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艷 周曉璇
【摘要】通過對北京郊區中年農民短視頻發布和觀看時間的分析,關注鄉村時間與變遷中鄉村社會關系的聯系,指出:村民發布短視頻呈現即時性和偶發性的特點,觀看短視頻呈現個體性和斷續性的特征;公共信息在短視頻中呈現日?;?、行政化和即時化的特點;短視頻的觀看、發布與使用,成為流動和拆遷村莊中村民維持原有社會關系的一種橋梁,最后在短視頻的鄉村時間中對地方感的問題進行了討論。
【關鍵詞】短視頻;鄉村社會;鄉村時間;中年農民;地方感
一、問題的提出
2019年筆者在中國農業大學給北京市郊區的農民培訓師資班授課,內容是新媒體。在授課中與學員互動,說起目前使用的App時,他們異口同聲地提到了抖音短視頻。學員中年齡最大的58歲,最年輕的25歲。當他們很歡樂地說出短視頻的時候,筆者的腦海里與大學生使用的短視頻行為重合了。筆者發現,短視頻已經成為一個手機使用的符號。
相關研究指出,以鄉村受眾為主的群體對快手App的依賴性使用已經構成了一種日常化的生活方式,使用這一行為產生了共同凝視;鄉村主體自發拍攝創制或觀看與評論的視頻內容則暗含著價值導向、符號象征、生存訴求等元素。由于短視頻制作的技術門檻低,具有草根性、即時性、互動性、碎片化的特點,已成為鄉村民眾記錄生活的新平臺。這種現象迫使我們需要思考一個問題:當短視頻成為社會大眾逐漸熟悉的概念或符號時,主流媒介時間如何“插入”鄉村新媒體形態、特別是在短視頻中獲得影響力呢?
二、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訪談法和觀察法,資料主要來自2019年5-6月筆者給北京市郊區農民培訓期間對農民媒介使用狀況的觀察與訪談。訪談人數為10人,訪談采用面對面的方式和錄音筆錄音隨后整理錄音的形式獲得,觀察來自筆者做培訓時的感受記錄。訪談者中村干部有5人,普通村民5人,年齡集中在40歲以上,因此本文將其定義為中年農民,訪談者中女性6人,男性4人。
三、短視頻的鄉村時間與公共信息的媒介時間
在對農民培訓時發現,參加培訓的村民主要是村干部和村里沒有外出務工的村民。村干部因為是組織者,要主動參加,方便動員村民;村民參加者則是有所選擇,主要是村里有點聲望的村民,比如文化活動中的積極分子、職業農民、致富帶頭人,或者在品德上具有引領示范作用的村民。本文的調研對象主要是由這兩類人員組成。
被調查者使用短視頻主要呈現如下特征:一是村民的社會關系網決定其發表短視頻的時間與周期性;二是被調查者根據自己的日常時間安排短視頻的觀看時間。其中,公共信息的媒介時間扮演著潛移默化的角色。概括而言,即在發表短視頻時表現出即時性與偶發性的特征,在觀看短視頻時呈現出個性化和連續性的特征。
(一)短視頻發表的即時性與偶發性
短視頻是智能手機日常化功能的一個普遍形式。調研的村干部和村民年齡集中在40-65歲,每個人都有智能手機,都具備了拍攝、發表和觀看短視頻的潛在可能性。對于被調查者而言,如果發表短視頻得不到網絡回應的話,就不會再發了。他們發布短視頻的時間周期,基于陌生人與熟人社會的不同邏輯,呈現出即時性和偶發性的特征。
“我經常拍短視頻,偶爾會發朋友圈,主要發在村民群里。我特別喜歡全民K歌,以前我能發表幾十首,村民們都喜歡聽,給他們唱唱,他們再點評,心里忒高興。”(A,村婦女主任,55歲)
我們村一年一般搞兩次活動,元旦一次,正月十五一次,不是比賽,你只要來參與唱就行,活動的時候我就拍些跳舞的視頻,然后傳到網上?!保˙,村里的支委委員,60歲)
在這些線下的文化活動中,沒有外出打工的村民幾乎都會來,村民年齡集中在50歲以上,因為共同唱歌、跳舞或者其他相關的集體活動使得他們對拍攝短視頻充滿興趣,但是這種興趣并非源于短視頻本身,而是源于短視頻中所呈現的與自身相關的內容,以及這種內容在網絡傳播時可以得到“局內人”[1]的評價和點贊。這里的“局內人”主要是熟人社會的關系網絡。
“我最喜歡全民K歌,唱了200多首,粉絲有300多人,粉絲都是我認識的人,有我們村的,還有附近村的村民?!保–,村民,56歲)
顯然,“粉絲”在這里“轉化”為熟悉的村民,而線下的熟人社會關系,則被轉移到線上,實現了一種“想象的共同在場”。這種“想象的共同在場”突破了當時錄制或者拍攝短視頻時的社會在場群體的邊界,將村莊內外的熟人社會關系在網絡上重新聚集起來,使得熟人在網絡世界形成了一種日常生活關系里的新型時間關系,即點贊和關注的關系,這種關系同樣帶有碎片化和偶發性的特點。
“我們村外出打工的人,雖然沒有去唱歌跳舞,但下班回家看到視頻也會點贊、關注。”(D,村民,40歲)
“我也愛唱歌,沒辦法參加。有空就發到全民K歌上,都是村里人點贊。”(I,村干部,50歲)
無論是村干部還是村民,在發布短視頻的過程中,都把自己看作了一個特定的“局內人”,有的村民或者村干部并沒有參加村里的活動,也會將自己看作“局內人”去點贊,或者轉發視頻獲得點贊或者關注,顯然,短視頻內容的關聯性呈現出熟人社會的線上線下的關系。因為是相互熟識的人一起點贊、一起評論,有一種網絡中尋找到共同社會關系的感知,這種感知的發生場域無論是在抖音、快手抑或是微信朋友圈,還是全民K歌,在他們看來并沒有區別,而線下不在場的熟人,則通過線下的熟人社會關系進入到短視頻的點贊分享與討論中。這種認知感類似于線下群體在線上找到了一個實現共同感的時間點,這個時間點是隨機、偶然的,與線下的社會時間之間沒有邏輯關聯。熟悉的地方感以熟悉的群體為指代,在網絡中實現了虛擬世界中的鄉村場域,也是鄉村時間與鄉村社會關系網絡化的一種新型特征。
(二)短視頻觀看的個性化與連續性
村民們觀看短視頻通常沒有一定的規律性,他們的觀看行為與他們的鄉村時間節奏關聯密切。村民們雖然不用務農了,但他們的習慣依然是白天干各種雜活,晚上的時間才是屬于短視頻的時間。
“我一般晚上看看手機,看看今日頭條,看看全民K歌。”(E,村民,55歲)
“抖音我天天都看,還有全民K歌。”(B,村支書,60歲)
這兩位被調研者均是村里的拆遷戶,他們與傳統農業勞動之間的關系已經被剝離。他們所在的村被拆遷后,村民們被分割到好幾個地方去居住,最遠的居住地與原來的村子所在地相距十幾公里,村民們雖然依戀原來的村落關系網絡,但在現實中也沒有適合的時間空間隨時相逢,便以熟人的形式在網絡空間中重逢:比如觀看原來村里人拍攝的視頻,在視頻中所呈現的村莊人物、村莊場景,成為他們進入鄉村共同記憶的一種場域。熟人們的視頻發在網絡平臺之后,通常會在村里的微信群里轉發,村民們很快會點贊、觀看、討論。
總的來說,村民和村干部們對于短視頻的使用呈現出個性化與連續性的特征。個性化是指觀看短視頻的習慣與個人的日常生活有著直接的關系;連續性則是指村民對于某一類或者某一個短視頻App的使用,與其身邊人的媒介使用習慣密不可分,一個熟人的關系網絡會使得某種短視頻的觀看形成連續性的特征。
這兩種觀看特征,在時間上的呈現既是動態的,也是碎片化的。村民在觀看短視頻的一瞬間,既是對鄉村時間的一種打破,也是對鄉村時間的一種彌補性行為。這種彌補性行為的背后預示著一種新的時間感覺的形成,即在日常生活的間隙中,尋找一種可以隨機享受(消耗)時間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個體一方面可以逃脫鄉村時間的固定模式,另一方面可以暫時借助瞬間的行為模式進入到另一種時間意識和行為中,這種時間意識和行為不僅拓展了他們的個性化時間,也延展了他們與虛擬世界中陌生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而這種社會關系,正是游離于鄉村社會之外的社會關系,在觀看或者進入這種社會關系中,村民不再是村民本身,而成為網民群體中的一分子,同時也進入了網民所共有的虛擬時間中。
(三)公共信息的媒介時間:日常性、行政性與即時性
對于村民而言,他們在接觸短視頻過程中,除了私人選擇的鄉村時間外,還存在公共信息的鄉村媒介時間。調查顯示,公共信息的鄉村媒介時間以潛在的、隱含的形式表現在村民對短視頻的發布與觀看過程中。
首先,微信群里的短視頻時間,與公共信息的媒介時間處于混雜狀態。在這種混雜狀態中,形成了日常性和行政性的關系。
如前所述,村民對于短視頻的發布,主要是基于對于觀看者群體背后熟人社會的關系規則,這種關系規則與原有的熟人社會關系已經有很大差異,村民們在現實中是熟悉的,在社會化媒體中也是熟悉的,只有熟悉的線下關系,才會成為線上的熟悉關系。換言之,他們把線下的熟人關系復制到線上的網絡關系中,這是他們發布短視頻的主要動機。
在筆者所調查的村落中,每個村都有一個最大的微信群,在這個微信群里,每戶至少有一個人在微信群里,通常是戶主,如果戶主年齡較大,不方便使用手機的話,就由子女代替其進入。村民拍攝的短視頻、村干部發布的各種行政類信息,與村民相關的就業、社保等信息幾乎都在這個群里被“一網包容”。在這種信息混合的情形中,短視頻的發布一開始便超越了村民日常生活的信息網絡,成為政府與村民之間勾連的渠道。
“我們村的文化活動由我負責,這些文化活動通常都是區里、鎮里布置的任務,村里不外出打工的村民喜歡這些活動,拍了活動的短視頻,發在村里的微信群里,也會上傳給鎮里的微信公眾號。大家樂呵呵地就把工作完成了。”(B,村里的支委委員,60歲)
村里的微信群通常有好幾個,在大群里的短視頻也會轉給其他的小微信群,這樣不在村里的人、在村里的人和分開居住的人,在發布和觀看短視頻中實現了一種想象的在場感,行政的引導性力量也由此凸顯出來。
其次,公共信息的媒介時間,潛藏在村民日常觀看短視頻的儀式化生活中。
同樣也是在這個大的微信群里,觀看短視頻的村民,無論是現實在場還是想象在場,在獲得了觀感的同時,也對村落的發展導向和治理現狀有了一些形象化的印象。
短視頻如何能與村民的生活勾連,也是公共信息如何與村民生活勾連的邏輯曲線。換言之,短視頻中的鄉村時間,是從村民日常生活同步的時間節奏中碰撞出來的,這種碰撞過程是動態的、也是行政化的。盡管有些短視頻的內容村民們在其他的短視頻里也看到了,信息雖在重復,但他們依然在觀看,這便是短視頻在鄉村時間中的另一種呈現形式。
四、結論
從上述的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首先,基于短視頻的發布與觀看而言,村民們呈現出將村落熟人社會關系網絡移植到以短視頻為中心的虛擬社交網絡,鄉村時間的實踐在這個過程中形成了間斷性、偶發性和即時性的特點。
其次,基于村民短視頻的發布與觀看所形成的時間特征,使得公共信息的鄉村媒介時間以與村民日常生活時間一致的形式進入村民的日常生活中,從而形成了鄉村社會中短視頻使用的公共信息特征:日常性、行政性和即時性。
日常性是指公共信息傳播的媒體時間以各種與村民發布觀看短視頻相互包容的時間性共同存在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中,從而形成了一種虛擬時間中的實踐感和行動感。行政性是政府主導的媒介以各種政策信息的形式,與村民觀看的短視頻融合在一起,這種融合是以行政與村民主動參與的形式相結合來實現的,形成了時間序列中的行政特征。即時性則是指公共信息的媒介時間以“見縫插針”的形式進入了村民的短視頻接觸時間中。
研究指出,短視頻在喚起鄉村記憶的同時,在網絡上強化了變遷中鄉村社會原有的社會關系網絡,在短視頻的發布與觀看過程中,中年農民與地方之間的關系轉化為在網絡上的共在關系,這種共在關系同時形成了新的時間意識。在這種新的時間意識中,媒介地方感通過線上與線下的關聯,融合在一起。
當村民與變遷中的村落形成了一種新的媒介時間關系時,短視頻成為村落流動中重塑地方感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與塑造單純的地方感的力量不同,也與媒介地方感的構建有異,是一種將線下與線上的關系合并起來并強化的在場與缺席交織的共在力量,其未來的發展趨勢,還需要在以后短視頻的研究中持續關注。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鄉村振興視角下新媒體與鄉村治理關系研究”(18BXW077);中央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北京鄉村文化的生產與傳播過程探尋”(2019TC172)]
參考文獻:
[1]Rowles,G.D.Place and personal identity in old age:observations from appalachia[J].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Psychology,1983,3(4):299-313.
(作者單位: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
編校:王志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