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衛生安全危機下的新聞報道*
——1910—1911年肺鼠疫期間哈爾濱和上海的媒體考察

■ 孫 慧 謝建明

1910年10月27日,哈爾濱報告了首例因肺鼠疫感染死亡的病例。隨后,哈爾濱這座以1908年中東鐵路修建為標志而建立起來的交通樞紐城市,歷經了中國近代史上的一場傳染病浩劫——從1910年10月到1911年4月18日,傳遍全城的肺鼠疫,導致城市總人口近四分之一死亡,其中,疫情最嚴重的傅家甸,單日死亡人數超200人,彼時的哈爾濱成為真正的人間煉獄。

肺鼠疫的疫情也經由哈爾濱的鐵路,迅速傳往全國各地。和哈爾濱一樣為鐵路樞紐城市的奉天、北京、濟南、石家莊難逃此劫難。疫情持續了半年,全國統計在冊的死亡人數超過5萬。但在重要的鐵路中轉樞紐站點中,上海這座城市卻幸免于難。不僅如此,在疫情防控進行了3個月后,上海市民的看戲、看電影行為恢復正常。

一、肺鼠疫沿鐵路從哈爾濱傳到上海

肺鼠疫爆發于1910年10月,收尾在1911年4月,不僅讓哈爾濱這座城市傷亡慘重,整個東北地區乃至全國都受到重創,造成人員傷亡、生產停滯、經濟損失等,使得這場通過呼吸傳播的肺鼠疫被最終定性——“毒性之大,流行范圍之廣,死亡人數之多,都可以用空前絕后四個字來形容。”“這是世界歷史上最早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肺鼠疫的大規模爆發。”①

與以往歷次鼠疫不同的是,疾病并不經由老鼠傳播,而是經由人類的呼吸系統傳播。因此,疾病的發病時間、染病周期、傳播路徑就尤為重要。至今,肺鼠疫的起源地尚未確定,有說“此疫之起,實先發現于哈爾濱,其后漸次蔓延于長春、濱州、奉天間,哈爾濱傅家甸等處”②,有說“疫起俄境,傳至滿洲里”③,也有說“此次疫氣流行,乃自蒙古北境漸而蔓延東南”④,但可以確定的是,“所經大都旅行之路,而鐵軌大道暨航路所經者為尤甚”⑤,肺鼠疫病毒借助當時中國發達的鐵路線路,實現了“沿東清鐵路,逐處感染”⑥的快速、大面積傳播。而哈爾濱,正是東清鐵路的中心站點。

可以說,肺鼠疫起于蒙古、俄國或滿洲里,疫情順著鐵路軌道,經海拉爾、齊齊哈爾,在人口集中的哈爾濱集中爆發。又以哈爾濱為據點,向南傳到吉林、奉天,再向西傳到唐山、北京,一路南下,傳染人群遍及天津、濟南、漢口等沿線站點。(詳見圖1)哈爾濱作為中東鐵路在中國的樞紐,由此地蔓延至全國的鼠疫,正是借助當時發達的鐵路線路導致快速傳播。

北京外交團為扼制京津間的傳染,曾建議關閉京奉鐵路:“奉天去哈爾濱,本較遠,然亦傳染甚速……勸外部請將京奉鐵路暫行停開,俾得遮斷交通,以為防患未然之計。”⑦但瘟疫蔓延至哈爾濱以外地區時,正值春節返鄉高峰,仍避免不了肺鼠疫對全國鐵路沿線地區造成影響。

圖1 中國鐵路圖(1911年)

在這一場沿著鐵路傳播的大型瘟疫中,由表1⑧可見,肺鼠疫的死亡人數和距離哈爾濱遠近相關,也和當地的鐵路便捷度、人口密度成正比。在該表格中,統計的死亡總人數和其他官方在冊數據有出入,但誤差率在5000人以內,可反映大致沿鐵路站點的死亡人數分布。

在死亡人數最多的哈爾濱城市內部,具體的死亡人數和區域分布,有其自身特點。從規律上看,死亡人數的分布和鐵路對城市的布局密切關聯。傅家甸、雙城堡、俄國管轄區是哈爾濱當時的三個主要區域,其中,死亡人數和比例最高的是傅家甸。傅家甸當時的居住人口為24000人,死亡人數5000人,死亡人數超過總人口的五分之一。雙城堡居住人數6萬,死亡人數1500。俄國管轄區居住人數10萬,死亡人數476人。⑨在哈爾濱,死亡人數和區域人口總數占比不平均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是俄國管轄區有相對先進的醫院,另一方面是感染者經由鐵路到達哈爾濱,如果要住便宜的客棧,必然會選擇傅家甸,在擁擠且衛生條件不好的小旅店里,疫情便很容易蔓延開。

表1 鐵路沿線死亡人數表

綜上,無論是在城市與城市之間,還是城市內部,受肺鼠疫感染人數,都和當時中國的鐵路站點分布密切相關。然而,1910年,同為鐵路樞紐的城市上海,不僅在鐵路線上連接南京、杭州、寧波,同時也是水運線路的樞紐。經由交通線路和人體呼吸傳播的肺鼠疫,原則上更不應放過上海這座在當時經濟相對發達的城市——“惟滬埠為南北交通薈萃之區,行旅眾多,甲他埠房屋鱗櫛、人煙稠密,疫氣尤易于傳染,萬一籌防不力,疫氣大乘列入,有疫口岸禍害何堪設想。”⑩

的確,上海曾有過鼠疫的危機,在可查的上海鼠疫染病死亡人數中,死亡人數最多的是1907年,有官方記錄的死亡人數是655人。在1910年肺鼠疫爆發前,同年,上海也有過4人因瘟疫致死的報道,其中有1人確認感染的是鼠疫。

在表2可見,10月至12月,上海都出現了疫鼠,全年檢驗出的疫鼠數量達到249只。并無資料表明,這段時間的疫鼠傳染了上海市民。恰恰相反,上海地區自1907年鼠疫后,工部局開展的查滅疫鼠的措施,使得疫鼠數量逐年下降。

表2 上海地區《送檢工部局衛生處實驗室的死鼠和感染情況表(1910)》

此外,伍連德在《鼠疫概論》中,回顧了從1910年到1926年上海地區罹患鼠疫的市民人數:上海在1911年出現了31名感染鼠疫的患者,1916年出現了4名。但伍連德并未給出確切的死亡人數,也并未對患者的感染月份加以詳細說明。

上海的《地方志》印證并補充了伍連德的上海鼠疫感染死亡人數的數據:“同治元年最早記述法租界有染鼠疫身亡者。此后,光緒三十三年死亡6人,光緒三十四年發病49例；宣統三年(1911年)發病30例,死亡6人；民國三年(1914年)發病26例,民國十三年(1924年)發病4例,死亡2人。以后未見有發病記載。”在地方志的記載中,上海1911年感染鼠疫的人數是30人,而非伍連德說的31人。但作為補充的是,這30個感染者中,有6人死亡,但并未指出死亡發生的具體月份。

《上海老鼠和鼠蚤與人類病理上的關系》進一步補充了地方志和伍連德的記載,更清晰地顯示了在1911年,上海因鼠疫死亡的6個人,感染和死亡都發生在7月。這份來源于《震旦醫刊》的報告,還顯示了1909年和1910年,上海沒有感染鼠疫死亡人數,1912年雖然有人感染鼠疫,但平穩度過了11月至12月的危險期,并未出現感染導致的人員傷亡。因此,1910年11月至1911年4月,東北鼠疫流行期間,上海并未因為這場鼠疫,出現人員的感染或死亡。

表3 《上海老鼠和鼠蚤與人類病理上的關系》(1908—1912)

上海本地在1910年至1911年發行量最大、覆蓋面最廣、閱讀人數最多的報紙《申報》,發布的諸多報道和廣告顯示肺鼠疫流行期間,上海未出現人員感染死亡。

最具代表性的是上海的肺鼠疫定點收治醫院“中國公立醫院”在每日廣告中,都會公布未出現人員感染死亡的消息。而隨著1911年3月1日,疫情最重的哈爾濱傅家甸地區宣告了零死亡,一場遍布中國大地的肺鼠疫逐漸進入尾聲之時,中國公立醫院又發布《公立醫院調查北省瘟疫報告》作為總結:“三省總共疫斃四萬二千七百五十六人,長春以北尚不在內,可為國中近年一大浩劫。而上海士夫于東省疫癥多不見信,多以為系外稱驚擾之舉,或謂為辦事者張大之詞,其實醫案名冊具在,斑斑可考也,進來三省官吏各處巡警均恐外人干涉,頗能注意衛生,講究潔凈,多設醫院,嚴防疫癥。輕者療治,重者埋化,防疫消毒辦理,尤能盡力。竟能將極劇烈之疫癥漸漸消退,不致蔓延南省,誠我國之幸福。足見瘟疫一癥,非嚴防不為功。側聞此間各國醫界談論,頗服我上海預防傳疫為極有識見之舉動,我中國公立醫院為世界所公認,亦一大快心事也。”

在肺鼠疫期間,《申報》公布的信息顯示上海市民零感染、零死亡。而1911年最早出現鼠疫感染的預警,出現在雙月刊《醫學新報》的第二期,只是這場感染并未造成人員傷亡:“因忽略于預防……幸今尚無大礙,蓋已早設防疫醫院,勿至蔓延及于他處。”而上海再次出現感染死亡案例,是1911年5月26日,上海地區出現兩名廣東籍兒童鼠疫患者“驟患核瘟而死,檢視床下遺有死鼠兩頭。”此時,已經是哈爾濱肺鼠疫疫情宣告結束一個月后。

二、先于哈爾濱筑起的上海城市防疫

哈爾濱鼠疫爆發后,清政府采取了組建防疫組織、防止瘟疫全國蔓延的做法。比如,1911年1月28日,北京成立醫務工作者為主的“京師防疫局”,聘請多國醫生,共同商討防疫診斷、治療具體措施,同期,北京還成立由抽調的官員組成的“中央衛生會”。而天津則在1月22日,以北洋商會為組織方,聯合天津地區的商會組織成立“臨時防疫會”,在天津地區設立隔離病房,協調租界糾紛,宣傳防疫。

在這場以鐵路站點為傳播重點的大型瘟疫中,上海無一人感染死亡的現實并非“天意”,而是在左右比鄰城市“頃刻之間,可以遍染”的情況下,“上海防疫一舉,在北方鼠疫未發之先防患”。在1910年,對外開放程度較深的上海,吸取了1907年鼠疫的教訓,真正探索出一條自身的防控瘟疫的“人為”之路,在中央和瘟疫已經爆發的城市采取相關措施前,上海率先做到了“非嚴防不為功”,具體而言,有如下四點。

第一,前期集中宣傳鼠疫知識。1910年哈爾濱鼠疫剛爆發,在上海地區的《申報》上,提及“鼠疫”的報道,較往年大大增多,面向上海市民,增強“防大于治”的宣教效果。1894年9月4日,《申報》開始第一篇關于鼠疫的報道《菩薩心腸》,至1949年,《申報》關于鼠疫的報道《入超的城市:福州》,共提及“鼠疫”約5000次。肺鼠疫期間,《申報》對“鼠疫”詞頻的提及率,占《申報》55年來“鼠疫”詞頻總數的24.3%。其中,《申報》上最早的《菩薩心腸》內容,近似于多年后的《淺說畫報》上的《關于鼠疫之笑話》,講述了在鼠疫天災不可控時,唯有求助神。可見,1911年的黑龍江,和1894年的上海,在鼠疫防控上,都有深深的無力感。

而哈爾濱肺鼠疫疫情開始后,從1910年11月至12月,《申報》便高頻次發布關于鼠疫的新聞、評論、廣告,兩個月提及“鼠疫”407次。到了1911年,更是高達810次。直到1911年4月18日,哈爾濱宣布疫情結束,上海地區仍在總結鼠疫的經驗教訓,同時,以連續報道的形式,關注上海感染鼠疫的市民的治療后續。對于租界內展開鼠疫的后續排查和追蹤報道,遲至8月份,仍持續關注并描述了17歲患病學生由法租界醫院,由橡皮病車,送往公立總醫院的經過。

上海地區對鼠疫知識的宣傳,不僅體現在媒體的“強關注”,還體現在率先面向市民,科普對鼠疫的分類和判斷。哈爾濱地區對于鼠疫人傳人的確切診斷,遲至1910年底,伍連德被任命“全權總醫官”后,才展開區域劃分、配置醫師、警察入戶排查、人員隔離等手段。而遲至1911年1月,“戴口罩”這一行為,才從哈爾濱起始,推向全國。上海地區則早在1910年11月,就開始了關于鼠疫傳播途徑的探討,其中提到鼠疫分類中的肺鼠疫——“肺鼠疫,鼠疫菌從呼吸道侵入肺臟”,同時,針對肺鼠疫,給出了較為清晰的識別標準:“本癥初發之時,癥候輕微,頗難發見,即病人亦不自覺至病勢增進,始現高熱、咳嗆、咯痰、神識朦朧,昏睡而斃,能治愈者,百人中唯有一二。”

不僅如此,基于普通市民在通俗文化的語境下,更容易接收醫學知識,上海的同仁輔元堂,曾用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發布防疫歌謠,提出防疫重在“預防”。《申報》更是在哈爾濱肺鼠疫期間發布《鼠疫謠》,向群眾宣傳防疫知識:“有鼠有鼠來自東/熟視無覩穿吾墉/草蛇灰線如有跡/頓教疑影生杯弓/一鼠播其毒/眾鼠揚其鋒/鄰鼠助為虐/家鼠居為功/鼠威既肆不可遏/燎原一炬天山紅/輦轂風云接三輔/關塞蕭條斷行旅/居民避疫如避兵/朝廷防鼠如防虎……”

在東北防疫中,任職“全權總醫官”的伍連德,這樣總結這場“空前絕后”的肺鼠疫——“中國政府和人民注意到在撲滅肺鼠疫中精確的現代科學的優越性”,不僅直接開啟了中國的預防醫學大門,也讓領先于全國其他城市、早早做好預防的上海,在這場肺鼠疫的“城市定點醫院”——中國公立醫院附近,建立了江灣衛生機構。江灣衛生機構的建立,使得上海的城市防疫,進入良性循環——肺鼠疫期間的經驗,被帶進日后更多傳染病種的預防中。

第二,采取檢查隔離制度。早在1910年11月初,上海先于中央政府,由工部局牽頭,開始在上海各處遍布檢查隔離制度。同時在具體措施上,對市民的損失給予補償。比如在查驗舊貨店,發現可能被老鼠感染的碎布前,會先“攜至開封路空地上,澆以殺蟲藥水”,在銷毀物品結束后,還會“給洋數元”,以作補貼。對阻撓防疫檢查的行為,給予“罰洋五元充公”。

由工部局負責的疫情排查,在哈爾濱肺鼠疫剛開始不久,移交給成立于1910年11月22日的中國公立醫院。這家醫院集合民間的物力財力建成,能對接報的傳染街道進行排查,一旦確認感染,立即隔離。即使沒有感染,醫院也能針對不同病癥,給予及時處理。中國公立醫院在剛開始排查鼠疫患病人群時,遇到諸多阻撓,在一步步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逐漸形成自己的一套方法。比如“佩章以杜冒名騷擾”,形成正規的專門醫院的形象,和其他的排查鼠疫感染的人員及機構區別開來。

在社會各界幫助下,上海公立醫院的排查工作得以順利進行,“現已查至一千余家,只有輕染疫氣,陳李氏一人醫治數日可望全愈。”

第三,官商合作,公益收治。肺鼠疫瘟疫期間,上海寶山縣界成立的中國公立醫院,還在天津路設置分院,一起將鼠疫防治知識和醫院成立的消息以傳單形式,在鼠疫易感人群和發現地進行派發。同時,能做到“與工部衛生處同力合作商榷,辦法極為周密,是以北氛雖惡,而在滬居民猶得晏然無警,共享平安,洵屬莫大幸福……今者,本醫院調查防范一切加嚴,而唯一方法尤賴于癘。滬同胞共同留意保衛,一有疫發,立時撲滅,萬勿使之滋蔓難圖。”在公告中,中國公立醫院也針對可能的感染者給出處理意見——“客棧旅館投癘旅客格外注意,如察有病象,有類鼠疫者,均立至天津路本分醫院報告,由本分醫院派員調查。倘系疫癥,立送本總醫院住院醫治。其非疫癥而愿就本分醫院醫治者,本醫院一律擔任住宿診治。”

由于不斷有民間捐款進入中國公立醫院,醫院可以做到免費醫療、免費食宿、男女分治。“如有患頭痛身熱四肢酸疲,疑染鼠疫者,請隨時以五百廿號電話通知本醫院,當即派華醫登門診視,概不取資,如系鼠疫,即派橡皮病車妥接入院醫治。”“凡遇染疫之人,本醫院自備橡皮車妥接入院,男歸男醫生診治,女歸女醫生診治,養病室系洋房被褥貼身衣服隔日換洗,更有園林花木,可以養性……醫藥飲食,不取分文。”為了幫助醫院運行,上海社會群防群治,商務印書館為醫院印刷五千張香港的治療瘟疫的新方法,“不取工料,以使敝院廣為贈送”。

第四,疫情實時播報,用科學引領輿情。自全國的疫情開始,上海地區啟動了“感染人數播報”模式。自1910年12月23日至1911年1月18日,連續28天,中國公立醫院發布的《第四次廣告》,每天公布的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都是零。中國公立醫院在這樣每天持續的感染人數實時播報中,為了說明數據的可靠和準確,還“聘定美國畢業黃瓊仙女醫士及前辦北洋防疫事宜候光迪醫生常川駐院,并請著名化學西醫在院化驗病人身上血液,分別是否染疫”,帶來的結果是在工部局指定的易感染地區,兩次查驗,“幸皆無患鼠疫之人”。

全國的肺鼠疫疫情結束,上海公立醫院依舊保持實時公布染病人數的習慣。到1911年5月出現有兒童染鼠疫死亡的情況后,醫院立即檢查接觸人群,發現了小孩的母親翁姓婦女血液中有鼠菌毒質,隨即請來外國醫生會診,同時中國醫生們去到這戶人家居住的街道,挨家挨戶檢查是否患有鼠疫。

上海采取的疫情每日通報的做法,在當時領先于全國其他地區。雖然爆發地哈爾濱在肺鼠疫期間,實行了有癥狀的患者向醫生報告病癥情況的做法,醫院再對全區域感染人數實行統計,同時通報中央政府。然而,疫情通報制度真正在全國推行,則發生在哈爾濱鼠疫結束之后,奉天國際會議委員會外方專家對中國今后防疫的相關建議中。

而面對民間出現的謠言,上海公立醫院則同樣用科學的疫情通報的做法去破解。對謠言的破解法,則更為具體,針對謠言中提到的死亡地區、死亡人員,公立醫院“立派王培元、侯光迪二醫士迅速往查辦理,極為認真”,在逐一調查后,遵照工部衛生處指示,將有人去世的街道、家庭一一排查,“所查者,均系因冬令天時不正,并無染疫而死者。”接下來,中國公立醫院分別公布死者居住的街道和死亡原因,“將十二月內所查地名、癥候、人數開立于后”,共計25人。

三、關閉文娛場所的哈爾濱和恢復看電影的上海

從哈爾濱當地中文報紙發布的《記蠻人跳舞事》報道來看,因為“食人國蠻族”的非洲新幾內亞人跳舞對于當地市民來說雖“早志前報”,但尚未“詳細調查”,經過了星期五到星期日連續三天的演出,皆克坦斯電影戲園達到了“該園之生意異常興盛,園內座位始終無間,聞較之往日所售票價可以多及十倍”的景象,不僅如此,10月27日,皆克坦斯電影戲園繼續上演“人頭傳話器”,具體的演出場景是“與觀眾問答相同……其實不過光學之作用云”。說明在疫情剛開始的1910年10月,哈爾濱俄國人聚居區的電影戲園生意興隆,哈爾濱一定區域的人們參與文化娛樂活動,并未受到鼠疫影響。

在肺鼠疫蔓延的半年里,東三省下令嚴禁戲園、茶園和妓院營業,“凡疫病流行各地方,一律諭令停演,至疫氣肅清后始行弛禁。”所禁止的“凡戲園等集合場所”里,并未提及同樣會帶來大量人員聚集的電影院,理由一方面在于“以妓館中所居處者,大率下等社會人民最足以傳染時疫”,而當時的電影院聚集的是俄國人,針對他們的規定主要發布在俄語報紙上；另一方面,主要的流行區域,是經濟實力不足且位于鐵路線以外的傅家甸,而電影院所處的哈爾濱城內,是俄國人主要聚居地,疫情不如鐵路線外洶涌。

肺鼠疫疫情剛結束,哈爾濱市民參加文化娛樂活動的熱情便開始釋放。1911年5月 3 日,哈爾濱的蠟像館開幕,中國人和俄國人共同參與了這一文娛活動——“入觀之華俄人十分擁擠”,蠟人院不僅提供人物蠟像參觀,“如德之俾士麥、中國之李鴻章”,還放映電影,“此外演電影兩場,亦頗可觀,故入場者皆以一睹為快云。”不久,秦家崗下坎烏查斯街新開了電影院,“票價甚廉,賤至十五戈比。戲片頗新奇可觀,故坐客見擁擠,聞每日生意尚在中國大街之上也。”

《遠東報》的電影廣告顯示,哈爾濱在1910年放映的電影,內容主要是俄國人做主角的奇人異事,但由于俄國攝影師對哈爾濱城市的記錄,在1911年,哈爾濱的電影院開始上演中國人做主角的影戲片段,當時,在中央大街電影院,《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出巡過哈》這部攝制于1910年的影片收到歡迎——“公園歇后,中國大街之電影園聚興,每當夕陽西下之時,一般士女入內,觀者絡繹不絕。園中所演皆趙督來哈所攝之片,真情畢露,為一般有人所贊賞。”

可見,雖然肺鼠疫的疫情中斷了哈爾濱的市民娛樂,但并未影響哈爾濱最早的一批的攝影師們持續記錄社會動態。哈爾濱的俄國攝影師科勃采夫,因為掌握了攝影機的使用技能,曾拍攝1907年哈爾濱自行車比賽的紀錄片,也在《安重根刺伊藤博文》中記錄了1909年韓國的安重根在哈爾濱火車站刺殺伊藤博文的一幕。鼠疫爆發期間,科勃采夫拿著攝影機,記錄下鼠疫期間哈爾濱街道景象,隨后,又記錄下1911年俄國飛行機飛抵哈爾濱的新聞。

與哈爾濱肺鼠疫期間市民娛樂生活停滯的狀況不同,上海市民觀看傳統戲曲的活動并未受到影響,即便在東三省肺鼠疫爆發的新聞剛剛傳到上海時,每天照常有大舞臺的戲曲演出,《申報》上也有每日戲曲曲目的介紹。

除此以外,上海的馬戲、魔術、游園等活動在肺鼠疫期間都有進行。出現變化的是1910年下半年,每天都會上演戲曲和放映影戲的幻仙影戲園,其常規戲曲廣告,自9月1日起至年底,未有出現。幻仙的放映廣告再次出現時,已經是12月30日,由他人發布的一則《謝券》中,預告了來年元旦,幻仙影戲園將會開展的演出。但可以判斷的是,幻仙影戲園并非因為停業而未發布演出廣告,在此期間,營業行為仍存在。因為在10月18日的一則上海本地新聞里,幻仙園內發生了調戲婦女的事件,犯事的人受到了社會治安處罰。該新聞說明在此期間,幻仙戲園仍有演出,且在演出中,有男女混坐的情況出現。

在哈爾濱感染人數迅猛增長的1910年10月、11月、12月,除12月末,開始出現三條顯示上海市民在1910年疫情期間接觸電影的新聞,分別來自青年會12月21日、28日、30日的提及放電影的新聞,影像作為青年會講演活動的補充內容出現,其余時候,上海市民沒有出現聚眾看電影的行為。而三個月之后,1911年1月開始,哈爾濱以外受鼠疫感染人數不斷增加之時,上海地區電影放映逐月增長。具體如表4所示:

表4 肺鼠疫流行期上海《申報》電影廣告統計情況

上海在肺鼠疫疫情開始的3個月,電影放映停止,有可能是受到媒體呼吁肺鼠疫危害性的影響,也有可能是受同時期在南京舉行的南洋勸業會影響。勸業會現場,“周圍十數里,附設有人戲、獸戲、電戲、畫戲、影戲、鏡戲等一二十種”如此大范圍的影戲展示,上海與南京之間,交通便利,從鐵路和水路到達都較為便捷,本身是影戲放映較早的城市,占有的影戲片、影戲機器比南京多,機器很容易被放映商租賃到南京,比如1910年最大的影戲經營者盈昃公司的機器,就被自然人吳正卿“訂租影戲機器,全副擬往南京開演”。

可以作為租賃影戲機器去南洋勸業會佐證的是,雖然上海市民的觀影行為停止,但上海市場上,影戲機器、影戲片的換手交易仍在進行,其廣告發布的頻度不亞于之前的1909年和1908年,且發布這些交易信息的廣告主,并非來自單一的洋行,而是個人、洋行、戲園都有。而在1910年底,勸業會結束之后,諸多影戲廣告顯實,上海市場放映影戲的影戲片得到更新。

由此可見,疫情開始時的上海文化娛樂市場,雖然放映活動停止,但市民的其他文化生活并未有所改變。而在肺鼠疫疫情最嚴重的1911年,隨著為期半年的南洋勸業會的閉幕,上海地區的影戲放映恢復正常,如幻仙影戲園這樣的放映方,恢復了日常放映,且經過1910年市場的換手和交易,影戲片、影戲機器都得到更新。

四、科學加影像,科學電影現雛形

肺鼠疫期間,上海媒體大力宣傳防疫,及時檢查、及時隔離,具體到市民文化娛樂的內容上,也和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產生呼應。科學和影像產生了關聯,上海市民開始接近“科學電影”。

近代上海媒體上提及“科學”的內容,最早可追溯到1899年,報道的是俄國弭兵會的限制戰法條目,其中第十條內容是“與宗教、美術、科學、慈善等事有關系之房屋,不加攻擊,但敵兵據以為防御之用,則不在此限。”其后,上海的媒體再次出現提及“科學”的相關報道,已經是1902年,是浙江的書商在上海市場售賣科學書籍的一則廣告,“新改科學,是為必讀之書。”可以判斷,此時媒體上提及的“科學”,并非西方科學,而是建立在中國傳統四書五經基礎上的科學這一概念,在教育上,頂層設計開始考慮“科學改章”,但核心仍是“首重史學、廿四史,為士林必讀之書”。由當時的媒體報道可見,“科學”僅僅對當時的中國教育界來說,還停留在混沌認知階段,因為考試改革,要求“以策論取士者,以經世為宗,唯科學初變,八股初廢,絕對之際,摹揣甚難。”直到1903年,從出售的書本中,才可以看出市場和學科上,對“科學”科目的細分,共有十個科目——政學、兵學、計學、農學、商學、工學、文學、理化學、教育學、美學。

直到出現系統的對于教育的論述,“科學”才再一次被定義和細分,在這一輪的劃分中,科學屬于哲學,但二者的區別在于“發明人理者為哲學,發明物理者為科學”,哲學包含“心理、論理、倫理諸學”,科學包含“發明、物理者”。經過關于科學和哲學的論述后,作者再次概括了二者在中國的地位——“中國向無哲學、科學之名,見此名稱,鮮不詫其新、駭其怪。實則無所謂新,無所為怪。”

在此之后,“科學”作為一個名詞、一門學科的論述,屢見報端,且在這些論述中,仍不乏“賽先生”與傳統四書五經之爭,此時的科學,只是一門開始學科,是官方選賢能的必考科目。科學在應用領域的重要的轉折,出現在中國青年會對科學知識的運用和傳播上。

1905年,上海四川路的青年會的演說,仍傳播“中國教育事宜,并以注重商學為造就辦事人材之基礎”,到了1907年,揚州青年會,摒棄了教育和商業最緊密的關聯,在演說中認為,教育在于實證,并加入了實驗內容“演說中國禁煙后之希望,及各種實驗學問。”1907年,與時俱進的青年會開始放映電光影戲,并面向上海市民出售影戲票。

而將科學和影像結合起來,發生在1910年肺鼠疫開始之前,6月,青年會放映的是“植物學影戲”,此時只是單純的口頭演講。到了1910年11月9日,青年會邀請顧斐德演講植物奧妙,“并用影燈演映,殿以活動影戲,為講究植物之助。”這種用影像輔助講演的情況,還出現在青年會1910年12月21日晚,邀請斐文的光學知識演講中,“用影燈演映,殿以活動影戲,為講究光學之助。”

青年會的科學影像放映,實踐到1911年3月,漸趨成熟,并開始了面向公眾的“衛生演說會”,請到的嘉賓是工部局來自英國的史醫生“演說時疫問題,并請仁濟醫院張汝舟傳譯話語”,除此以外,還在現場分發疫癥說明書,“并請英按察使蒞會主席殿以活動影戲以助清興”。然而此時,醫學歸醫學,影戲歸影戲。因此,對于這場會議,三天之后發表在媒體上的“會議小結”,給出了四條最新的個人防控肺鼠疫措施,還描述了疫癥說明會現場的情況——“晚八時開會,官紳商學各界及該會會友,到者約千余人”,但并未提及影戲的具體內容。

鑒于民眾對于青年會的醫學傳達會如此歡迎,青年會緊接著又舉行了“演說微生菌”的會議,因為“凡病癥咸起于微細之物”,在其后,對于這場演說會的總結和現場描述中,也并未發現有影像結合。

在1911年的7月,累積了之前的用影像演講植物學、光學經驗,青年會在影戲廣告中終于明確提出了科學影像的內容——“科學活動影戲,能剖全體建筑要工、軍隊操演、消防救災。”青年會的做法,是目前可查的最早的科學影像的內容,直到1916年,中國才有雜志,正式發表外國研究者撰寫的科學影像的內容和概念,其中的《醫學》章節,敘述了1908年世界醫學會在Madrid開會時,Dr.Doyen用影像講解包括止血(ecraseur)、剖腹產(abodominal hysteriotomy)等人體手術的過程。

五、結語

1910—1911年,造成5萬多人死亡的“空前絕后”的肺鼠疫蔓延全國,這場瘟疫有其自身特征,比如沿便捷的鐵路傳播、爆發時正值新年返鄉高峰期等。比較鐵路樞紐城市哈爾濱和上海,哈爾濱感染死亡人數近2萬,而人口遠多于哈爾濱的城市上海,感染人數為0。

究其本質原因,是上海的城市防護,先于全國,尤其先于哈爾濱鋪展開來。從上海的報紙報道來看,上海采取了前期集中宣傳鼠疫知識、采取檢查隔離制度、官商合作、公益收治與疫情實時播報的四大措施,在這些“非嚴防不為功”的城市防疫進行的過程中,上海的工部局、中國公立醫院和媒體能做到隨機應變,不斷優化具體細節,如排查疫情的醫生持證上崗、銷毀市民物品就給予相應補償等。

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哈爾濱在肺鼠疫期間,關閉了市民文化娛樂場所。而上海,在疾病定性、疾病宣傳等前期工作做到無孔不入的情況下,消除市民恐懼、維持社會安定,在疫情防控進行了3個月之后,自1910年12月底開始,放映電影的次數逐漸增多,在此期間,上海首次出現把科學和影像結合,并在疫情結束后,放映科學影戲,可視為中國科學電影的雛形。

希冀本文的探索,能為公共衛生測評、臨床醫學、傳染病防治等自然科學領域的研究,提供文化史的視角,為當前相關政策的制定提供參考。

注釋:

① 國際會議編輯委員會編輯:《奉天國際鼠疫報告》,張士尊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1頁。

②⑦ 《中國紀事:東三省鼠疫記》,《國風報》,1910年第一卷,第34期。

③⑥ 伍連德:《鼠疫概論》,上海海港檢疫所2007年版,第196頁。

④⑤ 《匯編:章程類(第十二集):萬國鼠疫研究會決議條款》,《北洋官報》,第2857期。

⑧ 伍連德:《鼠疫斗士——伍連德自傳》,程光勝、馬學博譯,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⑨ 本文哈爾濱地區內,死亡人數的數據來源:伍連德:《鼠疫斗士——伍連德自傳》,程光勝、馬學博譯,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4頁。

65.html,2020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