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萬物的冬天

閻連科

冬天的到來，蕭瑟而殘酷，像一只無情的大腳踩在園子的頭頂上。

這時園里實在沒有了什么美，只有更加荒冷的空寂隨著冬風四處流動?？闪硗庖环N大自然的美，這時就隱藏在空寂的園子內，只給那些真正可以領悟自然，明透植物、生靈、地域和季節時變的人以觀賞的窗口。

螞蟻還在忙碌和爬動，可你能看到冬天螞蟻的腳趾有些縮短、僵硬了嗎？行走時比原來時速慢了些嗎？松鼠在夏天是面帶笑容的，許多時候它的胡須都是微斜而隨著表情變換角度的。可冬天它在一個合適的時候、合適的地點出現時，它的胡須不再是傾斜而多有角度變換的，更多時候是和它的臉頰形成直角或因驚恐而瞬間倒下去，準備像箭一樣回到它選定的窩洞里。

雉雞和灰胸竹雞，在冬天顯得更加勤快。它們冒著寒冷，一個又一個的白天，不是在草地覓食，就是飛到湖邊的石頭上，尖叫幾聲，如同在向這個世界朗誦了一首又一首短詩，之后享受陽光，把那些脫落的羽毛抖落在地上，散發著淡淡的羽腥味，仿佛宣布著它們才是這個園子的主人，是這個冬季的英雄。

冬天園子的美，是留給那些可以看到并感受這些的人。

這時候，你不是又回到了少年，就是真正融到了冬天的大自然，感到自己不是一個生物，不是生靈或生命，而是這園內的一株活著的樹，是秋天埋在冬天的根須或種子。因為你的存在，明年的春天才可以如期而至。因為你的存在，才可以說這園子在冬天是活著的，有著堅韌而活潑的生命。你在山頂上望著落日、枯樹、干草、蘆葦和有些孤獨感的山坡，你把自己變得崇高了，甚至把自己當作最可以與冬園共存生死的英雄。于是，你對自己有了尊敬，和對這園子倍感尊敬。

如此，你從山上下來回家時，哼著小調唱著歌，雖有寒冷留在你的衣服和皮膚間，可有一種來自大自然的暖流和對孤寂寒美的感受，如同地平線的落日樣，燃燒在你的脈管里。就這樣，你在冬天的園內住下了。你擁有了冬天的大自然，也把自己變為大自然中的一員。

秋水長天//摘自《人生十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