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怕死，怕病

1

送爸媽回老家后再到武漢，感覺房間里一下子空了許多。

這兩年，過了國慶節，爸媽就會來我這里住兩個月，然后匆忙回家準備年貨，等我回去過年。

奶奶年紀大了，說了無數次讓她一起來，可她不愿意出遠門，所以就只能守在老家，照顧著一貓一狗，伴著一院子的菜和花。

對于奶奶的身體，我和爸媽一向都是放心的，87歲的她，除了腸胃消化不好，照顧自己完全沒有問題。而她不愿意來我這里的原因我也是清楚的，就是年紀大了，在老家熟人熟地自在，再來就是不想給我增添一點點麻煩。

爸媽有時也不放心她，但奶奶每年都會催促爸媽到武漢來陪我，說我一個人辛苦，哪怕給幫忙做做飯，說說話就好。

爸媽有時也兩難，想陪著我，但又放心不下奶奶。下決心來我這里了，心里又經常掛著老家的奶奶。

心分兩半，總不能完全舒展開。

2

本來也準備回去了，因為天氣不好，爸媽總想著把我屋里的東西歸置一下，洗洗曬曬再回的，因為二嬸的一個電話，我們就著急忙慌地一起回去了。

爸媽來武漢后，我給奶奶打電話就頻繁了許多，每次問她身體如何，她都說好。可這次二嬸打電話給我說，奶奶的腿已經疼了幾天了，非要她帶著去醫院檢查下，她又怕天太冷，想先給奶奶找中醫吃藥看看，讓我勸勸奶奶。

無疑，奶奶是最聽我的話的，但我等不及要回了。

開車五個小時，我和爸媽趕回了家。家里大門緊鎖，奶奶被二嬸接她家住了。看到躺在床上的奶奶，原本清瘦的她更加瘦小，走路竟然拄了拐杖。

接她回去，奶奶才向我說起她的腿，能讓奶奶說疼得難以入睡，那肯定比她描述的更疼。雖然二嬸帶她去一個老中醫那里扎了兩針，雖然疼痛有所緩解，但奶奶的情緒透露得更多的是焦灼。

最后，奶奶自言自語道：“如果不能照顧自己，還不如死了呢，我不怕死，就怕病得不死不活拖累人。”

我嘴上勸著，但心里明白，如果病痛不切實地發生在自己身上，任何勸慰都顯得蒼白，雖然你有心，但確實又那么無力。因為沒有人能代替誰生病，沒有人能把這疼痛轉移到自己身上。

見過姥姥因生病癱瘓在床凄涼的晚景，我也理解奶奶的心情。她一輩子干凈剛強，小病小災她都不怕，可她無法忍受自己躺在床上讓人伺候吃喝拉撒。雖然還不至于到這種境地，但她怕，從心里怕成為負擔。

人老了，不管孩子有多孝順，一個人能照顧自己是一種福氣，如果不能，誰不希望自己體面安詳地離去。

而此時，我只有笑著陪著她，聽她嘮叨，然后心里默默祝愿她快點好起來。

3

這幾年，每次回老家，都能聽到村里有人去世的消息，有些人年齡還不如爸媽大，多半是因為病。

發現時已是晚了，往往幾個月后人就沒了。

年歲日長，越能更深刻地理解生離死別。

雖然總有一天會來到，但我也會怕，所以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多。爸媽老了，奶奶更老了，而我想多陪陪他們，我怕萬一，怕出意外，怕以后相處的日子越來越短。

中秋節我回去，發現老爸的脾氣變差了，健忘，固執，不聽勸，動不動就發火。媽媽告訴我她和老爸的幾次沖突，我瞬間慌了，“老年癡呆”幾個字霍然鉆進腦海，讓我發蒙。

我趕緊上網去細查，并觀察老爸的日常，逐一對照，越想我越怕。趕緊打電話給我妹通報，然后一點點對老爸循循善誘。以往，如果和老爸有爭吵，脾氣一上來，我也會發飆，可這次我認慫了。

我關照老媽多和老爸說話，萬事不要和他硬著來，然后試著說服老爸去醫院檢查下，可他眼睛一瞪：“年紀大了，誰不丟三忘四，我哪有什么病。”

我只能閉嘴，鼓動我媽暫時停掉生意，讓爸媽去我妹那里看看外孫，然后再來武漢和我住一段時間。

理由當然是，一個人下班還要回來弄吃的，我想吃我媽做的飯。對于父母來說，這是屢試不爽的理由。

爸媽聽從了我的建議，先去了鄭州我妹那里，然后又來了武漢我這里。

他們在身邊，我盡可能地陪著他們，下班就回家，陪他們吃飯，陪他們看電視，陪他們出去散步，陪他們逛街，也陪他們做好吃的。

老爸的狀態好了一些，他更不承認自己病了。一次和我推心置腹地說，他只是擔心我一個人的日子，有些事情有些想不通，哽住了。我努力化解他的擔憂，但又無法強制他去醫院，也只能希望這一切都來自我的杞人憂天。

4

爸媽回老家之前，一次，我陪他們一起散步，說起村里有個罹患癌癥的人不愿意化療，家人也同意陪他開心過完最后一段日子的事。

突然，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就順勢問他們，我說：“如果萬一，萬一哪天你們得了這種病，是愿意接受治療還是放棄治療，做一些自己一輩子想做而沒做的事呢？比如，去旅游，比如有什么未了的愿望什么的？”

爸媽對視了一眼，一瞬間沒說話，我趕緊解釋，我說：“我說的是假如，并不一定就非得病，我就是想提前知道你們的想法，如果你們可以自己做主的話，而不是讓我和我妹來決定……”

我媽看著我的窘狀，笑了，“如果治不好，也花冤枉錢，我們也受罪，那就不治了，劃不來，陪著做點想做的事，挺好的。死人不能給活人留負擔。”

我瞬間有些淚目，也感覺自己有些殘忍，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維來考慮問題，也許對他們來說，是始料不及的發問。

面對這些話題和自己心疼奉獻一生的子女，他們還會有其他的選擇嗎？

終有一天，我們都會面對死亡，只是這匆忙的一生，讓我們少些疼痛，多些陪伴。

2019，我們都辛苦了。

2020，也許還會有波折，但希望過往所經歷的一切，都會變成浩瀚云海里的一朵星光，它明亮或黯淡，都會指引我們走向更好的明天。

因為，有家人，一切都不會壞到哪里去，有陪伴，就能忍受一切迎面而來的挑戰。

（柴晨晨薦自《幸福·婚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