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振 胡爽
“創新不一定必須與技術有關,甚至根本就不需要是一個實物;一個看似偉大的創新,結果可能除了技術精湛以外什么也不是”。
——[美]彼得·德魯克
雙創實踐如火如荼,但熱潮背后的成果、價值及效用等落地成效仍有待提升,尤其是基于科學與技術的創新先進成果在面臨社會現實需求問題時,其針對性作用亟需加強。
如今,我國社會中出現了眾多科技園、創業創新園、技術創新示范園區等雙創孵化空間,創造出大量“高精尖”技術創新成果,極大推動了我國經濟與社會發展。但不可否認的是,技術創新尤其是突破性技術創新往往周期較長,而且面臨較高的失敗率,需要大量人、財、物等資源投入,同時也需要承擔極高的不確定性和未知的風險。我們要堅持技術創新,但是關于如何高效利用技術創新所需資源,如何根據社會需求合理規劃與配置技術創新先進成果,如何讓技術“直面”社會問題等的社會創新機制及其成果,是目前雙創實踐嚴重缺乏的要素。
相比技術創新,社會創新能夠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顯露出其積極效應。比如新冠疫情爆發以來的各項針對性應急政策,尤其以“武漢火神山醫院”十天內的迅速建成并投入使用為代表的政策貫徹落實,在短時間內體現出積極成效,與此同時,針對“新冠病毒”的疫苗、專門藥物等的研發與臨床應用,卻需要較長周期并面臨較高失敗率。社會創新可能并非如技術創新一樣能為社會帶來所謂“新創造的東西”,但的確能在機制上提升資源利用效率并最大化資源價值。
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列維特在《魔鬼經濟學》中強調,“世界盡管充斥著種種迷霧、亂象和騙局,卻并非無法參透,我們所需要的僅僅是一種新的觀察方式”。作為創業活動與社會創新中極具特色的類型之一,社會創業以其獨特的“手段-目的”邏輯關系,致力于通過商業手段創造社會價值,有力地提升了雙創實踐的社會屬性與功能,為雙創實踐開辟了“新的增長極”。
那么,社會創業能否成為技術創新的有力補充,社會創業及其內在邏輯如何沖擊商業化雙創實踐既有邏輯,如何助推雙創實踐突破落地瓶頸,如何在更深的意識層面引領雙創思維轉化,從而真正成為雙創實踐的“拐點”,理應成為當前值得我們思考的重要問題之一。基于此,本文嘗試對上述問題給予回應。
社會創業及其內在邏輯
在概念上,目前學術界與實務界對社會創業并未形成共識性觀點,這是由于社會創業具有很強的地域根植性,不同國家和地區間政治、經濟、人文與制度等環境差異造成了概念的多元化。比如,人們對社會創業的典型主體究竟是非營利組織還是商業企業就存在爭議。然而,這并不妨礙社會創業理論與實踐的蓬勃發展,原因在于學術界與實務界對社會創業的價值內涵形成了共識。
社會創業研究先驅,已故的格萊格里·迪斯(Gregory Dees)教授針對社會創業價值內涵提出的“連續光譜”觀點具有高度共識性,認為社會創業處于純粹的慈善和純粹的商業之間,具有經濟與社會雙重身份,在實踐中基于內外部環境條件的變化動態調整價值重點,但始終以價值創造而非價值捕捉為導向和終極目標。
由此出發,近年來學術界與實務界根據不同國家和地區中社會創業的差異化特征,提煉出社會創業需要滿足的多重底線或多重需求,例如進一步對社會身份的具體維度進行了歸納劃分,構建出生態、人文、醫療、教育、扶貧、社會認知、價值網絡等細分維度,這些維度都有助于滿足市場經濟難以顧及的社會需求。也正是基于這樣的共識觀點,學術界與實務界對社會創業研究中的矛盾沖突以及實踐中的差異特征,表現出極大的包容,在不斷碰撞、交流與探討中共同推動了社會創業理論與實踐的蓬勃發展。
支撐著社會創業經濟與社會雙重身份及其動態調整這一共識性觀點的,正是社會創業的內在邏輯——通過商業化手段解決社會現實問題并持續創造可共享的社會價值,這也是微觀層面上解釋社會創業實踐是如何發展的核心觀點之一。與商業企業承擔社會責任過程中體現出的以社會責任為手段實現經濟收益的邏輯不同,社會創業以經濟為手段創造社會價值,經濟價值或收益只是社會創業的手段和副產品,社會價值才是其最終目的。以此為基礎,學術與實務界加強了對社會創業發展過程中的關鍵要素與機制問題的關注,試圖從過程視角來提煉這一內在邏輯的基本維度及特征。
如今,隨著社會創業在全球范圍的價值凸顯,對其價值外延的討論與日俱增,最為典型的觀點是,社會創業能夠成為自下而上的社會變革推動者,這也是宏觀層面探索和預測社會創業應該如何發展的核心觀點之一。
紐約大學保羅·萊特(Paul C.Light)教授在《探求社會企業家精神》中指出,在實現社會突破或變革時,社會創業應被定義為一種行為、輸出和結果,通過社會創業可以向社會輸入新的觀念體系,而這對于引發社會辯論,乃至實現最終的社會突破或變革是極其重要的。社會創業的這一價值外延,在行動上表現為激發和整合其利益相關者共同創造社會價值,滿足現有制度、市場、政府無法滿足的社會需求,通過引起社會結構變化來推動社會變革。
2006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默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創辦的格萊珉銀行是社會創業的經典案例。格萊珉銀行以小額信貸為主要業務,起初以農村留守婦女為主要客戶,通過借貸小額資金來幫助客戶提高收益水平,以期提高農村貧困家庭的生活質量,提升所在地區的社會和諧程度。業務開展初期,有專家對農村留守婦女是否能按時足額還款存在質疑,但實際情況是還款率非常高,而且給格萊珉銀行帶來超出預期的收益。因此,格萊珉銀行不斷拓展業務領域和地域范圍,以小額貸款為資源和手段,幫助無數窮人從高利貸和貧困的泥沼中脫離出來,讓他們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隨著相關業務及分支機構在世界范圍進一步拓展,格萊珉銀行創新了信貸業務模式,在實踐中探索出一套有效解決社會問題的創新方案,激發出“窮人”的創新潛力,將所謂“弱勢群體”轉化成為可利用的人力資源,從而引領了社會變革,成為社會創業的標桿。
“雙創瓶頸”與社會創業
如火如荼的雙創實踐,為我國經濟與社會發展提供了巨大的推動力。然而,在大量鼓舞人心、讓人熱血沸騰的雙創現象背后,真正能夠“活下來”的企業數量往往遠遠低于我們的預期,而這一現象在基于科學和技術的雙創領域尤為明顯。正如德魯克在《創新與企業家精神》中的觀點,基于科學和技術的創新,本質就是高度不確定性和動蕩不安,而過程中漫長的時間間隔和知識的融合,又使這類活動的“窗口期”正在變得更加短暫和愈發擁擠,因而造成了大量企業的淘汰退出。
目前我國已經有數量相當可觀的技術專利、發明專利、學術論文等知識創新成果儲備,然而從落地轉化情況來看,這些成果與社會需求的滿足、社會問題的解決之間的“相關關系”似乎并不明顯。例如在學術科研領域,相當數量的技術與發明專利、實驗發現、學術論文等知識成果僅僅停留在“論文發表”與“職稱評定”的“小我”階段,而且科研成果與企業及社會需求之間存在脫節,大量知識成果難以轉化為現實生產力;再如在企業發展中,相當數量的新創企業會申請高科技資質認證及相應的科技研發資助項目,然而在認證獲批、經費到位后的發展后勁卻嚴重不足,并沒有充分利用這些稀缺資源創造出相應產出。
問題已然,方法何在?南開大學張玉利教授在上海財經大學主辦的社會創業研究論壇上指出:在創業活動中,經濟利益與社會價值應由“沖突”轉向“一體”或“融合”,要遏制損害社會利益的私利驅動型創業從而引導創業質量提升,而社會創業可以被看作是社會目標導向下的創業;同時,社會創業對雙創實踐的積極作用,可以視為改變創業活動的內在思維模式,啟發創業者成為更有思想的人。由此出發,社會創業可以作為雙創實踐的“過濾器”,雙創活動如果可以遵循社會創業的內在邏輯,在方向上逐步以特定的社會問題及需求為導向并加以延伸創新,那么就更加可能在“起點和源頭”上有效“截留”住那些“私利驅動型創業”,從而使雙創實踐具備社會目標導向,更加直面社會問題與需求,真正讓社會大眾切身體會到創新成果的價值與積極作用。
實踐中,我國企業已經開始意識到這一問題并采取行動。2019年5月,“技術向善”成為騰訊的愿景和使命。從經濟學角度看,技術與“善惡”并無直接關聯,而“向善”更多的是組織和個人對技術研發、成果應用方向的主觀把控,是對技術創新及其成果應用方向內在思維模式的轉變,這其中蘊含的正是社會創業的內在邏輯,或者更為確切的,是組織層面上社會創業內在邏輯的體現。其實,“向善”并非“原創”,公益組織、社會企業等一直在實踐,但是值得思考的是,如何將“向善”由形式、模式或者短期的行為轉化為組織創新的內在驅動力,如何使其成為大多數組織公認的,并且是自發行動的長效機制。可喜的是,公益創投的出現與蓬勃發展,也許可以讓我們從中得到些許啟發。
公益創投起源于歐美,是以特定的社會目標為導向,以公益性社會組織為對象,通過將投資者與公益性社會組織間的關系由“捐贈”轉化為“投資”,在推動公益性社會組織規范化發展與專業化服務水平持續提升的同時,解決特定社會問題的創新型投資模式。近年來,公益創投在我國蓬勃發展,以南都公益基金會、鄭衛寧慈善基金會、恩派公益組織發展中心等為代表的公益創投組織,極大地推動了我國社會企業、社會組織的發展。與商業投資相比,公益創投的獨特性體現在不以經濟回報為目的,而是將投資收益再用于公益性社會組織,幫助其持續提高專業化服務水平與社會價值產出。可以說,公益創投從根本上推動并提升了社會創業的市場化發展水平,表面看似乎只是資金流向的調整,實際卻蘊含著雙創思維向社會共享價值層面的積極轉化。
社會創業助推雙創思維轉化
科學技術向現實生產力與社會價值的轉化,體現為一種由行為到成果的轉化,其中的關鍵在于“起點”——意識與思維方式的轉化。當今企業也許并不缺乏先進技術,而是缺乏好的創意,尤其是能夠以既有資源為基礎,通過創造性改變其用途或配置方式,來解決社會現實需求問題的創意,這也許是企業“基業長青”的重要開端和思維基礎。因此,本文從創業者、企業、政府以及經濟與社會發展等視角,基于社會創業內在邏輯提出未來雙創實踐的思維轉化中,由微觀到宏觀的基本轉化路徑供批判與參考,以期為雙創實踐突破發展瓶頸與持續升級提供些許支持。
首先,創業者視角——我為人人,人人為我。作為雙創實踐中主觀性、創造性與能動性最強的要素,創業者要更加關注創意與經濟社會發展的結合與匹配,要逐步擺脫私利驅動型創業模式,轉而深入思考應該如何去創新創業,而不是基于雙創實踐去總結規律。具體而言,應該積極思考如何結合社會需求開展特色鮮明的實踐,而不是簡單復制模仿那些可以賺錢,尤其是可以賺快錢的創業模式。實際上,無論是馬云、馬化騰等商業企業家,還是尤努斯、鄭衛寧等社會創業者,無一不是將“大我的價值創造”——在滿足社會現實需求的基礎上持續創造新增社會需求,而非“小我的價值捕捉”——僅僅關注經濟收益作為創業訴求,無一不是將經濟收益作為實現創業訴求的手段工具而非目的,才造就了組織的快速成長與持續發展。其次,企業視角——社會問題的企業內化。騰訊的“技術向善”,海信的“致力于科技創新,提升人類生活品質,幸福億萬家庭”,已經為當今企業發展樹立了新的標桿。值得注意的是,“技術向善”和“提升人類生活品質,幸福億萬家庭”,一定要是主觀上的主動行動,而并非是吸引眼球的“金字招牌”,要致力于在技術研發論證階段就將社會價值與社會需求考慮在內,內化于產品與服務之中,而非等產品或服務成形后再去“被動”找尋應用場景。企業的技術創新、知識產權固然重要,但如果沒有明確的方向指引,沒有將社會問題、社會價值內化其中,則勢必會在經濟與社會發展大潮中面臨嚴峻的考驗。例如,“三聚氰胺”、“蘇丹紅”和“假疫苗”就是慘痛的教訓。
再次,政府視角——致力于有效降低政策環境的不確定性。不可否認的是,政府對推動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作用顯著,尤其是制度政策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企業發展方向。現階段,各地區雙創制度政策不斷出臺,大大提升了區域雙創活力,推動了地方經濟發展。然而,當雙創實踐由熱潮趨向平穩后,制度政策是否具有延續性就成為創業者及企業重點關注的問題。盡管市場環境、雙創環境具有高度不確定性而難以把控,但政府服務于企業、創業者與市場經濟發展的定位是確定的,這決定了制度政策的不確定性是可以把控的。因此,制度政策要體現出延續性,其不確定性一定要低于環境的不確定性——遵循契約精神,執行不打折扣。如果確實需要調整,也要以創業者、企業為主,結合其發展和需求,經充分協商論證并達成共識。
最后,經濟與社會發展視角——構建雙創生態系統。經濟與社會的協同并進與相輔相成已經成為共識性發展理念,而將“系統觀點”融入其中以構建創新創業生態系統,是實踐這一理念的有效途徑之一。雙創生態系統是以創業者為中心,在眾多要素(例如政策、金融、中介、科研、教育、基礎設施等)的復雜交互作用下,彼此依存、相互影響、共同發展的動態平衡系統。在功能上,能夠將資源直接聚合并服務于創業主體,通過價值傳遞將系統內部與雙創活動密切相關的組織串聯起來并擴大作用邊界,建立起培養眾創精神,繁榮創客群體,集聚多樣化資源,優化創客、資源、服務間無縫對接的自組織機制,最終承擔起提升區域創新創業活力,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遞進式功能。
此外,社會創業實踐中的社會影響力投資,正是社會創業助推雙創思維轉化的典型案例。社會影響力投資,即逐利的社會目標投資,是2007年洛克菲勒基金會最先提出的一種創新的投資類型,認為除了非營利和公共部門外,私人和商業資本也有必要參與到解決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那些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之中,為推動經濟與社會發展營造積極的社會環境。
與公益創投僅僅關注公益性社會組織不同,社會影響力投資幾乎涉及到所有組織類型,而且強調資本必須具有創造積極的社會或環境影響的明確意圖,同時要追求對經濟、社會、環境、人文等全面、綜合的價值回報。與非營利、公共部門等慈善資本只關注社會效應,和商業資本重點關注經濟效應不同,無論是摩根大通的Bop業務,還是尤努斯的格萊珉銀行,其與社會影響力投資的相關業務都體現出了經濟、社會、環境、人文價值的共創共享,帶來了區域經濟持續繁榮與社會發展持續提升的良好局面。這無疑對我國目前的新常態、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新舊動能轉換以及政府職能轉變等背景下,充分發揮市場調節作用,基于民生視角為改革發展營造良好和諧的社會環境,從而保障改革措施的落地和改革價值的創造與共享,提供了新的思路與工具。
結束語
創新創業會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我國經濟與社會協同發展的重要動力源,但雙創實踐不會始終“立于潮頭”,我們需要找到“退潮”后的雙創實踐如何平穩、高效、持續為經濟社會發展創造價值的長效機制。其中,雙創成果能否有效、有針對性地轉化落地,能否與經濟社會發展的現實需求相匹配是重中之重,而社會創業及其內在邏輯在應對這一問題的過程中,為我們提供了可供參考與嘗試的有效途徑。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社會創業對雙創思維轉化提出了新的解釋和方法路徑,但其適用性與價值效應,還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摸索、試驗、調整、改進與提升。過程中難免荊棘密布,難免會走彎路,但我們相信,只要持之以恒,定會受益良多。
(本文得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青年項目“71702085”,山東大學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項目“2019GN100”的資助)
本文責任編輯:高菁陽gaojy@sem.tsinghua.edu.cn
劉振:山東大學國際創新轉化學院副研究員
胡爽:山東大學國際創新轉化學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