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斗篷

貝拉?巴拉茲

編者按：

貝拉·巴拉茲（赫伯特·鮑爾的筆名）于1884年8月4日出生在匈牙利，是位多產的童話和傳說故事作家，也是國際上公認的電影早期最重要的電影評論家和電影制片人之一。受家庭影響，他從小便對童話、傳說故事充滿著興趣。1914年，一部兩卷本的《中國小說集》在德國出版，其中收錄了《水滸傳》部分章節及《聊齋志異》的部分單篇故事，讓巴拉茲對《聊齋》式的中國傳說故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意識到：世間萬物都在不斷地活著，轉化，輪回。

《夢的斗篷》短篇故事集由此誕生。

讀巴拉茲的童話，就是體驗生活的苦與樂，達到一種懸浮或臨界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什么都無法用理性來解釋，但一切都可以用直覺來理解。

本期特地從《夢的斗篷》中摘譯故事三篇，以饗讀者。

唐朝有一位皇帝，世稱明皇帝。他有位名喚奈妃的皇后，其姿容美麗如初夏的明月。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見過夫妻二人促膝長談，也沒人見過兩人比肩而坐或執手相偕的場面，因為只有當明皇穿上那件有奇異刺繡的斗篷時，奈妃才會出現。那時，她便追隨在他身后，雖然中間始終隔著一長段距離，但她炙熱殷切的靈魂卻始終隨著目光落在明皇身上。欲知前因后果，且容我慢慢道來。

明皇有一座美輪美奐的御花園，花園里繁花似錦、馥郁芬芳，那香味濃郁得仿佛赤手便能握住，就好比從甘泉中掬出一捧清水一般。某個休沐日的晚上，夜幕低垂，遙望著牽牛和織女星的明皇與皇后，在御花園中互相盟誓，約定此生此世恩愛不移。

然而，由于奈妃皇后的前世薄命早夭，她的靈魂在今生總是沉浸于幻夢之中。也正由于這個原因，她的眼神總是被夢幻牽引著帶向遠方，把身為帝王的夫君遠遠拋下。就算他將她擁入懷中，也無法擁有她的靈魂。她的身子就像正在酣眠之中，其神智卻是天馬行空，無法掌控。他們的愛情也由此產生了裂痕。奈妃為此痛苦萬分，自責不已，但依舊無能為力。

一夜，她在青玉砌就的涼亭中小憩，在一陣接一陣馥郁的芬芳中，她身下的床榻輕輕搖晃著，宛如一葉飄浮在溪上的小舟。這時，她看到了明皇。他身著一件奇異的斗篷，上面繡滿了她的夢境——巍峨延綿的高山，熠熠生輝的懸崖，寬闊的金色河流，魔幻的花園宮宇，千嬌百媚的仙子，野性難馴的火龍。他的斗篷上繡著的正是她魂牽夢縈的夢幻之地。奈妃滿心歡喜，感到無比幸福，因為她的目光終于可以永遠停留在皇帝身上了，她終于不用再徘徊于逐夢與追愛的兩難之間，難作抉擇。

奈妃從夢中醒來后，來到皇帝面前，對他說：“此前那休沐之夜，我們在御花園沐浴著芬芳眺望牽牛織女星時，我曾許諾要愛你一生一世。奈何上輩子天不假年，我的靈魂總是沉浸在夢幻中，我的目光無法停留在你身上，甚至連帶著我們的愛情也無辜受難。這讓我如何信守諾言呢！所以，你得穿上我的夢境，如此一來，當我追逐夢幻時，就能把目光停在你身上;每當追逐夢幻時，我就能來到你身邊。”

“我如何才能穿上你的夢境呢？”皇帝哀傷地問。

“我會將夢境繡滿你要穿的那件斗篷。”

就這樣，整整五年，奈妃都針不離手地繡那斗篷，再沒有踏出過青玉亭一步。御花園馥郁的花香悠悠飄來，她全憑不同的花香辨別四季更替。正是這樣，她才知道五年光陰就此過去了。

斗篷終于制成，奈妃帶著它去見明皇。明皇連忙把斗篷披在了身上。她見到自己的夢境包裹著明皇，滿心滿懷都是喜悅。她看著他，靈魂的渴望與內心的炙熱一齊讓她眼眶發燙。奈妃張開雙臂，想走近明皇，想依偎在他寬厚的胸膛;可無論如何踏步，她都無法靠近他。巍峨綿延的山脈和粼粼發光的峭壁高聳在她面前，寬闊的金色河流擋住了她的去路;還有那寬敞的魔法花園、甜美的仙子、兇猛的火龍，都被繡得栩栩如生，阻擋著皇后前行的腳步。廣闊的夢境橫亙在她與皇帝之間，她無法向前靠近哪怕一步。

驀然間，淚珠泉涌般從她的面頰滑落，皇帝呼道：“這斗篷不穿也罷！”

奈妃不無哀戚地答道：“二者必擇其一，皇上。若脫下斗篷，你就能擁我入懷，但我的靈魂將飄然遠去。如果你穿上斗篷，我就無法靠近你，咫尺天涯，但我炙熱殷切的靈魂將永遠注視著你。請念在那一夜我們的誓言，我們的低訴與密語的份上，請您從這兩者中做出選擇吧?！?/p>

就這樣，明皇決定穿上這件夢幻斗篷。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和奈妃——那初夏的皎月般美麗的妻子同行。只有當他身披斗篷時，人們才能看到奈妃。她就走在他身后，隔著一大段距離，她炙熱殷切的靈魂連同她的目光一起落在他身上。

The Flea

跳 蚤

從前，有一人名叫東福。一日，他因踩壞面點而受到責罰，死后便轉世成為一匹灰狼，生活在幽暗的森林中?；頌槔堑臇|福遭遇了諸般磨難，于是希望尋求更好的轉世化身。下一世，他化身為一條看門狗，與人類的關系更進一步。盡管是一條狗，他卻能近觀世態人情，思考的時間遠勝于人類。再下一世的時候，閻王爺被他的心志打動，同意讓他與人類密切接觸。于是，他轉世成為一只寄宿在人身上的跳蚤，與人類形影不離，連宿主夜晚于床榻顛鸞倒鳳時亦不曾回避。

正因如此，東福的渴求與日俱增。一夜，月華如洗，映得屋宇熠熠生輝。宿主書生正在妻子身邊酣睡，跳蚤自床鋪跳上窗臺，眺望著遠方的夜色出神，恰逢一只會講話的銀狐從旁路過，跳蚤恭敬地跟他行禮致意。銀狐遂停下腳步，問他為何事煩惱。東福便把這三生三世存留的記憶盡數道來，涕淚俱下，苦澀地吐露想再次化身為人的心愿。

銀狐唏噓不已，同情道：“你為人那一世的父母，他們轉世后依然投胎成了人，就住在都城。如果你能找到他們、認出他們，讓他們再續前世之緣，等他們孕育小孩時，你就可以投胎轉世成他們的兒子。”

“我會盡力一試，”跳蚤哭道，“可是，以我這身軀，要如何才能去到都城呢？”

“跳上來鉆進我的皮毛，我帶你去那兒?！?/p>

跳蚤從窗臺跳上狐貍背，趁著皎皎月色踏上旅途。黎明時分，他們到了都城。跳蚤仔細向狐貍道謝，然后跳到了一個正好路過的小販身上。小販載著他在城中四處轉了一天，他也趁此機會見了都城中的每一個人。日近黃昏，他突然瞥見一位富貴的高官，一眼認出那正是他前世的父親，于是趕緊跳到他的身上。高官正要去趕赴一場盛大的節日宴會，還準備在宴會上向一位千金小姐提親。宴會上聚集了許多年輕貌美的女眷，跳蚤東福就坐在高官右耳后，他從這里看到了所有人，也認出了前世的母親——她只是個卑微的婢女。奈何高官對這低微的婢女不屑一顧，反而往準備提親的達官顯貴家的小姐身邊去了。趁高官剛開始說精心編寫的甜言蜜語，東福跳上他的鼻尖，狠狠咬了一口。高官的鼻頭隨即又紅又腫，那世家千金嘲笑了他一番，跑開了。高官無比惱怒，無論如何都要抓住跳蚤，好殺他泄憤。然而，東福跳上身邊一位老者光溜溜的腦袋，又跳上孩童粉嫩嫩的胳膊，從一處跳到另一處，高官一直怒不可遏地緊追不已。最后，跳蚤跳到了原本孤零零地站在一邊、不被人理睬的婢女的身上。

“把那只跳蚤交出來！”高官對婢女厲聲喝道。他沒有上輩子的記憶，自然也沒認出這是他前世的妻子。

“哦，大人，奴婢交不出來，”婢女驚慌失措，“它爬到我襦裙下面去了?！?/p>

“那就彎下腰，讓我來找，”高官怒叫，“我一定要抓住它！把它碎尸萬段！”

可憐的婢女驚慌不已，可又畏于權貴，只好順從地趴在地上，讓他撩起自己背后的襦裙。

此刻，高官沒有找到跳蚤的蹤影，卻看到了婢女圓潤飽滿的臀部，肌膚光滑如美玉，微微閃著細膩的光澤。官員頓時心如擂鼓，神魂顛倒，那目光再也挪不開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前世的回憶也在癡迷中豁然涌上心頭。誠然！如此佳人怎會只有短短一世可活？他既已認出這卑微的婢女是前世的妻子，便扶她起身，娓娓道出了前世情緣。很快，兩人約定永結同心，高官娶了婢女為妻。九個月后，他們誕下一個嬰孩，孩子初生即可言語，于是向父母和盤托出自己化身跳蚤促成良緣的始末。就這樣，好事多磨，家人團聚，三人俱是心滿意足。

The Moon Fish

月中魚

滿洲里從前住著一個漁民，其名為夏。一日，他被一只狐貍盜去了漁網。自那以后，他只好靠一根魚竿釣魚為生，但釣到的魚卻總是寥寥無幾。他越來越窮困潦倒，只能住在山洞之中。山洞十分狹小，他每次從床榻上站起來都會磕到腦袋，每次舒展身體都會碰到石壁。然而，夏仍舊鍥而不舍地繼續著這份營生，因為他相信，人只有把一件事做到了極致，才能超越自己的極限。

漁人夏居住的山洞中沒有燈火。每當夜幕降臨，石壁隱匿在寂寂長夜中，他總是饑腸轆轆，睜大雙眼難以入眠，只有黑暗在他周遭悄然蔓延。

一夜，突然有曼妙仙樂傳來，其音似百架琉璃豎琴齊齊奏響。夏躺在床上，睜大雙眼側耳傾聽，那動靜突然變得像是有千只銀鈴同時搖響。夏依舊躺著，雙眼越瞪越大，屏息仔細聆聽，聲音又化作了萬枚銀幣在叮當作響。夏遽然起身，走出山洞，只見一輪圓月高懸夜空，目光所及之處盡是銀輝。那美妙柔和的叮咚聲越發清晰，就從池塘方向傳來。于是，漁人夏拎起魚竿向池塘走去。他往黑黢黢的池水里看，只見里面擠滿了數千條小小的銀魚。銀魚不計其數，鱗光閃閃，摩肩擦尾，那悅耳的叮當聲正是由此而來。

“如果我能抓住五條，只要五條，就再也不會為窮所困！”夏大喊著，將魚線拋進水中。

他釣啊，釣啊，釣了許久。池塘中魚群如云，閃著粼粼銀光，叮咚作響，卻沒有一只魚兒愿意上鉤。漁人夏十分沮喪，淚珠從蒼白的面頰滾落，掉進池塘。其中一條小銀魚突然一口搶下了這滴淚珠;甫一下肚，它就像中了劇毒般痛苦地扭動起來。片刻，便抽搐著掉落在岸邊。漁人夏彎腰去撿這條小魚，它卻突然消失，接著在原地出現了一位小小女子，穿著熠熠生輝的銀袍。那小女子迅速長大，變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面容美麗白皙如皎月，雙眸不見黑瞳，只有銀白眼波盈盈流轉。

“我飲下了你的痛苦。”那瑩白的少女開口了。她的嗓音如銀鈴般輕柔，帶著絲絲憂傷，“所以我須得追隨你、服從你，夏。”

“但我居住的山洞又小又黑，”漁人答道，“一只狐貍偷了我的漁網，我身無分文?！?/p>

少女卻只是說：“我須得追隨你、服從你?！庇谑撬麄円黄疬M了山洞。

進得了山洞，漁人道：“我沒有用來照明的燈，也沒有能招待你的食物?！?/p>

這時，少女拿出一把剪刀，從銀絲袍上剪下一片圓綢貼在了石壁上。那片圓綢恰如一輪滿月，灑出銀光，整個山洞漫起銀白色仙霧。銀霧漸漸散去，他們來到一間白色廳堂，檀木為梁，玳瑁為戶，珍珠為簾，青玉為階，廳堂正中設著碧玉大桌，上面堆滿了美酒佳肴。此時那輪圓月仍掛在墻壁上，皎然生輝。

漁人和那月光般皎潔的少女在桌邊落座，一邊享用美酒佳肴一邊交談，從道家風骨聊到人生苦短。少女還向漁人傳授萬物之道，后來她醉意朦朧，又向漁人透露了池塘的秘密。原來，明月仙子的妝鏡在許久以前落入池塘，裂成了數千碎片。自那以后，仙子的姿容就被封存在碎片里，化身為池塘的銀魚，等待著有一朝一日能再度重現于世。

酒至酣處，情到濃時，兩人在絲綢繡榻上相擁而眠。少女的肌膚光潔細膩，觸手生涼。雞鳴時分，少女下榻起身，向墻上貼的月亮走去，漸漸融入其中。她越來越小，越來越蒼白。然而，就算縮進一彎新月，她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見。接著，她轉過身朝漁人夏揮揮手，表示自己還會再來。那枚月牙逐漸黯淡下去，終于完全消失了。漁人夏如大夢初醒。不過，圓形銀綢仍貼在石壁上，如少女肌膚般光潔細膩，觸手生涼。

從那之后，漁人夏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地窮困潦倒，但他的夜晚卻無比富足。月光般晶瑩的少女每一夜都前來相會，直到漁人垂暮之年。一夜，她來到山洞，帶著老態龍鐘的漁人走向石壁上掛著的圓月。自那以后，世間再無漁人夏的蹤跡。

【責任編輯：龍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