人工智能行為結果的真實性,其行為后果和責任由誰承擔成為有爭議的問題。然而,操作者的缺席并不能改變人工智能是受人操控的工具這一事實,其技術原理決定了人工智能系統是不可能做出超出其程序預設之外的行為的(系統故障除外)。如果程序預設是讓AlphaGo找到符合圍棋規則的最優解,那么它是不會在找到最優解之后而故意放棄的(打贏人類選手是人類對AlphaGo行為的解讀;對AlphaGo來說,它只是在按照設定的程序通過復雜計算找到最優解,且這個解對它沒有意義,但對人類意義重大,包括對它的制造者和被它打敗的人類選手而言都具有重大意義)。這種操控者的缺席,使得意志主體和工具行為之間的關聯弱化,意志主體變得不易判斷(在此之前任何工具由哪一主體意志支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意志主體的不明確也使法律責任的配置失去了明確的關聯結點。而人工智能工具的自主行為及其結果是客觀而真實的,如果不能明確該行為的意志主體和責任承擔者,這對法律體系和社會秩序的破壞也將是客觀真實存在的。因此,人工智能帶給法律領域的真實挑戰并非顛覆人(包括自然人和法人)作為唯一法律主體的地位,而是由于其特殊的功能和實現方式,使原有的法律關系邏輯鏈條出現斷裂或模糊不清。法律領域應對人工智能挑戰的核心任務在于,明確不同情形下人工智能工具的行為及其結果應當歸結為哪一主體的意志控制,以及該主體因其意志表達所應該承擔何種法律責任。
二、外觀主義路徑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
人工智能作為功能自主化的人類工具,不能成為獨立的法律主體。但筆者并不認為否認人工智能的主體性必然導致否定其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人工智能不具備獨立的意志和利益基礎,并不意味其生成內容不反映任何人類思想;其作品的存在價值不僅是滿足作者的表達需求,而且是為了滿足其他社會主體的精神享受和需要;而知識產權制度在致力于激勵個體創造性的同時,也不應當忽視對知識公共性的確認和保護。因此,面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必然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與自然人作品共存,并高效率滿足不同社會需求的客觀現實,筆者認為以外觀主義路徑重構“作品”的認定標準,在兼容并蓄的意義上允許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發揮其社會作用,可能是更為現實的制度考量。
(一)基于知識公共性的外觀主義作品觀
知識產權制度立足于這樣一種基本認識:組成社會的首先是作為個體的人,個人的天賦產生了創造性的智力成果,知識產權的功能在于使個體通過其創造獲得利益,從而激勵個體更積極地從事創造性活動。但這一認識忽視了人類知識的另一個重要屬性:知識的公共性,即任何新思想都利用了舊思想,個人的創造事實上取決于由人類集體產生的思想氛圍。因此,免費且充分共享的內容,是支持和構筑新內容的關鍵[14]。知識的共有和共享是推進人類進步的另一個根本性動力,這就要求知識產權制度不僅應當重視對個體創造熱情的激勵,而且必須促進人類整體知識和思想的積累和共享。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出現,使人類整體的知識產品積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因此,人們以知識的公共性為基礎來重新認識知識產權制度的功能、轉換“作品”認識的中心,在人工智能時代顯得尤為重要。
在人工智能出現之前,所有的作品形成過程都是自然人以在場方式直接操控工具對人類自身思想、觀點或意志的表達。我國現行著作權法對所有發表和未發表的具有“創造性”的九大類作品均提供權利保護,其作品觀是以人格主義為基礎,并兼顧創新激勵功能而建構的[15]。換言之,我國現行著作權法是以“作者”的“意義表達”為重心來界定作品的本質的。在人工智能不依靠直接操作者而自主生產特定生成內容的過程中,雖然工具體現操作者意志的邏輯并未在根本上動搖,但是“作品”本身的外在價值相較其創作者的重要性更加凸顯。因此,作為著作權法保護基礎的“作品觀”應當在堅持“作者”為中心的“主體主義”同時,允許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進行“作品價值”為核心的“外觀主義”認可,以期在激勵自然人個體創作積極性的同時,更好地滿足社會公眾的價值需求,有效促進人類整體知識成果的高速積累。
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開啟了作品價值由“作者中心”向“受眾中心”的轉向。從社會關系角度觀察,作品是作者與受眾之間的中介物:作者的思想、情感和情緒以作品為載體實現了外化表達;作品經由發表或其他途徑被受眾感知,引起受眾的思想、情感和情緒的共鳴或其他反應,并在受眾的精神世界被進行二次創作,受眾對作品形成獨特解讀。作品的中介地位決定了其在作者與受眾的關系中具有雙重價值:一方面它是作者的精神世界的外化表達,其存在本身(無論是否被受眾所知曉)即對作者具有價值;另一方面作品經發表后使受眾獲得精神享受,具有情感溝通、思想交流等價值。我國現行著作權法的保護重心在于,以作者為核心的作品創作、傳播、收益,僅將作品滿足受眾的精神需求作為上述過程的當然結果,其保護的重心明顯向第一層次的作品價值傾斜。這在前人工智能時代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在“作者—受眾”關系中,作者明顯處于主導地位,由作者來決定表達什么、如何表達。雖然作者在從事創作時可能會考慮受眾需求,但是這種受眾需求與作者的創作意志相比,并不占據主導地位。
人工智能的出現使基于算法的作品創作過程實現了質的飛躍:一方面,作者可以借助智能工具在短時間內創作大量的作品,創作成本被極大地壓縮;另一方面,大數據和智能算法能夠通過數據收集和計算,在作品創作之前對受眾需求進行充分測算,并基于這種需求進行精神產品創作。人工智能的出現必將加快“數據驅動創作”時代的到來,“傳統的浪漫主義理論將無法為作者與作品的保護提供有說服力的支持”[16],必須轉而更加重視作品對受眾需求的滿足。作品之所以應當被保護的根本邏輯也不僅是它是否為特定自然人的智慧成果,而且要側重于考量它是否高效率、高質量地滿足了社會主體的精神需求。而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為人類操控智能工具的勞動產物,并未從根本上脫離人類人格和意志外化表達的屬性,也在高效率滿足社會主體需求上具有傳統自然人創作所不能企及的優勢。如果以滿足社會精神產品需求的人類智慧結晶作為“作品”的外觀主義表達,那么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毫無疑問的新型作品,且這種新型作品會在可預見的將來對傳統作品構成強有力的競爭。
(二)作品“創造性”的外觀標準
人工智能主導下“數據驅動創作”時代的來臨,意味著傳統的自然人創作作品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長時間廣泛共存將成為不可回避的現實。筆者認為,在承認原有的自然人作品人格主義保護路徑的基礎上,法律領域應當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采取外觀主義的標準,判斷其“創造性”要件,有條件地承認人工智能作品與傳統自然人作品共同受到著作權法保護。
首先,以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對受眾的價值作為核心標準判斷其“創造性”。傳統自然人作品的“創造性”屬性來源于其主體意志、思想和人格特質的外化表達,因此無論是否發表,是否在外在表現形式上具有高度的新穎性,其都可以被視為作品。相比之下,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蘊含的人類智慧具有間接性、多元性特點,難以以外化方式直接觀察。但如果因人工智能本身的工具屬性而一概排除其生成內容的作品屬性,則可能阻礙人工智能產業的發展,也與現實生活中人工智能生成的音樂、畫作、詩歌等被社會廣泛認知和接受的客觀事實不相適應。因此,筆者認為,在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滿足以下外觀“創造性”標準的前提下,其作品地位應當予以承認。一是公開發表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能夠在相同情境下達到或超過自然人作品水平,并能滿足公眾的特定需求。二是該生成內容在可識別的外觀意義上具有新穎性,且未對任何現有的自然人作品構成抄襲或剽竊。三是人工智能工具使用者能夠證明對該工具是合法使用。四是如果該作品是人工智能在脫離自然人直接控制的情形下自主完成的,那么應明確該作品的生成是使用了人工智能工具及該工具的名稱。而未公開發表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則屬于智能工具使用者所擁有的客體。因其未對受眾產生影響,僅與人工智能使用者產生“人—工具”關系,筆者認為,不必對其進行作品屬性認定,按照一般財產客體保護即可。
其次,不同操作者使用同一智能工具生成的相同外觀生成內容,以優先發表作為判斷作品和復制品的標準。同一智能系統有可能具有多個合法的使用主體,且多個合法主體也有可能使用同一個(或同一種)智能系統產生完全相同的生成內容。由于基于相同的數據庫和相同的算法,所有這些生成內容可能是在數據意義上的完全相同,如果基于外觀標準對全部相同生成內容予以作品保護將會導致法律上的不經濟,也會造成不同使用人之間的權利沖突或權利混淆。因此,筆者認為應當以首先發表為原則來區分上述相同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首先發表的具備外觀作品特性的生成內容為作品原件,其后生成或先生成但未公開的相同外觀生成內容為作品復制品。原件的所有者享有完整的作品權利保護,復制品的所有者如果是合法獲得智能工具使用權的,則可以擁有復制品的合法使用權和其他復制品相關權利。這不僅有利于實現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保護,而且有助于激勵人工智能工具使用者充分利用智能工具的高效能特點,盡可能多地為社會創作具有新穎性的作品。
(三)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外在標識化
無論是實現作品的外觀性評價,還是確定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原件和復制品,都必須以確定特定作品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為前提。因此,要實現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有條件的作品保護,必須先要求明確其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屬性。
外在標識化是實現外觀主義作品評價的立足點。外在標識化是指借助人工智能自動生成的作品應當以顯著的方式表明該作品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例如騰訊利用Dreamwriter生成的新聞稿,應當署名騰訊作品,并注明Dreamwriter智能系統自動生成字樣。外在標識化至少能解決以下三個層面的問題。其一,通過標識明確該作品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才能確定其是按照傳統的自然人作品采用人格主義作品標準,還是按照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外觀主義標準來確定其作品屬性。其二,通過標識才能保證受眾知曉該作品是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以便基于這一事實判定該作品的價值。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事實可能提升也可能降低特定作品在受眾心目中的價值,但無論何種情況,受眾都應知情并具有做出自己判斷的權利。其三,通過標識才能確定相同外觀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是否來自不同主體所擁有的相同智能工具,以及哪一主體擁有的是作品原件,哪一主體擁有的是作品復制品。
三、以使用人為中心的人工智能作品著作權歸屬
人工智能作品的權利歸屬也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目前至少有六種不同的觀點,分別包括人工智能創制人、人工智能所有人、人工智能使用人、人工智能投資人、人工智能虛擬人以及公有領域,上述觀點基本涵蓋了與人工智能作品生成相關的各個利益方。筆者認為上述爭議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在傳統自然人作品的模式下,作品著作權人與作品署名作者是高度統一的,是按照人格主義原則與作品表達意志主體的高度統一。但人工智能系統作為一種工具,其生成內容是可以被其發明者、投資者實現占有,甚至所有權是分離的,因此按照傳統的人格主義標準,很難直接判斷其生成內容的意志來源;即便做出判斷,該意志來源也未必適合作為其作品的署名人。這種工具的獨立性導致的權利扭結,雖然可以通過對人工智能生成內容外觀主義的作品標準認定和外在標識化的署名方式予以部分解決,但是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作者究竟應該是誰,著作權應該歸屬于哪一個主體仍然是不可回避的問題。
(一)工具屬性決定了人工智能系統不能成為著作權人
將人工智能系統本身作為作品署名人和著作權人,并不違背人工智能作品的外觀主義保護思路,但可能會造成署名權的浪費,且增加不必要的司法成本。著作權對人工智能工具本身不具有任何人格意義或財產意義。如前文所述,人工智能是人類制造的高度自主性工具,本身不具備任何主體意識或獨立的意志、利益。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保護的是作者基于創造形成的人格權益以及由此產生的各種財產利益。無論是作者署名權為代表的人格權益,還是作品使用、傳播等帶來的經濟收益,對人工智能工具本身而言都是毫無意義的。將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歸屬于人工智能系統本身,可能帶來的唯一好處是著作權所代表的各項人格和財產利益可以跟隨人工智能工具本身的流轉而實現流轉,并不需另行規定。但是這樣做會給法律領域帶來現實問題:一旦就某一人工智能作品產生了爭議,當事人和司法機關仍然需要花費人力、物力和時間去確定誰是適格的爭議對象。這將使著作權、署名權本應帶來的便利蕩然無存,造成法律運行意義上的巨大不經濟。
(二)發明人說和投資人說激勵效應明顯,但忽視了智能工具流轉性
在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歸屬問題上,已有學者注意到了其關注重心應當從人格主義的正當性向精神產品的社會傳播和激勵效應方向轉移。在現有的各項權利歸屬主張中,以人工智能發明人說和投資人說[17]最能體現強化激勵機制的立法追求。但上述兩種主張共同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人工智能工具并不等同于其生成內容,雖然人工智能工具確實集中體現了發明者的智慧和投資者的組織力量,但是人工智能工具本身一經完成,便可以脫離其創造者而獨立存在,使用其生成作品的很可能并不是它的創造者。如果我們將人工智能工具本身的發明專利權歸屬于其發明者,將其原始取得的所有權歸于其投資者,都是沒有問題的。但要進一步將該人工智能工具生成的作品著作權也歸屬于上述主體,則可能造成嚴重問題。假設某投資人A,組織包括發明人B在內的大量技術工作者共同開發了智能繪畫機器人C。機器人完工后,A和B都沒有自用該機器人進行繪畫創作,而是將該機器人分別賣給了使用人D和E。如果C生成的作品著作權歸屬于A或B,那么D和E購買該智能機器人的動力就會大大降低。試想D或E花費重金購買的智能繪畫機器人,其生成的畫作要署名發明人B或投資人A,如果D或E想將該生成畫作出售或拍賣,D或E甚至都無法直接有效地證明自己是適格的交易主體,即便能夠通過合同證明其持有該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合法性,D和E手中持有的機器人C的生成作品都是合法的,但無法彼此區分。這些都將給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社會流轉帶來極大的困難。
(三)著作權歸屬于使用人能夠最大化實現外觀主義的作品保護
為了避免上述困境的出現,筆者認為對該案例中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權利歸屬應做如下制度設計更為合理。一是A作為投資人,享有人工智能機器人C的原始所有權。二是B作為主要發明人可以因其貢獻,于A處獲得報酬,并取得該發明專利的署名權,專利的權利人可以由A和B根據我國專利法相關規定自行約定。三是人工智能機器人C被依法轉讓給D和E之后,D和E繼受取得C的所有權及使用權。D使用C生成的繪畫作品,署名作者為D,但其需注明為人工智能機器人C生成之作品;E使用C生成的繪畫作品,署名作者為E,但其也需注明為人工智能機器人C生成之作品。四是著作權法規定的因作品而產生的各項權利、義務和責任均由上述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署名作者承擔。五是如果D或E署名的人工智能生成作品造成了對他人權利的侵害,且能夠證明是由人工智能機器人C本身存在問題導致的,可以由D或E承擔責任后,向A追究產品質量責任。
以上以使用人為核心的人工智能作品著作權歸屬方式,能有效地分割人工智能工具本身的所有權流轉和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權利歸屬,確實立足于便利人工智能作品本身的外觀判斷和社會流轉來設計其權利歸屬。其一,分割地看待人工智能工具發明過程和人工智能作品生成過程,有助于權利界限的明晰化,不需要糾纏于人工智能之“智能”究竟何來,只需以外觀標準判定其生成內容是否滿足人工智能作品的要件;如果符合外觀作品標準,其則享有著作權,相關權利、義務、責任歸屬于署名使用人;如果不符合外觀作品標準,其則不享有著作權,按照工具附屬物的屬性,依人工智能工具的物權歸屬判定其權利主體。其二,人工智能工具在不同使用者的控制下,有可能產生完全相同的作品(也有些智能工具的程序預設能避免出現重復作品)。而外觀主義的作品標準和并行的保護可以激勵使用者最大化地發揮人工智能工具的創新能力,相對于所有現有作品,具有可識別、新穎性的作品才可能成為使用者署名的作品;人工智能工具產生的相同作品發表在先的為原件,發表在后的為復制品。這樣可以激勵使用人為了自身的利益盡可能地利用人工智能工具創造新穎性、獨創性的人工智能作品,為社會提供更多不同的精神產品,從根本上實現“人工智能工具為人類提供更多物質和精神享受”這一技術和法律的共同初衷。
四、結論
合理的權利設計可以使人工智能工具最大限度地發揮其技術優勢,這是法律領域對技術革命最有力的回應,也是法律研究的根本歸宿。人工智能的工具屬性決定其不可能也不應該具有獨立的法律主體資格,但這并不必然否定將人工智能生成內容作為作品獲得法律保護的可能性。在外觀主義作品觀下,傳統的自然人直接創作作品與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同時獲得法律保護是有可能實現的。人工智能作品通過設定外觀主義的“創造性”標準,實現外在標識化,有條件地獲得著作權法保護。在上述工具主義視角下,以使用者為核心確立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歸屬,更有利于人工智能作品獨立于人工智能工具本身的社會流轉和價值實現,促進人工智能功能的充分發揮和人工智能產業的快速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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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天津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算法正義’視域下的數據權利體系研究”(項目編號:TJFX20-008)階段性成果;天津市高校“中青年骨干創新人才培養計劃”資助成果;天津商業大學“青年英才百人計劃”資助成果(資助時間2018.01.01-2021.12.31)。
[作者簡介]鄒曉玫(1979—),女,浙江衢州人,天津商業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彥霞(1996—),女,甘肅定西人,天津商業大學法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