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 J. 帕克

你肯定知道惡魔,不過請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最恐怖的夢魘,是此生或來世可能發生在你身上最可怕的事。你不忍直視我的臉——這是我和太陽的共同之處,不過我們先不說這個。相信我,你絕對不想讓我進入你的大腦。因此,等你知道我基本是站在你這邊的時候,可能會有些驚訝。或者說,至少我們最終在唱同一首贊美詩,你和我。
打個比方吧:手不喜歡耳朵,腳踝鄙視肩胛骨,而闌尾認為結腸里全是屎。不過,只要它們都服從大腦,并相信大腦的所作所為,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或許雨滴也很討厭大海,我不知道。它們都有一些共同點。我們也有,甚至你和我也有。我挺喜歡我們的共同之處。
不過,其他人不一定贊同我們的觀點。
我現在的任務實在不怎么光彩,可以說排在聲望榜的最下面,幾乎跌出名單。但這差事倒是很適合我。事實上,這是一項艱巨的工作,需要智慧、耐心,足智多謀。另外,怎么說呢,還要一定程度的優雅和敏銳。這是我的許多同事和備受尊敬的長官們所缺乏的。
我在第三號角修道院做禮拜。地方不錯,我喜歡那里。我特別鐘愛西邊的回廊,它的中央有一座精致的草藥花園,還有個小噴泉能捕捉到正午的陽光。這座小教堂其實比大多數教堂都要大,是早期的宗教禮儀改革運動①風格。當你從南門進來,便會看到那扇令人驚嘆的玫瑰花窗;還有林立、筆直的紅色大理石柱,它們有五十英尺高,綻放出驚人的軌跡,宛如張開的手指支撐著一片薄紗般的天空。或許修道士們到處貼上的金箔有些過于奢侈了——在教會的室內設計中,虔誠的熱情和庸俗之間有一片薄如蟬翼的無人區,但他們卻忘記了告訴禮儀改革派這一點。盡管如此,整體效果還是讓人賞心悅目,神經舒緩。第三號角小教堂讓我感到賓至如歸,自在安全。
在我看來,禮拜儀式合規監督——他們在分區總部稱之為“禮合督”,盡管我真的希望他們別這么喊——與其說是一種技能,不如說是一門藝術。一千年前,第三號角被艾因哈德三世公爵賦予了為他的靈魂永久、輪流、晝夜不停地唱誦彌撒的權利。它的意思是,只要你付得起給神他媽的教堂的一大筆錢,那么一旦你死了,第三號角便會傳出虔誠的修道士們連續不斷的祈禱,祈求神圣的憐憫,讓你的靈魂得到永生。邏輯一目了然。不管你生前是否像一桶老鼠般邪惡,哪怕你在罪惡中死去并毫無悔改之意皆可。第三號角的修士是金錢能買到的最好的圣人。他們的圣潔無可挑剔,他們也不會拒絕任何東西。因此,你被寬恕是為了他們,而不是為了你自己。這是一筆價格合理的甜蜜交易。這么說你懂了吧?
我就在這時派上了用場。因為脆弱不堪,我這一類人被分配了較為輕松的工作任務,自然是無法勝任成為某人所謂的姐夫之類的其他重要工作。修道士沒日沒夜為死者祈禱,使用經過精確計算的、已知且被證明有效的禮拜儀式,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就像律師傳達永久產權一樣,歲月永無止境。我的工作,就是側身走過一群唱詩班全神貫注的修士身旁,從他們的耳朵、眼窩或張開的嘴溜進去,讓他們分心,把一個無關緊要的、平凡的想法滲透進他們的腦海,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喃喃自語,重音落在錯誤的節拍上,唱錯字或顛倒順序,再或者唱漏一整段。自然而然便能讓整個祈禱作廢——按法律條文活著的人,死后也得按法律條文來——那些邪惡的有錢雜種們,將會在死后的極樂世界里享受非常可怕的五分鐘,直到下一輪禱告開始,他們才會再次被保護性的祈禱包圍。
事實上,它的意義遠不止表面展現出的這樣。第三號角的男孩們都是經過精心挑選、高度培訓的專業人士。你大可以放棄試圖用裸女或放蕩不羈的形象去引誘他們,或嘗試一些更加粗俗的玩意兒。你那些粗野的鄉巴佬修士通常會因為對同僚的不滿而分心——為什么他總是能在圣母領報節②的第三個星期二晚禱時拿著圣杯,這太不公平了——但如果你把這事兒放在第三號角,他們只會嘲笑你所謂的臉。我的同僚們通常采用的方法,也是外勤業務手冊里的標準操作程序:埋下懷疑的種子,破壞信仰的堡壘——那天早上,當修士兄弟們第二十次重復同樣的禱告時,你在他們耳邊輕語:這到底是什么意思?這有什么意義?來嘛,承認吧,你在浪費時間,一切都是徒勞。
我們有既定規程。這些規程不但歷史悠久,還載入了法典。盡管沒什么卵用,但至少我們有且打算繼續按規程去做,因為這是命令。根據我的經驗,疑惑會像油布上的水一樣,從第三號角修士們堅韌不拔的信仰上滑落。我們中的一個在那些徒勞的信仰上浪費時間,不是那些修士,而是我。所以我有自己的方式,時不時還挺管用。通常來說,野馬是無法拖拽出我的秘密的,但管它呢。
我是這么做的。先得忘掉那些光溜溜的蕩婦、憤恨的想法和糾纏不休的疑慮。你在借用他人之力,你會一敗涂地。不,找到他的脆弱點。所以,當他全神貫注地祈禱,全身心奉獻時,我會給他短暫的超然一瞥。我與他分享——就在那一瞬間——我那件不幸的事情發生前的記憶。一剎那,他站在我曾經矗立的地方,沐浴著圣言的光輝,在永恒王座的右側,仰望永生之神的臉,看到那里倒映出——
是的,我知道,這種把戲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個爛招,更別說對圣徒了。但有時它確實有效,對善惡都是公平的。修士們越虔誠,這招越管用。我堅定地認為每個人都是贏家:他得到了片刻的超脫啟示;我則成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拿到十分。而那些死掉的邪惡罪人們會獲得及時的提醒:他們花這么多錢買了什么,通常能換取多大的價值。除非,那時候我恰巧在忙于工作。
嗯,倒不是所有人都管用。我倒是得到了十分,但為了分享這段記憶,我必須重新開啟它。這十分的代價很是高昂。所以,有時我是一名盡職盡責的職員,盡我所能去辦事,盡管這會痛苦不堪。而有些時候,我只是照著外勤業務手冊里的規程按部就班,雖然并不奏效。畢竟,我只是服從命令。
這就是我們。我和修士尤西比烏斯。他在我的名冊上,今年76歲了,他9歲的時候作為新手加入修道會。今天的晚禱,他為死者吟誦了142773次彌撒。有種東西叫肌肉記憶。這是弓箭手、劍士和運動員的訓練方式。你經常做某件事,即便思緒遠在千里之外,身體也依舊能做得完美。尤西比烏斯對舌頭和喉頭肌肉的控制,就像第三號角鐘樓里那只巨大的機械鐘一樣平穩、有效,字字準確、毫不動搖。他的神思被我帶離,凝視著他自身存在所發出的不可言喻的光芒,但他的嘴唇仍以正確的順序、完美的重音,塑造著神奇的詞句。我喜歡挑戰,但這家伙打敗了我。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還有明天的明天。沒什么大不了,小意思。
我都干些小打小鬧的事兒,因為我挺脆弱的。這是組織里的新流行詞。意思是你曾有過一段不好的經歷,而這讓你變得毫無用處。你花了很長時間坐在徹底的黑暗之中,人們不得不重復絮叨好幾遍,你才有反應。而一陣意外的喧嘩或是遞一下芥末醬,都能讓你歇斯底里、痛哭流涕。這不是你的錯,你也沒辦法。你的記錄顯示,你曾是一位勇敢可靠的職員。在邪惡的運用方面前途光明。但那都是過去了,現在是現在。我們有一個部門要運營,而你依然登記在冊,得給你找點兒活干。理論上來說,這也算是工作。就算你搞砸了,也沒人會知道或在意。因此,放心去做。屠殺的號角吹響,讓戰爭的小松鼠肆虐吧。
正是如此,我有過一段糟糕的經歷。我不想談論這事兒,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凌晨時分,尤西比烏斯修士下班前往餐廳。我正在那兒拿著芝麻卷和暖紅酒等他。他們相信第三號角的節儉,就像相信薩尚帝國一樣:它是真實存在的,書中都有記載,但這和我們無關。差一刻鐘三點,除了他和我四下無人,這絕對是個值得跟進的機會。尤西比烏斯修士是個好人,但他有一顆探究的心,最近的所見讓他有些好奇——
他看見我鉆進一位俄德律西亞的助祭身體里,那人正在第三號角圖書館查閱關于狄奧多西的評論。像第三號角這樣的大都市修道院里,總會有一兩個新面孔,這是他和我都喜歡這兒的一點。我碰巧知道——我曾進入過他的思想——他很喜歡芝麻卷,這也是為什么我爬進切勒修士的腦子,種下了今天要烤芝麻卷的念頭。或許有人會說這是鬼迷心竅,但在我看來,這僅僅是考慮周到的體貼而已。
尤西比烏斯修士吃掉最后一口芝麻卷,看著我,“還不錯。”
“就個人而言,”我回復,“沒有肉桂會更好。”
“我也是,但沒什么是絕對完美的。謝謝你。”
噢。“謝什么?”
他沖我笑了笑,“有時候,為了傷害我們,”他嘴里塞滿了食物,“黑暗的手段就是給我們送來面包。請注意,我不是在抱怨。”
我不作聲,腦子里冒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你怎么知道?”
“哦,得了吧,”他說,語氣并不刻薄,“我在這兒做了六十七年修士,我在一英里外就能發現你們中的一個。”
我就這么被發現了。我嘆了口氣。
“不要為此自責。”他說。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一頭白發,淺棕色的雙眼。“事實上,你還不錯,能騙過我們這個行當里大多數蠢蛋。”他又咬了一口面包,“剛才在我腦子里的就是你吧?”
我點點頭,“抱歉。”
“不,請別道歉。”他向前傾了傾身子,“我得問問,那是——真的?”
“什么?”
“你給我看的。”他的聲音里有種急迫感,就像水中浮現的淡粉色血液,“那是——?”
“我的記憶,”我說道,“是的,未經編輯和刪改的,不管值不值得。”
“真的是真的?”
“你真覺得我能編造出那樣的東西?再說了,這類事情是有規矩的。”
“規矩?沒騙我?”
“行為準則。所以是的,這是真實的記憶。從之前的——”
“是的,當然了。”他不想讓我尷尬,祝福他,“所以真的有一個——”
“是。”
“啊。”他看著我,眼睛炯炯有神,“那祂——”
“是的,存在的。”我頓了頓,“我以為你知道。”
“相信。”他輕聲說,“而不是知道,有區別。”
“我想是的,”我說,“好吧,那么現在你知道了。”
“反而不是相信了。”他微微皺起眉頭,“對我這一行的人來說,這是相當不尋常的處境。我的意思是,如此確定這個。”
這讓我笑起來,“可是你一直都相信。”
“哦,當然。”他說的是實話,“七十年來從未懷疑過。”
“知道了——會不會幻滅?”
“不盡然。”他想了一會兒說,“肯定有點兒影響。”
“不過是好的方式。”
“總的來說,我認為是的。”
“很高興能幫到你。”
他看著我,“你有幫嗎?”
我聳聳肩。“祂是存在的,”我說,“在我家鄉,這算不上什么國家機密。是你們這些人把一切搞得太復雜了。”
“啊,好吧,這樣的話,謝謝你。”
“榮幸之至。畢竟,有時候想要變得殘忍,得先學會善良。”我頓了頓,“我有些猶豫要不要提這事兒,但作為回報,請您送我一件小小的信物——”
他猛地抬起頭。“這我不太確定。”
“哦,拜托,”我露出最迷人的微笑,“這個要求并不過分。一個錯位的代詞,或一句含糊不清的輔音,僅此而已。就足以讓備受祝福的艾因哈德被他的果子露嗆到。一時的失神而已,下次你就可以做得完美。這不會要人命的。”
“做交易,還是跟——”
“這不是交易。”我指出,“因為你已經得到了好處,免費、無償的好處,因此,就沒有所謂的——”
“合謀?”
“我想正確的法律術語是報酬。不討價還價,只是一種優雅的、表示感謝的姿態。稱之為禮尚往來,老朋友之間的那種。”
“我不懂。”他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這是其中一種情況,”我說,“這種情況下,事情的順序至關重要。如果我對你說,在死者的彌撒上搗亂,作為回報,我讓你看永生之神的臉。那么是的,這是可行的,你算是和我們共謀。但現在這里沒有互惠,也沒有持續的責任——”
“道德責任。”
“對我們這群生物負有道德責任?哦,拜托。”
他笑著說:“那是一種罪過。”
“沒錯,”我說,“但是可以原諒的。”
“如果犯下的罪過是以之后懺悔為前提,那懺悔便不作數了。”
“這樣吧,”我說,“我為你祈禱,怎么樣?”
“再吃根芝麻卷吧,”他說,“它們真挺好吃的。”
如果一開始你沒有成功的話——“我見過他,”我說,“一次。”
“抱歉,誰?”
“艾因哈德三世,”我告訴他,“你一輩子都在為他禱告的那個邪惡的小混蛋。”
“啊。他啊。”
“對。你想讓我給你講講他的事兒嗎?他干的那些事情。”
“不是特別想知道,不想。”
“我不能說我和艾因哈德很親密,”我繼續道,“但我挺了解他。非常了解,可以說是從里到外都很清楚。”
“啊。”
“我曾在他的腦子里。”我接著說,盡管我不喜歡讓尤西比烏斯修士感到不適,“在他腦海深處。”
尤西比烏斯緩緩點了點頭,“那是什么感覺?”
“換句話說,就是家具齊全的房間。就是說,我不需要帶任何東西,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在那里了。在那兒等著我。”
“我明白了。”
“就是這個人,”我說,“多虧了你們無休止地禱告,讓他能在神之選民中安息。事實上,我挺驚訝他想這么做。這就像魚兒離了水,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他肯定孤獨得要死。”
“他們的確說過,以地獄為伴。”他皺起眉,“他的錢都捐給了修道院。一千年來,修道院一直為饑餓和無家可歸的人提供食物和衣服,教育窮人的孩子,醫治病人,保存經文——”
“人所做之惡,死后仍然存在;而所行之善,常隨尸骨埋葬。這種情況下,只能反其道而行之。這只是一個非常短暫的干擾,不會造成永久傷害。”
他盯著我的眼睛,我一眨不眨。“不能這么對他。”
我嘆口氣。“行吧,”我說,“你贏了。不過公平起見,我應該指出,忘恩負義也是一種罪過。”
“人無完人。”他笑著說,“如果你愿意,我會為你祈禱。”
“謝謝。”我說,“不過為我祈禱你還不夠格。無意冒犯。”
“無所謂。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告訴他,“并不是。”
惡人不得安寧,于是我脫離肉體,回到教堂,和希爾德布蘭德修士一起上白班碰碰運氣。希爾德布蘭德做了二十六年的雇傭兵之后,才受到召喚。從神學角度來講,信仰更像是混凝土而不是抽屜里最鋒利的匕首。不幸的是——
“你好,”我的老戰友說,“你在這里做什么?”
“洛夫蒂?”
“小聲點兒。”洛夫蒂噓聲道,嗓門兒大到足以把活人和死人都吵醒,“他會聽見你的。”
十六年了。我們業內稱之為潛伏臥底。在變得脆弱不堪之前,這倒是我的特長。
通常來說,潛伏者屬于那種在很早的時期就被視為對計劃有用的人。他要么可能具備某些思想、靈魂或身體方面的特質,要么就是命運會讓他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方。我曾經在一位貧窮的寡婦腦海里待了十一年。戰爭開始前,她在貧窮與正義酒館后面賣白菜,就在布魯克大街盡頭的斗獸場旁。她誰也不是——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女兒,也不是誰的母親,更不是誰誰的可靠房客或有價值的雇員。沒有人會想念她。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是不是突然滑稽起來了,或者是不是比往常更為滑稽什么的。可憐的糊涂蛋。即便我對此怨聲載道,也沒人愿意花大價錢治好她。因為那得請訓練有素的專家來,而他們的服務代價昂貴。她過于丑陋,甚至沒人想干她;太過愚笨,沒有絲毫利用價值——我不認為我想成為人類。不知怎的,你們這些人似乎從來學不會相互照顧。除了我,她對任何人來說都一文不值。十一年了,我的存在從未引起她的注意。就在AUC 1171年六月的某一天,她拿起一把刀,藏進袖子里,混入了金尖塔寺外的人群。當大公做完彌撒出來時,她在他脖子上刺了三刀,沒人來得及阻止。正是因為我一直深入她的腦海,扭曲她的思想,將記憶揉進她的傷口,精心地讓她的怨恨滋長,曲解她的認知,才使得她的所作所為根本無法避免——而這,孩子們,就是導致第一次社會戰爭的起因(六千萬人死亡,算上饑荒的話)。這也恰好證明了潛伏者的作用,我才不管部門那些精打細算的人怎么扯資源使用不當之類的話呢。
我唯一的疑慮就是派洛夫蒂做臥底。這需要一定的素質,尤其是耐心、決心、冷靜的頭腦和獨立思考能力——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作為一名職員,他挺稱職;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比他更善于從生活中榨取最后一絲快樂,讓暗黑的絕望充斥整個心靈,粉碎信念、驅散希望,以及諸如此類的事。但就技巧策略而言——行行好,幫幫我吧。他就像俗話里說的那樣,公牛沖進了陶瓷店,那種在沙漠中都能摔一跤的人。
“確實如此。”當我提出這個質疑時,分部指揮官說道,“他就是個小丑。脖子以上都是堅硬的大理石,還有兩只左腳。問題是,現在我們還有誰?”
他盯著我,我轉開頭。
(我有沒有說過,在我脆弱這個問題上,大區和分部之間的意見有所分歧?大區堅持認為,我徹底沒戲了,就不應該從事3級或更高級別的工作。而分部則覺得我曾經確實玩兒完了,但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又恢復了,而他們必須為大區安排的巫師陰謀尋找人手,但人才儲備畢竟有限——我得承認,我站在大區這邊。當然,我在這件事上的感受完全不重要。)
“這是我需要知道的事嗎?”我問。
“你?天吶,不。”他看著我,就好像他剛在花園里偷啃了一口蘋果,便發現我就在旁邊似的,“這是件大事。而每個人都知道,你對這種事沒了興趣。”
這簡直是硝酸過鴨背,沒什么卵用。“只是,”我指出,“洛夫蒂說得有道理,我可能已經搞砸一切,我不知道這是潛伏行動。如果你要我離開第三號角,只需要說一聲,我便滾蛋。”
他臉上一副我很熟悉的疲憊和焦慮。“我要你的做的,”他說,“就是繼續做分配給你的工作,把長期戰略規劃留給我們。只是注意一下你的大腳該往哪兒放就行了。”
“再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讓我高興了,”我嚴肅地說,“但如果我連雷區的地圖都沒有,光說不要踩到地雷是沒用的。”
我是故意的,我倆都知道。當他還是個菜鳥小主管,我是他上司的時候,我嘲笑過他。在我變得支離破碎之后,他被提拔到我的職位。“離希爾德布蘭德修士遠點兒,你就沒什么問題了。”他告訴我,“他那班還有十六個修士,去煩他們吧。說到這個,”他補充道,給了我一記他自己覺得很嚇人的眼神,“你把祝福的幻象像糖果一樣遞出去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很清楚——”
我要指出,我已經占用了他許多寶貴時間,遠遠超過了我應得的。于是我乖乖退下了,這讓他有些悶悶不樂。我得趕緊補充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習慣使然,我想。
一件大事,牽涉到一個臥底、一項局內工作。內部的事,不用說,不需要理由。但好奇心強的人想知道真相,而我有一顆好奇心。以前它曾讓我陷入麻煩之中,看樣子會無可避免地再惹上麻煩。沒什么大不了。
那天夜晚,當我用難以想象的、超自然的模糊幻象撩撥著弗洛瑞安修士的意識邊緣時,我思索著我所知道的各種事:政治局勢,希爾德布蘭德修士的前科,記錄中雙方各個關鍵人物的最后動向,以及我的一兩次經歷。我不會說一種模式開始出現,但一些有趣的形狀在虛空的彎月上以誘人的方式閃爍著,以至于當我從其中抽離醒悟過來環顧四周時,教堂里只剩我一個。每次輪班,中間都會有十分鐘的時間,這讓教堂管理人有機會添點燈油或打掃一下灰塵。
這只是一份工作,僅此而已。沒有報酬,沒有感謝,而如果沒能按計劃完成,還會遭到一頓臭罵。我們這么做是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人。你們有自由的意志,我們則被分配了各自的職責。我們服務,因為我們存在。此外,至少在理論上,神圣服務中的每一項職能都是同等價值,從大天使到智天使,甚至從撿屎佬到誘惑者,大家各盡所能,各按——嗯,好吧,沒有各按。我們只需要不停工作,工作是對我們的恩賜,我們應該心存感激。因此,在不幸的事發生后,沒有諸如懲罰之類的任何后果,打消這個念頭吧。仁慈和寬恕是他的中間名。當時的情況是,我們中一些做著同樣價值工作的人,被重新分配到其他同樣價值的工作上,而那些在事件中站隊正確的人卻因為某些難以理解的原因不太愿意做這些工作。在大環境下,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調整。那時大家都一致認為,從各方面來看,我們都輕松地渡過了難關。
的確,毫無疑問。盡管如此。
即便在我真正開始變得脆弱之前,我就很享受(現在也是)偶爾的寧靜、安寧和平和。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不太能遇到這樣的時刻。我工作的時候——曾經的工作,變脆弱之前——通常是很安靜地、躡手躡腳地四下摸索,以免被發現。而這樣的沉寂往往昭示著山雨欲來,能讓你忘掉之前所有的平靜。當你深入到通常召喚我們的那些人的心靈深處——比方說,我經歷過一些相當可怕的地方,四下全是白骨森森的墻壁。里面很嘈雜,哭泣聲、叫喊聲,還有恐怖且生動的記憶,用最大音量一遍又一遍的播放著。在這種情況下,你最無法做的事就是聽從自己的想法。相比之下,第三號角教堂簡直是人間天堂。
根據所有書籍的記載,教堂的主要特征是圣象屏。它有四十英尺高、二十三英尺寬,背景為金箔;從玫瑰花窗射入的、傍晚第一節晚禱時分的陽光會讓它變成一片火焰。它描繪的是圣母的悲傷。從教義上講,這一直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有那么點不倫不類。尤西比烏斯修士對此的解釋是,就如凡人直視太陽雙眼便會被灼傷一樣,他們與神直接面對面的交流必然要冒著精神傷害的風險——
(“換句話說,它會讓你失明。”)
(他沖我笑笑,“完全正確。”)
——因此,他們在找尋一個中間人,按照適當的指令系統進行:從牧師到守護天使,到大天使,然后是權天使,接著能天使,再從主天使到座天使,智天使到熾天使;最后是圣母,最終到神本身。這一切都關乎合適的渠道。眾所周知,以正確的方式做事才能更加深入,這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讓文件副本放入正確的文件夾里。
這點我是不信服的。我覺得這是我們血液里的根性,是你我共同繼承的一部分。縱觀你們和我們的歷史,咱們都不會直接去面見國王或者首席執行官或省長,因為打從骨子里就很清楚我們只是些渣滓。不,相反,我們喜歡跟大人物們身邊的耳目們悄悄傳話。大多時候,我們向耳目們祈禱的贊美詩都有‘樂器伴奏,硬幣清脆的叮當聲抑或是數鈔票的噼啪聲,用甜美的音符誘惑貪欲。這個原理在艾因哈德三世身上挺管用。像我這樣的變態沒理由找他提什么要求,但他母親的話他可不敢不聽。
像我這樣的變態,會悄無聲息地變幻成人形(仔細看,你會發現一大群密密麻麻的小蒼蠅,最好別靠太近),然后跪下來,告訴自己:沒關系,眼前不過是一張圖畫,一張根本不存在的人的圖畫。因為祂從未有過母親,我很清楚這點,畢竟那一瞬間我就在那兒。另外,我不是在祈禱,打住這個念頭,我只是卸下腳上的重擔。我不是祈禱,因為祈禱基本上就是在索取,而我沒什么想要的。不過,偶爾停下來喘口氣,假裝我不是我,也挺不錯。
一道影子落在我和金色圣象屏之間。我回過頭,叫喊出聲。
他沖我笑笑,“你有大麻煩了。” 他說。
在劇中有這樣一幕:英雄遇到了跪在神壇前的惡棍。這個角色就由我來扮演吧,雙手合十,現在他正在祈禱。薩洛尼努斯筆下的英雄之所以耐人尋味,是因為他總是優柔寡斷。而影子術士完全不會這樣。對他來說,思考就是行動。只是他很少思考,都直接行動。
我可以在必要時刻反應迅速。我溶解了假扮人形中借來的分子,像爆炸一樣驅散了蒼蠅群。接著,我便逃離開來,像聲音一樣四散著朝各個方向奔去,但他比我快。他抓住了我。他比我強壯,用手把我捧起來,塞進他耳朵里。
他和我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我都有些記不清了。如果你還記得,這就是我之前提到過的不愿說的事,但我還是打算告訴你。
當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在我的回憶里,除非特別說明,那‘他就是指這一個人,至于原因嘛,你很快就會明白——我那時候只是聽從命令安排。我的主管說這兒有這么個孩子。
“噢,得了吧,”我說,“你很清楚他們是怎么說跟孩子和動物一起工作的。”
我的主管不怎么喜歡我。“忍著。”他說。
“看在咱倆交情的份上,把這件事兒給別人吧。”
“不能。”他搖了搖所謂的腦袋,“有人指定你。”
這倒是有點意外。“你在開玩笑吧。”
他那版的大石碑上,‘不可開玩笑排在第四位。“別問我為什么,”他說,“如果由我做主,我不會選你做任何事。如果我想把事情做好,也不會選你。但這是他們指定你做的,而且命令直接來自樓上。”
為什么我對這突如其來的信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呢?“行吧,”我說,“你跟我講講細節。”
這不是我第一次附身未出生的孩子,或許這就是我得到這份工作的原因。因為這并不是那種每天都會出現的任務,而且還存在諸多技術問題。因此,一定的經驗和專業知識會很有用。這是個長期工作,如果你進去得太早,那得至少等到孩子五歲才能出來,否則會要了他的命。況且,在受試者出生之前進入的目的,是為了創造一位真正優質的軍用級潛伏者,一個終極臥底。
啊,好吧。反正在接下來的二三十年里,我也沒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不管任務還有些什么,應該會很平靜祥和。沒有打打鬧鬧、大喊大叫,或是刺激受試者尖叫、摔斷骨頭,蓄意破壞。更多是我自己的事——因為如果你要設計創造一件長期的武器,你會希望它裝備精良、用途廣泛、高效、高性能。因此,你要一個有文化、有教養的頭腦;在一副強壯、健康的身體里,擁有良好的社交技能、有品位的音樂鑒賞力,在藝術和科學、神學以及圣經等各個需要的領域都掌握一定基礎。這一切都是為了執行重要的任務,而任務里可能包含任何東西,所以要做好萬全準備——換句話說,我的職責就是把受試者盡可能變成完美的人。就像薩洛尼努斯那樣,一個集所有品質、技能和優點于一身的理想武器——
當然,還有許多模棱兩可、含糊不清的地方。因為他從我這里受到的教育和培訓幾乎與圣徒的一模一樣。但這就是工具和武器的根本。它們是中立的。技藝精湛的工匠制作出它們,然后交給像你我這樣的人,我們用它們來做事,壞的或好的,取決于我們碰巧站在哪一邊。當然,這種好與壞的對立是個政策問題,遠超出了我的職位等級。我只是服從命令,與此同時,得到了成為一名熟練工匠的機會,比起通常被要求做的事或被迫安排的事,這個更適合我。至于這邊的業務嘛,神性被描述成一個完美的球體,也就是說,一個沒有邊的幾何實體。我只是需要做些雜七雜八的工作,反正所有工作的價值都同等。
所以我在第十周結束時去了,那時孩子的大腦活動才剛剛開始。就像一座新房,蓋好了屋頂,噴涂的油漆也干得差不多了,但其他方面都還空蕩蕩的。用一個詞來說就是:附身。不管怎樣,本應如此。從醫學或生物學角度來看有些不可思議,應該是別的什么形容。但以前干過這種事,我很清楚會發生什么。
我的基本原則第一條:不可傷害。如果這話你聽著有點耳熟的話,我一點兒都不驚訝。那是你們很久以前從我們這兒偷來的。但在我們惡魔制定行為準則的時候,你們人類醫生的祖先還在從彼此的皮毛里找虱子。
首先,不可傷害。所以我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滑過未出生嬰兒的意識上層,就像一位體貼的丈夫慢慢地躺在熟睡妻子的身旁。在這種情況下,它意味著不要讓受試者知道自己被接管了。對你們人類來說,知道被附身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這可怕至極,你根本無法忍受這種入侵——想象一下,一顆鋒利的沙礫掉進你的眼睛是什么感覺。然后再想想,你的大腦多么靈敏,觸碰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但你所有的本能都叫囂著讓你去戰斗,而你并不知道與我們斗是不自量力。真的,別嘗試了。你越是掙扎反抗,越容易把自己搞得傷痕累累。而且,你連碰都碰不到我們。我們不在那里,用你們的說法,我們只是精神體,是意識形態,沒有肉體。也并非沒有實質,而是由一種你們無法理解的物質組成的。要是這聽起來有些高高在上,那你的重點就錯了。你真的不會想處在一個你開始能夠理解我們的位置上。
我常用這樣的形容來描述第一階段:家庭主婦把一勺凝乳酶倒進一大碗鮮牛奶中。這就是我存在的形式——用的是你們或許能理解的描述,沒有雙關,只是讓你明白。我從虛無縹緲中凝結出實體。我所凝結之處,順便說一句,是你們的大腦。但由此導致的混亂,不是我造成的。你腦子里突然形成的疙瘩或黏液也不是我的化身。它們仍然只是組成的你蛋白質、脂肪和碳水化合物。而我只是過程,如果這么解釋對你們有意義的話。當我進入之后,我開始催化,我開啟改變。按照圣經三位一體的說法,此刻我們三個人合而為一,你、我、我們。或者,換成另一個接地氣的比喻來說就是,你的大腦是一團亂七八糟的粥泥,而我是酵母。是我讓事情變得有趣。
我非常輕柔、緩慢地從他的意識滲透,就像水洞穿石灰巖一樣,在五分鐘里,按我自己的想法塑造鐘乳石。
然后我看到了他。他還尚未成形,我絕對不應該看見他的。他看到了我。你是誰?他問,你他媽以為你在這里干什么?
行為準則里說:達成合法進入后,除非經同僚解職、上級命令撤離或被反對派正式授權的代理人驅逐,否則軍官不得擅離職守。當逃兵是非常嚴重的事,是會上軍事法庭的。但如果你被判有罪的話,懲罰倒是完全沒有。因為,他們能對像我這樣的做什么呢?是折了我的劍,還是剪了我的紐扣?還是做他們已經做過的,把我降職?行啊,來降職我吧。
于是,我退回到耳咽管,這是我快速逃跑的首選地。他速度比我快,力氣也大得多。他伸手抓住了我。我們是絕對不會被殺死或受什么損傷,因為盡管無盡的歲月在不停流逝,但我們是永恒的,不受任何變化影響。但我們能感覺疼。老天爺,我們會感到疼。他的手摁在我頭上,拇指伸進我耳朵里,用力擠壓。我好痛,超級痛。
他捏完之后,松開手。“你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說。
我盯著他,我還以為他也是我們中的一員呢。他的外表——你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當你和虛無的生命體打交道時。他的聲音和行為都很像我們,但顯然他非我族類。
“你是誰?”我設法問他。
“我?我住這兒。”
媽呀。
有我們,就有他們。你現在知道我們是誰了。而他們是我們的對手,是經正式授權的聯合服務機構官員。他們的工作就是使用命令或賦予他們的權利之類的,把我們從人類的思想和身體里驅逐出去。不要叫他們驅魔人,他們不喜歡。而通常,他們是那種你絕對不想招惹的人。
從某個層面上講,他們與我們的服務是并行的。但其他地方簡直天壤之別。首先,他們都是自由職業者。一旦他們獲取資格,拿到入場券,便會去闖世界,履行他們的職責賺錢,通常是很大一筆錢。他們人數不多——畢竟這個職業不是你隨便就能決定去做的,你得有與生俱來的天賦;這是種本領,是種非常罕見的基因突變,而不是像家族遺傳的紅發那么簡單。所以,他們的服務總是供不應求,而‘富人生存的普遍科學原理,往往會把他們的努力引向較高收入階層的附身受害者。這就是為什么你走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口沫橫飛、自言自語的瘋子,都是身材干癟、衣衫襤褸的窮人。
我剛才說過,他們天生就有這種本領。這也引發了一些有趣問題的研討。諸如這個本領什么時候開始發揮作用之類的。我可以稱得上是光榮地、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這些個問題。在某些情況下,尤其是身體素質強壯的情況下,它會在第十周結束前的某個時間點開始發揮作用。
“你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說。
他把我所謂的牙齒都打掉了。因為牙齒也只是個比喻,不存在實體,所以我還能繼續說話。“你怎么知道?”
他又揍了我。跳在了我那些斷掉的、所謂的肋骨上。
“你是怎么知道,”我喘息著說—— 一根斷掉的、所謂的肋骨刺破了我所謂的肺,“我們的?”
他聳聳肩,“不曉得。”他說。
“有人告訴過你?”
“或許吧。”他踩在我所謂的氣管上,“你咋還沒滾蛋?”
“你是說,我為什么沒死?”
“什么是死?”
哦,可憐的娃。我告訴了他。“哦。”他說。
“我沒死,”我解釋道,“因為我們殺不死。就是挺疼的。”
“你很壞。”
“我有傷害過你?”
“你很壞,你們都壞。”
“你要這么覺得也行。你是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
我點點頭,用我那已經斷成兩節的、所謂的脖子。“好吧,”我說,“很高興認識你,抱歉打擾到你了,我這就走。”
我開始拖拽我那支離破碎的、所謂的雙腳。他又把我踹倒。
“不,不準走,” 他說,“我跟你還沒完。”
“真的嗎?”
“你很壞,你是敵人。汝不可使惡魔活命。”
我閉了一會兒所謂的雙眼。“首先。我想你應該會發現那句話里說的是巫師而不是惡魔;其次,我們死不了。”
他不太相信地瞪著我。“你說的那些,” 他說,“我不相信。你很壞。壞人會撒謊。”
此時此刻,關于疼痛。對于你們來說,這是個有用且積極的玩意兒。它會提醒你什么時候出了問題。誠然,這有點天真,仿佛一旦知道問題所在就能糾正過來似的。所以,或許作為一個系統,它可以進行一些微調——《馬可福音》第二章就在做這種嘗試,據我所知這本書就快發行了——盡管因為某種原因,我的呼吸仍然沒停止。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種控制機制。如果你的手下有大量不朽的、不可毀滅的、忠誠度存疑的個體,你就得想辦法讓他們聽話,至少理論上是這樣。當然,他們完全沒抓住重點。我不會、也永遠不可能背信棄義。我們是這位神圣王者的忠實對手,沒有比這更忠誠了。然而,我們捆綁了一系列非常脆弱、敏感的所謂的神經末梢,這讓我們的疼痛閾值異常的低。這就意味著,反對派那群在發出驅逐通知后,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我們離開。僅僅出于他們能對我們感官造成各種威脅,就足以讓我們跑得比離弦之箭還快。
“求你了,”我哀求他,“別這樣,真的好痛。”
“那又怎樣?你是壞的,你是他們中的一員。”
“是的,我投降,我放棄。我滾還不行嘛。”
我所謂的頭發被他的拳頭拖拽著。“我不管。我就是要傷害你,你罪有應得。”
“不必要的傷害是不好的,”我指出,“即便是對壞人。而如果你做了壞事,那你不也是壞人了。”
“不必要——?”
“當你不需要去做的時候。”
“我必須傷害壞人,” 他說,“這是我的職責。”
他在精神上是如此的愿意,但最終他尚未出身的肉體變得越來越虛弱。實實在在的工作讓他疲憊不堪,他停下來打了個盹。我輕輕掰開他所謂的手指,把自己從指間抽離出來。該逃了。
走到耳道一半時,我停下腳步思索起來。還記得我給你說過附身嬰兒的事嗎?一旦你進去了,在他們五歲前都不能離開,除非你想中途殺死他們。
我想殺死這個小兔崽子嗎?還用問?
但我不能。我們的首要指令,第一條規則。一、不可傷害。
(事實上,關于這條,有兩種觀點。一種是學術派,他們對解讀提出了異議,并指出這是傳統手稿的文字腐壞造成的歧義。原文想表達的應該是,一開始,不可傷害;稍做歇息,把自己安頓好,再優雅地卷起袖子開始出牌。如果你接受了文字語言上的修飾,那這算是完全合理的解讀。而語言學上的證據總是模棱兩可,基本是個人理解和選擇的問題。不幸的是,我在很早前就做出了選擇,我讀的是‘一,不是‘一開始。)
是的,我在這方面得嚴格要求自己。但只要一想到這個怪物,問問自己,這個世界有他好還是沒他好?對此,我只能給出唯一可能的答案:不是我說了算。據我所知,小混蛋是計劃里重要的一環。任何人,尤其是像我這樣低級別的軍官,都無權去擺布掛毯上的走線。這種規模的決策,應該留給有關部門去做。他們在四樓;順便說一句,第二層的飲水機另一邊是墮落麻雀監管部。這是一個敬業、勤奮的團隊,他們對工作充滿熱情。如果你搞砸了他們的事,他們會像磚頭一樣砸向你。此外,我告訴自己,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他需要有人正確引導、解釋,教他明辨是非。而那個人恰好是我,這就有點諷刺了。不過沒關系,某地的某些人大概知道他在做什么。與此同時,規則二:不可對四樓行事擅自揣測。
“你麻煩大了。” 他說。
他把我想說的話說了,只是那一刻,我所謂的嘴里全是血和松動的、所謂的牙齒,我把它們吐在了他的思緒之地上。有意思的是,他立馬把所謂的牙齒砸碎了。我猜是習慣使然。
“你就祈禱吧,” 他繼續說,聲音有些欣喜若狂,“這是褻瀆,你會因此下地獄的。”
“不,我不會。”我疲憊地說,“而且我也沒有祈禱。我只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跪著欣賞。”
“這樣才能更好地看清筆畫。”
“我看到你嘴唇動了。”
“你沒看見。而且,它們也不是嘴唇,它們是青蠅。而我沒有祈禱。”
現在,我應該可以預測他的動作了。但我還是往左邊躲去,正中他踢過來的所謂的靴子。“你才是那個有麻煩的。”我氣喘吁吁地說。
“是嗎。你怎么知道?”
“無故攻擊,過度使用暴力。我甚至還沒附身任何人,是你綁架了我。”
“你這是極端褻瀆行為。我根據第6條行使我的自由裁量權,將你嚴密監禁,以避免進一步對圣殿的褻瀆。” 他踩了我所謂的耳朵一腳,“現在我根據第6a條行使自由裁量權,預先阻止你拒捕。祈禱吧,大聲哭喊吧。你應該感到羞恥。”
“如果我承認我在祈禱,你能別再打我了嗎?”
“不能。”
“好吧,那我就沒在祈禱。”
再次進入他的腦海,喚起了某些記憶,不是特別美好。我在里面待了十七年,他是個晚熟的孩子。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問,在一段久遠漫長的時光之后。
“因為你壞。”
“這么做也不會讓我變好。”我指出。
“你在我身體里肆虐了十七年,” 他沖我喊道,“從我出生前開始。”
“而這些時間你都用來打我了。”
“這并沒有讓一切變好。”
接著,一件奇妙的事發生了。一開始我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我能感覺到抓住我的手不是他的,那感覺比較溫柔,但執著且堅定。他完全沒注意到,正忙著踩踏我所謂的手指。然后,我倆都聽見了,一段尖厲、蒼老的聲音,在背誦驅魔師的標準公式,只是你不能用這名字來稱呼。
“我命令你離開,”那個聲音顫抖道,“離開這具身體,回到你的污穢之地去吧。我以光明之名命令你,回到黑暗中去——”
我像只老鼠般落荒而逃。他朝我大喊大叫,抓住了我所謂的雙腳,但那些神奇的咒語正在生效,而且效果十分顯著。我聞到一股熏香和燃燒的蜂蠟的味道,這意味著我出來了,自由而清醒。當我解脫后,心懷感激地把自己釋放到空中,我最后看到的是尤西比烏斯修士美麗、善良的臉龐,他沖我微笑,仿佛在為我祝福。
“沒關系,”他后來說,“畢竟,我欠你一份人情。”
我把芝麻卷遞給他,“你不會惹上什么麻煩吧?”
“因為從一位可憐的、心煩意亂的朝圣者身上趕走了一個惡魔?我想不會。上次我見到他時,他還在大聲嚷嚷著要提出正式申訴,但我想沒人會把他當回事。我們這里有許多不幸的靈魂,他們腦子都不太正常。”
“謝了。”
“不客氣,”他望著我,“他為什么要那樣做?”
“說來話長。”
“我時間挺充裕。”
于是我告訴了他整件事的真相,但不是全部。“十七年,”他說,“我明白他的點了。”
我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他的點。”
“噢,是的,”他點點頭,“你曾在我腦海里待過幾秒鐘,我那時候忙著看——嗯,你給我看的東西——沒怎么注意別的。但——別見怪——”
“沒事兒。”
“這種體驗并不愉快,就像撓不到的瘙癢。還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感覺……”
“陌生的感覺。”我說。
他又點了點頭,“知道有什么東西出了可怕的問題。就像摸到了蛞蝓或者尸體。”
“你倒是很輕易地逃脫了。”我告訴他,“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就像被潑了硫酸或水銀。而大腦是人體最敏感的部位,那里的神經末梢比任何地方都多。”
他非常努力地不讓自己表現出反感,“我原諒你了。”他說。
“謝謝你。”我嚴肅地說,“你在打一場必輸的仗,但這種想法挺甜蜜。”
“所以,”他繼續道,“我明白那個人的點。畢竟你在他腦子里待了十七年——”
“確實。”
“盡管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揍你,但這對他來說并不愉快。我能明白他的憤怒。這就是勝利和寬恕的區別。他的整個童年都在抓撓難以忍受的癢。”他淡淡一笑,“那種剜骨撓心、指甲摳進肉里的癢,一定很可怕。你會明白的。”
“可對你不管用。”
“啊,那是我的工作。”
我站起身,晚禱的鈴聲響起,要開工了。“不管怎樣,”我說,“謝謝你。”
“就像我說的,我欠你的。”
這次輪到我點了點頭。“的確,”我承認,“但我幫你是打算把你引向罪惡的深淵。而你看透我這件事實,就像看穿一扇窗戶,兩邊什么都沒有。至于你嘛——”
“沒錯。”他沖我很紳士的微笑,“但你看,我就是比你厲害。”
“當然。”我說著走開了。
我得捋一捋各種提議。但當你不停回頭,注意力就會很難集中。知道他就在那里的某個地方,跟在我后面,像捕食者一樣追蹤我,這就讓騷擾艾因哈德三世的永眠顯得比平時更加無意義。而菲德里斯、本諾和哈米爾卡修士在追求他們虔誠的祈禱時,完全可以毫不費力地把我甩開。換句話說,我的工作并沒有達到我的一貫嚴格標準。就在日課進行到一半時,我收到了來自分部的一份傲慢的備忘錄,讓我把所謂的手指從這些事兒里抽出來。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讓我振作的東西。
“在我看來,”分部說,有些一籌莫展,“你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脆弱。或許是時候讓你離開這個領域了。去總部干一陣子簡單的行政工作吧——”
“我挺好,”我顫抖著告訴他,“真的。”
他看著桌上的報告。“上面說你在祈禱時被抓包了。”他說,“然后你還被一個修士給救了。這很難讓人相信你沒事,不是嗎?”他沖我露出瘆人的微笑,“不,如果你問我的話,你需要一個機會,讓你暫時遠離這一切,重新振作起來。做一些美好的、溫和的、沒有壓力且具有同等價值的工作。這樣你不會搞砸任何事。”他的臉色陰沉下來。“我就跟你直說吧,”他說,“這些年來,我們對你頗有微詞,原因是,嗯,你知道的。但不能永遠這樣下去。我們得考慮分部的名聲,這是其一。我當然很同情因公受傷的戰友們,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除了向遵紀守法的人解釋,為什么我的人覺得有必要向圣母瑪利亞求情之外,還有別的許多事要做。明天六點準時去七樓報道,他們會告訴你要做什么。離第三號角遠點兒,懂了嗎?”
“為什么?”
“你突然對宗教藝術產生了致命的吸引力,”他有些不悅道,“顯然,我們中的一些需要點兒幫助,才能抵御誘惑。”
當然,并沒有七樓。相反,這只是‘存在的一種變化。我對自己過去的模糊記憶,與其說是別的什么,倒更像是一幅漫畫——在部分意識中飄忽不定,只是有足夠長的時間來編制輪值名簿和記錄每月回報。他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提高效率。其實,你并不需要記憶、個性或身份來做日常的管理瑣事。事實上,沒有這些雜事你會過得更好。不會被干擾分心,僅僅是手頭的工作以及完成它所需的最低限度功能。你明白為什么我們看到你的地獄涂畫和壁畫時,會捂著嘴偷笑了吧。你們就是這樣看待永恒詛咒的嗎?硫磺?你們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得振作起來,他說。噢,老天爺。
風險在于,當你在一段時間內只發揮基本功能時,身體便會萎縮。如果你不使用它,最終便會徹底失去它。其實,我明白為什么很多同事最后都自愿去做文書工作。首先消失的是記憶,我想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說,在不幸的事件中站錯邊這事兒,是所有人都想忘記的。基本上,從所有發生的事情的第一個音節到——今天是幾號來著?我們寧愿事后不記得任何東西,因為它們都挺可怕。而事前發生的那些,因為它們會提醒——對不起,這個詞兒太弱雞了——它們會把我們硬生生揉進所失里。文職工作是我們任何人都希望得到的、離死亡最近的工作。遺忘,可以讓人無憂無夢地在書桌上沉睡。
我的問題在于,無論如何,我還是喜歡活著。一位智者——或許是薩洛尼努斯——曾經說過,心臟的跳躍、肺葉的鼓動,都是很管用的推諉,讓一切選擇皆有可能。當生命出現,哪怕是出現在糞坑里,但至少有了生命。沒有生命,糞坑便一無所有。
從另一個角度講,只要我處于這種可憐的狀態,我就是安全的。他無法對我下手,因為我也沒什么值得下手的;而且他也找不到我,因為沒什么可找的。就連他曾對我做過的那些事都抵消了,因為我全都忘了。我可悲嗎?嗯,是的。我沒有任何借口,我只是很高興能暫時脫離傷害。
于是,我在這兒。從每月的月報里整理數據。這時,仿佛黑暗的房間打開了一扇門,光亮照射進來。我覺得自己像一盞被點亮的燈。突然充滿了勝利,但卻在不斷燃燒。
“你好啊,”分部說著,給了我一記那種眼神,“我就想順便來看看你怎么樣。感覺如何?”
“還行。”我咕噥著。
“太好了,沒那么脆弱了吧?”
“我?堅韌如老靴,你知道的。”
“很好。因為我有一份工作要安排給你。”
“等價的?”
“自然是平等的。”
所有一切都涌現出來:我是誰,曾經的我,現在的我,那件不幸的事,他,所有的所有。我站在一個很熟悉的地方,盡管我已經很久不曾去過了。
“從這里,”分部說著,手臂一揮展現出全景,“他們覺得你能縱觀地球上所有的王國,天氣好的話。”他補充道,皺起眉頭,“那邊肯定是佩里美狄亞,”他又補充了一句,指著波斯-塞壬,“當然,上次我在這兒的時候,它們真的都是些王國。現在大多數都是共和國和軍事獨裁國了。”
我稍微有點恐高,不過就算被嚇哭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令人嘆為觀止,”我說,“我們可以下去了嗎?”
“我帶你來這里,”他繼續說,“是因為我認為在工作中保持一種遠見卓識很重要。你同意嗎?”
“有道理。”
“遠見。”他用所謂的肺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在這個上面,你可以欣賞到真正重要的東西。”
的確是。為了盡快回到海平面,“正是如此。”我說,“你看,還有什么別的事嗎?我可是知道你有多忙的。”
他轉向我,“你最近日子不好過,我們都知道。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你調去行政部做全職是不是會更好?至少這個未來是可預見的。”
分部存在于連續的時間線之外,對他來說,所有未來都可以預見。“這想法挺好,”我說,“但權衡之下,我寧愿不要。”權衡這個詞對我所謂的內耳造成了不太愉快的影響,我令人擔憂地晃動起來。他抓住我所謂的手臂,“沒關系,”他愉快地笑道,“即使你真的栽了跟頭,摔下去,飛行惡魔也會沖過來阻止你下墜。這些都是服務的一部分。”
“這很好,”我說,“但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累贅。”
他放開我,轉身欣賞風景。“感受一下微風,”他說,“我真挺喜歡這兒的,要吃點心嗎?”
“不了。謝謝。”
“只要你一句話。”
“這會兒不了。”
“隨你便。”他撿起一塊石頭,把它變成了松露,聞了聞然后放進所謂的口袋里,“我們需要你為我們做一件事。”
“我想你剛才說過了。”
“這不是——”他有些猶豫,“不是個好差事。”
“不知怎的,我也覺得沒啥好事兒。”
“它和你現在的工作是同等價值的,這不用說。但一點都不好玩兒。”
我嘆了口氣,“我能做什么?”
“這就是為什么,”他繼續,“我得說清楚,你不一定非要做。如果你對這個點子不感興趣,直接說出來,我會立馬處理好文件,然后你就可以開始做一份永久的行政工作了。我們很在乎你,你知道的。”
我對自己說分部是背后的靠山。而事實上,仔細想想,并不是。他們絕對不是那種你想讓他站在你背后的人,特別是當你在山頂的時候。“你知道我的,”我說,“我向來工作賣力,你盡管吩咐。”
“好人吶。”他沖我笑,“那么現在,來說說這個一直騷擾你的瘋子驅魔師。”
遠遠的,我能看見太陽在第三號角鍍金的穹頂上閃閃發光。此刻,從太陽的位置來判斷,他們應該是在為第五次祈禱敲鐘。“他怎么了?”
他敲了敲自己的鼻子。“事情有點復雜,有些方面我現在不太好告訴你,因為那樣的話我就得把你殺了。”他笑起來,分部的官方幽默,“關鍵是,你和這個人有一種可以稱之為特殊的關系,我說得對嗎?”
我深吸一口氣,就像在嗅農家的干乳酪。“可以這么說。”
“總戰指揮部認為,就某些行動而言,我們可以利用這點來發揮優勢。具體我就不跟你細說了,但這是計劃中重要且最具價值的一部分。是我們所需要的。”他繼續說道,凝視著那片低云的深處——那片云遮蔽了所有能看到的地球上的王國,“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那是很大一片灰色地帶,一塊道德無人區。”
“什么對你來說都是有利用價值的。”我說,“抱歉,我真的聽不明白。”
“我們得模糊一下界限。”他似乎有點找不到合適的詞,“你知道,我覺得我們這個行當,有時候對事物的看法挺老套。我們和他們,非黑即白——”
“非善即惡。”
他有些生氣地盯著我,“是的,我們是對立的,但卻朝著共同目標努力。就像金字塔。”
“有么?”
“就像一座金字塔,”他說,“在塔底,你有兩組對立面,互相僵持不下,我們對他們。當你到達頂端時,沒有了面,只剩一個點。這就是我們看到的計劃。兩組對立方都支撐著這個點,他們是這個點賴以存在的堅實基礎。他們的相互對立使最終的團結成為可能。總之,薩洛尼努斯不是說過,為愛而做的事,是超越善惡的嗎?”
“他就是個凡人,”我指出,“而且我一直覺得這句話就是那些聽起來很不錯的諺語之類的,直到你停下來試著弄明白它的意思。”
他沖我凄然一笑。我是他的族人,也是他牧場上的羊,但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會惹惱他。“有時候,”他說,“我們必須拋開分歧,看看我們真正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什么。還有些時候,我們必須擱置這些分歧,否則無法實現我們的目的。”
我凝視著他,“你是說合作。”
“不,我不是說合作。”他厲聲道。有那么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們離地面有多高。“你曲解了我的話,這可一點兒用都沒有。”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又繼續,“冷靜地、有邏輯地思考一下,沖突是什么?”
“什么?”
“沖突,”他重復道,“我們都知道一個巴掌拍不響。沖突是雙方走到一起,通過戰斗解決分歧,以達成最終目的。這是一種自愿合作行為,旨在取得積極的結果。”
我想起了‘他,把我所謂的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他挺喜歡這么干,但目前為止,我們似乎并未因此得出什么有益的結論。“這一切將引向何方?”
“我在嘗試解釋,但你總是打斷我。你那個朋友,那個驅魔師。”
“怎么了?”
“他需要一個惡魔,一個他能控制的惡魔。”他看著我,“那就是你。”
“他需要——”
他長嘆一口氣,“他有工作要做,”他說,“他需要你的幫助。所以我暫時把你派給他,算是中期借調吧。”
我所謂的牙齒緊咬得幾乎說不出話,“到底要做什么?”
“他需要你去附身某個人。”
“什么?”
“噢,得了吧,你知道附身什么意思。有這么個凡人,你進去,做你該做的。這種情況下,他會告訴你怎么做。”
你以為你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聽過了。“他要我這么做?”
“是的。”
“瘋了吧。他的工作就是驅魔。把惡魔趕去——”
“你看,”我們的對話已經讓他忍無可忍,“這是由大區和中央司令部授權的。你要么做這個,要么就去永遠干行政。你的選擇。”不太友好的微笑,“這是自愿的,完全取決于你。我只需要你現在就決定。聽明白了?”
“又是他指定要我吧。”
“哦,是的,換作別人,這交易就不成立。而這對計劃來說很重要。”
我想,他和我的區別就在于此。他牧場的羊,他想剃毛就剃毛,想剝皮就剝皮,甚至還能烤來吃。“我們能下去了嗎?”我問。
他們總說,狗咬你是因為喜歡你。我想他肯定很喜歡我,因為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咬我。
他真正的所謂的牙齒,進到了我的喉嚨里。他晃了晃我,然后松開手。“你以為你很聰明?” 他說。
“我有嗎?”
“讓你的修士朋友就這樣把你救了。挺機靈。你真讓我惡心。”
他把我所謂的腦袋撞向他堅硬的顱骨墻,有那么一刻我疼得無法思考。“如果我道歉,你能停下嗎?”
“不,因為你在撒謊。為什么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不停地打你,但什么都沒發生。”
他把我斷掉的所謂的手臂扭到背后,我尖叫出聲。他煩躁地咂咂嘴,“別叫喚。”他說。
“可是很痛。”
“我不相信你有痛覺。我覺得你就是演的。”
他比我強壯許多,就像你和新生兒的對比一樣。他一直很強。但遲早他會覺得疲憊,而我們就有了一個短暫的休息時間。這時,我碎掉的骨頭便會愈合,脫臼的關節重新調整,破裂的器官開始修復,一切都準備好迎接下一次折磨。“他們說你指定要我。”
他疲憊不堪地點點頭。他依靠在顱骨墻上,面色蒼白。
“為什么是我?”
“因為我了解你。而且你很清楚要是惹毛我,我會對你做什么。”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他凝視著我,我能感覺到他在強迫自己不對我下手。這對他來說是一場艱難的掙扎。想一想,當你無意中碰觸到灼熱的表面、手還沒縮回去之前,那種尖叫般的疼痛是什么感覺。現在再想象一下,故意把你的手放在上面又如何。這就是他的感覺。我也不太喜歡他,但我從來沒有那種難以忍受的、要么他死要么我活的厭惡感。要不是違反了規定,我會為他感到難過。
“你過去,”他問,“有沒有去過安特西拉?”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有個奇怪的巧合,這里真的是祂最后去過的地方。創世第六天,天色已晚,祂的思緒開始涌向別的事情,而造成的影響很快顯現出來。
眾所周知,安特西拉是地球上最荒涼、最炎熱、最貧瘠、生產力最低、最具敵意,但又最令人向往的一片土地。往西有巨大的內海,西部島嶼的那些繁榮的貿易國家,只需穿過相對平靜的海域,一天的航程便能抵達。在北方,有強大且野心勃勃的羅珀人,他們粗俗、暴力,兵器比金錢還多。幾百年前,他們從遙遠的大草原南下,被比他們更可怕的野蠻人趕出了祖先們的放牧區。他們人數眾多,而祂費盡心思用一座高得離譜的山脈阻擋在了南部邊界,只留了兩條可使用的通道,這對其他人來說是一種幸運。安特西拉的南面,是古老的、無比強大但又近乎愚蠢的布勒米亞文明,他們用繃帶把防腐處理的貓包裹起來,當作神來崇拜。布勒米亞人和普通人不一樣,那里的時間過得很慢,但幸得天助,要是誰威脅到他們的貿易或外交利益,便會受罰。最后,穿過沙漠向東是薩尚人,他們是文字和農耕的發明者,自詡創造之主。他們在沙塵暴肆虐的荒野中建造了巨大的宮殿,碩大的玄武巖浮雕裝飾壁畫上,描繪著戰爭和獵獅的場景。他們堅信自己是世界的主宰,非同族之人皆為入侵者。
夾在這三個噩夢中間的,就是安特西拉。海邊有一條平坦肥沃的土地,接著便是高聳在你面前的山巒,山的另一邊是白茫茫的沙漠,有些地方從未下過雨。除了海邊那塊狹窄的地,就別指望在安特西拉種糧食了。低矮的山坡上長著葡萄和橄欖,幾只奇跡般堅韌的綿羊在山腰漫步。其他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巖石,上面覆蓋著曼妙永恒的積雪。曾幾何時,有大約七萬名安特西拉人——沒人知道或關心確切人數——他們越過平靜的藍色大海,把酒、橄欖油和羊毛賣給布勒米亞人、羅珀人、薩尚人和維薩尼人,以此為生。酒、橄欖油和羊毛的品質都不太好,所以他們的報酬不高。他們有兩座泥磚修葺的城市,北邊的安菲波利斯和南邊的首都貝爾雷加德,公爵就住在那里。
亞奧司家族的艾克哈德六世與他在公爵寶座上的十九位前任無異,他是個智力有限、想象力遲鈍的人,還是一位實用主義者。他出生和成長在不太富裕、有些衰落的世家。他很清楚,他那小小的、一毛不拔的王國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他那三個駭人聽聞的鄰居里只要其中一個想入侵他,另外兩個就會立即攻擊入侵者。隨之而來的便是一場戰爭。而只有當地球上最后一個人殺死了僅剩的另一個人,把他的頭顱插在長矛上時,戰爭才會結束。他知道自己做的任何事都被三組間諜嚴密監視,并瘋狂地試圖曲解他的行為。他還知道,安特西拉的每一杯面粉都來自國外,如果他的商人不與鄰國進行密集的交易,一年之內他的所有臣民都會餓死。關于艾克哈德的唯一卓越事跡,便是為了得到這份壓力特別大且毫無回報的工作,他謀殺了四個人,其中包括兩名近親。但由于這是亞奧司家族幾個世紀以來的常規操作,所以沒人會在意,包括他自己。
麻煩起于一個維薩尼商人。他希望能減少一些關稅,于是送了艾克哈德一個禮物,是一本書。書很漂亮,是由遙遠的佩里美狄亞的金尖塔修士們,用最好的乳白色牛皮紙書寫和彩繪出來的。書頁是以金箔為背景,藤蔓邊框裝裱,而里面每幅圖都是杰作。日常生活、騎士戰爭、宮廷愛情、耶穌升天,所有這些場景他們在金尖塔里都完成得很好。書封是華麗的壓紋皮革,上面鑲嵌著小小的紅寶石和綠寶石,鑄印的百合花圖案鍍了金,還有一顆鍍銀的書扣,漂亮得讓人心醉。金尖塔的修道院長告訴商人,像這樣的東西在那群野蠻人那里很受歡迎。于是商人訂了六本,花了大價錢。
商人把書贈予艾克哈德。艾克哈德很興奮,但還沒興奮到在關稅上給他減免六個特拉奇的份上。他說這事兒得考慮一下,用公爵的話說就是‘不。以前從來沒有人給過他書。他把書拿進內室,欣賞它,驚嘆于它鮮艷的色彩、優美的圖案形狀,指尖的紋理觸感,以及皮革的濃郁氣味——這些皮革剛抹上來自遙遠艾克門的山茶花油。接著,他做了一件事,一件沒有人會做、甚至是四樓那群深思熟慮的家伙都想不到他會做的事:他坐了下來,開始閱讀。
因為艾克哈德識字,雖然沒多少人知道這一點。這都是他母親的錯。她意識到,很多塞到她丈夫鼻子底下簽字的文件,并不是真正像大臣們說的那樣,因此糟糕的事時有發生。于是,在沒告訴任何人的情況下,她雇了一位抄寫員來教兒子這門黑暗藝術,并讓他倆都明白要嚴格保守秘密。二十年后,艾克哈德繼承了祖先的王位,開始感激母親當初的英明決定。幾乎(但不完全)足以讓他希望當初沒有強迫她在自己的洋蔥湯里加顛茄。當大臣拿東西讓他簽字時,他會說,放那兒吧,我等下就簽。然后趁沒人注意到,他會認真閱覽。沒人起過疑心,安特西拉的貴族們把他覺察出生意上不合規矩的事兒,都歸功給了一個據說被他養在床邊罐子里的寵物惡魔。
如果這本書只是金尖塔炮制出來的常見東西——祈禱書、詩篇集、禱告時間指南等等這些用戶手冊里的安全選項,那就沒什么大不了了。因為,他們都熟記了這些書里的每個詞,能做到不假思索。這就像已婚男人最終懶得聽妻子嘮叨一樣。艾克哈德是一位非常虔誠的人,有著自己的風格。生活過于殘酷,意味著他非常需要向人禱告,而他從小就被教導,這就是你要做的事。他也已經這么做了,而且還活得好好的,只要沒出什么問題,便無需修理。一首漂亮的贊美詩就能讓他得到精神慰藉。
但這本書不是詩篇,不是寓言集或者圣徒傳。這是薩洛尼努斯的《論道德的系譜》,恰巧是金尖塔里一個放蕩不羈的叛逆修士最愛的讀物。在短得可笑的時間里,修道院院長讓他制作六本奢華的手抄繪本,他趕出了五本波諾努斯的《上帝之城》,然后有些出神。如果讓他再趕出一本像《上帝之城》或《時間充裕》這樣的抄本,他可能會失心瘋,拿鉛筆刀捅人。所以,他從抄寫室松動的地板下翻出了他的違禁單卷版《系譜》,開始著手抄寫。受到主題的啟發,他干了一件極好的工作,用一片片金箔和特別閃耀的鉆石裝點完成了封面。沒關系,他告訴自己,沒人會知道。因為沒人真正讀過這些東西。
所以,艾克哈德讀到了《論道德的系譜》,而奇怪的事開始發生——
(我碰巧見過薩洛尼努斯一次,在他死后不久。一旦他搞清了方向,意識到自己在哪里,發生了什么,以及我是誰之后,他便沖我大笑。
“你錯了,”我告訴他,“你被愚弄了。”
他笑起來。“哦,沒關系,”他說,“我也很確定我錯了。很高興能確認這一點。”
我皺起眉,“你相信?”
“毫不動搖,”他說,“打從我還是個孩子起。”
“那你為什么要寫——?”
“為了錢,”薩洛尼努斯說,“我的意思是,沒人會花錢去讀關于祂如何存在的書,關于這方面的書已經有一百萬本了。但一本有理有據討論祂是否存在的書,會立刻暢銷。而也確實如此。書架已經塞不下,抄寫員晝夜不停地抄寫。不幸的是,我寫這本書時運氣不太好,于是把版權賣給了一個在波克波希克的人,二十基爾德。真可惜。”
我點點頭,“太可惜了,”我說,“這本書讓你在這兒不怎么受歡迎。”
他看起來有點害怕。“這不公平,”他說,“就是一本書而已。”
“確實。”我說,然后把他叉了起來,扔進永燃不熄的篝火里。
只是一本書。對我來說,我愿意付出一切來寫這樣的東西,但那便是創造了。在我們的圈子里,創造是被嚴格控制的壟斷。順便說一句,你可能會問,既然《系譜》是神的肉中刺,為什么會允許它存在呢?那你就大錯特錯了,畢竟我們不是野蠻人。我們尊重人類檢驗、分析和審視宇宙的沖動,并發表探索結果。與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所相信的相反,我們熱衷于言論自由,我們不燒書,只燒作者。)
總之,艾克哈德合上書,食指尖因為描摹了這么多行字而隱隱作痛。他的個中感受,就好比有靠譜消息告訴他說在瘟疫肆虐的洞穴里埋了大量寶藏似的。一方面,他看到了光明——神是不存在的,宗教只是人類道德的產物,而道德又是心理上的權宜之計和時尚的混合體,作用和錫制的諾米斯瑪塔差不多。另一方面,唯有宗教能把他可憐的人民團結起來,給予他們力量生活在被敵人包圍的致命家園,這是他們的信仰。他沒想過要撒謊或掩飾什么。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他可不是個好演員。他知道,如果他試圖履行作為大祭司和教會首領的職責,人們很快就會意識到,他只是在走過場,他不再相信這一切。這種情況下,直接告訴大家不是更好嗎?沒有上帝,我們只能靠自己,而且一直都是這樣,所有的寺廟和修道院立即關閉,他們大量的財富被國家沒收作為貧困救濟基金——
是的,他想,人們會更希望這樣。安特西拉人相信,信仰是支撐其世界屋脊的支柱。但他們并未注意到,在經濟不景氣的年代里,在他們被迫吃著蕁麻、賣掉長子,以此來養活之后出生的孩子和給寺廟納稅時,祭司們卻穿著紫色的法袍,一天三頓吃著精致的正餐。把這一切都歸咎于祭司們,把他們的巨額財富(他們的部分巨額財富,我們還是不要忘乎所以)專用于投喂饑餓的人和無家可歸的人,我們或許能逃過一劫。新的消息將是:我們歷經千難萬險幸存下來。一直以來,我們以為是祂在照顧我們,其實是我們在照顧自己。因此,我們一定是一群非常特別的人,即使有神,我們也不需要。在安特西拉,很難想象這種說法沒有吸引力。
他意識到,自己在試圖將已經做出的選擇合理化。這不是出于實用主義的治國之道,而是因為他就是他,他看到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他別無選擇。他不會撒謊——至少不會撒這么大的謊。因為寶藏就在那里,他必須把它挖出來,哪怕這意味著染上瘟疫——哪怕甚至意味著傳播瘟疫。在王座廳的門廊上方,他的祖父篆刻了一行巨大的字:最重要的是真相。他生命中的每一天,至少都會看一遍。此刻,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知道了它的含義。
他派人去請大臣們。你不會喜歡這樣的,他說道。
我瞪著他,“這太可怕了。”我說。
“誰在乎你怎么想?”他回了一句,但沒打我。他有些心事重重。要是我不了解他,我會覺得他在擔心什么。
“這不在計劃中,對嗎?”
“閉嘴。”
“計劃都被搞砸了。這不是該發生的。”
“我告訴你——”
“哦,要安靜。”
他沒有揍我。我本已做好了應對沖撞的準備,但并沒有來,于是我向前倒去。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從沉船的錨上剝下鐵銹一樣,但并沒有實際的、所謂的拳頭砸在我臉上或靴子踢上我的膝蓋。“我需要思考。”我說。
他沒搭理我。他被困在了剛才講述的故事之中。
“見鬼去吧,”我說,“我需要和分部指揮部談談。”
“你得跟著我。”
“我需要和分部談!”
他有些困惑地看著我,“沒必要用吼的。”
“馬上回來。”我說著離開了那里。
“好吧,是的。”分部承認。就在我們之下,地球上所有的王國都在忙碌地做著沉悶的事情。就連我們臨時征用來開會的豬每天都在不停拱著樹根,“這一宏偉計劃出現了偏差。”
“你是說這不該發生。”
“確實不該。”
“但還是發生了。”
“是的。”
從分部那里得到直接的答案,有點像開采鉛礦。并非不可能,但這是一項漫長、艱苦、嘈雜、骯臟、危險、困難的工作。而結果往往有毒,而且不值得。“那不太可能。”我說。
“的確,”他說著嘆了口氣,“但它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宇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代表祂來管理運作它,而祂是絕對正確的。但我們——”他弱弱地笑了笑,“不是祂。”
我閉上眼,數到五。“那這種不可能的事怎么會發生?”
“哦,很簡單。”現在,那只劍齒虎已經出籠,他看起來比平時輕松不少,“畢竟,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群體影響,這是我們必須要做的。我們還沒有人手進行真正的個體量身定制服務。”
我點點頭。我的豬拱出了一塊松露,踩了上去。
“安特西拉,”他繼續,“本就不可避免。從創世那一刻,把它放在那里開始,祂就啟動了一連串只會引發一個結果的事件。”
我或多或少能明白他的意思。安特西拉,記得是在第六天創造出來的。那時祂已經造出了遼闊的、富含沖擊層的河流,這將確保布勒米亞永遠是一個超級大國;而北方的大草原那里的生活條件,總有一天會孕育出羅珀人的國家;強有力的雙子河,確保了薩尚不可避免地成為文明的搖籃。然后,在這三個即將成為關鍵的國家未來發生碰撞時的必經之處,祂放下了安特西拉,還讓那里的生存變得額外艱難。最后祂要做的,便是退后一步,讓人類的本性發揮到極致。
“安特西拉是整個計劃的重點,”分部繼續說,“安特西拉人是祂揀選的人民,或許說天選之人更加合適。不管怎樣,你可以把他們看作計劃的鐵砧,在這之上,祂可以煉鑄出真理之路的基本原理。”
有道理。祂計劃的鐵砧。那鐵砧會發生什么?他們會被猛擊、毆打。被打就是他們存在的意義。
“同理,”他說,“對安特西拉來說,你想想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類在整個連續線性時間內共同經歷的是什么?答案:在這個充滿敵意的無情世界里,盡其所能地生存下去,不斷受到自己既無法控制也沒法抵抗之力的威脅和殘害。生于紛擾之中,猶如飛揚的花火,習慣了挫折、失敗和屈辱;背負著不可磨滅的‘踐踏我標記,在齷齪、短暫、殘暴的人生中茍延殘喘。我的意思是,選擇羅珀或是薩尚有什么意義呢?他們是天生的贏家,他們會有完全錯誤的期許,他們會痛苦地失望,信仰也會一落千丈。而如果你給布勒米亞人十條戒律,他們會毫無疑問地嚴格遵循,這證明不了什么。所以,在制定計劃時,祂策劃的一切都是為了安特西拉人的存在,因為他們是持續的受害者和永遠的失敗者,是地球上人類生活的縮影和原型。因此,祂將在適當的時候向他們揭示道路,而他們便會明白過來。”
我又點點頭,“好計劃。”
“是的,的確是。真可惜,這一切都應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思考這一切的艱巨性。“你會有大麻煩。”我指出。
“確實。”
“我想你也沒辦法歪曲事實,甩鍋給別人吧?”
“我想過那個,”他回復道,“但很遺憾,沒有。”
“你有沒有想過去找你的上司,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并試著找一個建設性的解決辦法?”
“你的小腦瓜子壞了嗎?當然不行。我們必須自己解決這個問題,這是唯一的辦法。否則事情會越來越糟,直到最后它擴散開來,那時候我們會希望自己從未被創造出來過,包括你。”
“我?我干什么了?”
“毫無關系不是借口,你知道的。不管怎樣,你現在明白了。而如果你能守口如瓶,我會非常感激。”
“當然。”
“謝謝你。”
我猶豫了一下,接著問:“他什么時候參與進來?”
“啊。那是個大禍害。是你那個朋友先發現了問題,并報告給了分區。分區告訴了我,于是我們都在這里了。他卷入了其中,不幸的是,如果我們想讓他閉嘴,就得讓他參與進來。或者,我應該說牽連?如果他牽扯進來,那你也牽扯進來了。對此我很抱歉。”他補充道。
我深吸一口氣,“我明白。”我說。
我在他耳朵口停住了,驚訝于他竟然沒有注意到我。我清了清嗓子,“親愛的,我回來了。”我說。
沒有回應。于是我進去了。
我發現他頹然地靠坐著顱骨墻,所謂的手肘撐在所謂的膝蓋上,所謂的手托著所謂的頭。我從沒看過他這樣。
“我回來了。”我說。
他抬頭看著我,依然充滿厭惡,但神情卻不同了。我不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東西了。更可怕的事發生了。
外面,一艘船正穿過貝洛伊薩海灣平靜的藍色海面。我們就在這艘船上,前往古老而富有的思科納商島。兩千年來,思科納一直是東西方之間的商業橋梁。我們的貨物是象牙、猿猴、孔雀、檀香木、雪松木、甜白葡萄酒等等。每年這個時候,從思科納出發只需一天航程就能抵達安特西拉海岸的安菲波利斯。在那里,船會卸下壓艙貨物,七十噸去年的大麥。這些大麥是為了給新的糧食作物讓路而收割的,對安特西拉來說是價值非凡的商品。船還會載上兩百罐次等橄欖油和四十包粗羊毛,沿著莊嚴的海岸線,駛向真正的目的地——布勒米亞的港口瑙克拉提斯。
“噢,”他說,“是你。”
“我和分部的人進行了一次有用的談話,”我告訴他,“你會很高興地知道,他們百分之百支持你建議的行動方案。而在目前的緊急狀態期間,我倆正式合作,一起‘唱歌。”我沒忍住補充道,“分部意識到,我倆得用同一篇贊美詩歌單。”我又補充了一句,他有些不安地躁動,“這對雙方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發展,你肯定會覺得不安,就像我們一樣。然而,他們希望我強調一下情況的特殊性,以及把這事處理好對我倆的重要性,并再次感謝你愿意為了任務的利益暫時放下個人感情。”
他跳起來,把我打倒在地,用所謂的腳后跟碾進我所謂的耳朵,直到有什么碎裂為止。這就對了,他現在感覺好多了。
理論上而言,想要覲見安特西拉公爵是很難的。你必須向內政大臣提出申請,可沒法兒就這么隨便地在大街上走到他面前說,那事兒怎么樣了?要見內政大臣,你需要向侍從官申請,而他的日志是由寢宮的副監察官管理,這人得通過馬監辦公室聯系,他們雇傭了七個辦事員,每個都得按順序來。在實際操作中,有一種便捷的‘一次行賄,一勞永逸快速通道,這對一個經商國家來說至關重要,因為海外的賄賂是該國急需的硬通貨主要來源。
當我們走過貝爾雷加德的街道時,我不由得發現,自上次來過之后,這里的變化巨大。市集依舊擁擠不堪,人行道還是太窄,過高的建筑急需維護和修葺,氣味還是那么難聞,但人已經變了。他們不吵不鬧,喃喃自語,變得更加安靜。給我的印象是,三萬多人被關在了一個密閉的空間,等待著什么事情發生。事情是好是壞他們無從得知,但他們是長記性的現實主義者。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們。我說過,這一切都會以眼淚收場。
但他們不聽,還是一意孤行,那剩下的只能交給神學了。我腦海里的記憶猶如剃刀般鋒利——我不小心把這些剃刀扔得到處都是,還割傷了自己,在記憶的暗柜中摸索那些臨時放錯的回憶。我還記得我們曾在保密問題上復雜得可笑的嘗試——你要如何密謀對抗全知者?——密碼和編碼信息以及在眾目睽睽之下傳遞的密信。我們就是一群小丑,我們活該輸。
作為光之長子和晨曦之子,我們未曾想到的是,從一開始就應該反抗。這是計劃的一部分。直到營地指揮官在操場上把我們的雙手綁在背后,脖子掛上數字,排成一排時,我們才明白過來。
即便是你們這些凡人,也能領悟到一個簡單的真理,這個真理就像遷徙的大雁飛過我們頭頂般顯而易見。祂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要有光。只要有了光,你就有了它不可避免的對立面,那便是沒有光,太陽所無法照耀之地。祂并不愚蠢,祂很清楚這樣做的后果,但祂還是繼續這么做了。祂并未真正說過,要有黑暗,但這是非常強烈的暗示,你懂的。
因此,就需要我已經描述過的、祂忠實的反對派:也就是我們。在那里,祂面臨一個窘境,第一批祂所創造的石頭太過沉重,祂根本搬不動。沒有杠桿,沒法作弊。祂總不能對著天上的一群人說,去吧去作惡。但工作得完成,必須有人去做。
當然,從一開始,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暗流。從未有人說,我們應該這樣做嗎?不需要思考。但我們應該這樣做嗎?還是不需要思考。但我們中的一些開始思索。再一次,祂應該這樣做嗎?打消這個念頭,指代詞是關鍵。不,委派的任務都是通過副手和部長來執行的——對祂無比忠誠,你懂的。但對于祂的代理所做的事是否真正代表祂的意志,有一些保留意見。我清楚地記得我們中的某一個——名字就不說了,免得被罰。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位受人尊敬和信任的高層——第一次在團隊會議上起了身,開始批評一個同僚的行為。這一席話他剛起了個頭,抬眼便看到了祂臉上的表情,于是結結巴巴發了一通牢騷,臉色變得有些難堪,又坐了回去。當然,誰都沒說什么。但沒過多久,他便被重新分配到別的同等價值的工作去了,我們大家都感到一陣寒意。也可能會是我,我們對自己說。我也經常思考同樣的事,正是他想說的那些,而看看他的下場。這不是——我們搜索了一個詞來定義這不是什么,并很不情愿地被迫得出結論,只有一個詞能表達。這是不對的,我們對自己說。
用杠桿抬起石頭算作弊嗎?我想這要看情況而定。
我進入過很多人的腦海,各種五花八門、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但國王并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這么說吧,有幾點還挺有趣。和他人相似之處很有意思,不同之處也很有意思。根據薩洛尼努斯的說法,頭戴王冠之人容易心神不安,倒是不難看出原因。首先嘛,他腦子里快擠爆了。
身為國王的第一件事,通常是學很多東西。陛下的尊貴父親——泰爾梅蘇斯的牧羊人,加入軍隊后一路打拼晉升,領導了一場軍事政變——希望自己的兒子擁有自己從未擁有的一切優勢。或者,如果陛下本就出生皇家,當新鮮空氣中傳來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便能讓他們像禿鷹一樣撲向他,教授他語言和文學、歷史、地理和哲學、戰爭藝術與和平藝術。因為這是必需的,也是一直以來的做法。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會被那些垃圾填滿的。
然后是一堆其他人的問題。這是一種普遍的人類信念(如果真相大白,我們雙方可能都還沒有做足工作來抵消這種信念),即所有發生的事情必然是某個人的錯。在君主政體中,基本上那個某人就是國王。這是他的錯,因為是他做的,或是他下的命令,或者他允許這么做,或是疏忽了沒有禁止這么做,或未能想到會這么做,再或者他根本沒做。不管是下令還是允許,或者禁止該做的,一開始都無從知曉。當然,十有八九真的是他的錯。但哪怕十次中有一次不是他的錯,多年累積下來還是很多的。遲早,所有問題,不管國內的還是國外的,都得由國王來解決。他可能根本無所謂。他或許會讓大臣們把門外的人都趕走,把那些愚蠢的文件從他的桌上拿開。因為今天陽光燦爛,他要去釣魚。然而一切依然存在,藏在他的視線邊緣,他的思想深處,就像一只蚊子或一陣牙疼,就像我們中的其中一個。
還有他自己的問題。很多問題和你我一樣——雨到底還要下多久,我是不是開始禿頭了,我老婆有沒有外遇,孩子的撫養上哪里出了問題,反復的疼痛只是胃灼熱還是我要死了?——還有一些是特定的工作和領域相關的問題:X在密謀造反嗎?Y會入侵嗎?他媽到底要怎樣才能讓老百姓相信我們能解決收支赤字?最重要的是,我問過的所有人都不敢給出直接答案,我怎么知道我的計劃究竟是明智的,還是愚蠢得難以置信?
這樣的頭腦太忙,根本注意不到我。它有意識到某些不對勁,但那又怎樣,這里總有東西不對勁。擁有這樣的思緒,就像蒙著眼赤腳走過蛇坑一樣,無從下腳。太多事情你都可能會碰到——意識到有一天,不可避免地,一切都會變成地獄,敵人會入侵,人民會造反;而當它發生時,你將無能為力、束手無策。當你的母親放下勺子看向你時,她已經察覺到了湯里的陌生味道;封存了處決你最信任的朋友的備忘錄,他準備為了不多的錢謀殺你。在這樣的腦袋里,一切都很痛,那多出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我,又算得了什么?我可以無限期地住在那樣的地方,可以說,我能活得像一位國王。危險在于,我會長得很胖,被卡在出去的路上,就像孩子們故事里的那只熊。
但我是來工作的,而且我們有縝密的日程安排。我要一路啃噬進腦干,讓這個可憐蟲滿地打滾、口吐白沫,最好是在莊嚴的時刻,重要的公共場合。這將是一場顯而易見的演示,如果你病情驟變,說了些關于真實信仰的壞話,會發生什么。由于與自由意志相關的明顯緣由,好人可不會干這種事。這將是對這個世界年輕時,用一個蘋果核達成的交易的最終背叛。但是,如果一個惡魔在正常工作過程中,恰好附身于一個人,而這個人恰好是一位叛教的公爵(巧合來了),而一位圣人恰好路過,順帶做了他的本職工作;導致意外的結果是,這名叛教者放棄了愚蠢的心思,回歸了信仰——整個工作都做得很好,沒有破壞規則,甚至沒有明顯的痕跡,每個人都是贏家。而且,沒有任何出問題的風險,因為當事惡魔意志消沉、被圣人嚇壞了,他可不敢再玩兒什么花招,即便想干點兒什么,也害怕自己一旦再出現會有什么下場。我想,正是這樣,才讓分部接受了這個主意。這家伙,給他推銷的時候,就完全被馴服了。就是只寵物。
這絕對是個巨大的蛇穴,里面凈是些又大又肥、神經兮兮的蛇。等時機成熟——我想的是在鎖閘儀式上,公爵被王國里所有的貴族包圍,跪地行禮那一刻——我就能用這些在這里掀起一場真正的龍卷風。我不能說很喜歡自己的工作,當同行以最嚴格的標準判斷稱,這份工作做得很漂亮,哪怕做事的是位不情愿的工匠,也很難不感到某種滿足。我是該讓他打斷自己的骨頭呢,還是讓他剜了自己的眼睛?后者更具有象征性,更容易引起共鳴。他的眼睛冒犯了他,所以他便挖了出來,但如果嚴重損壞了硬件,我覺得我的同伴會不高興。他會認為這給他帶來了不好的影響,之后會收拾我。所以,還是讓公爵口吐白沫、尖叫咆哮、胡言亂語吧,或者還可以襲擊幾個地主鄉紳。然后我就能歡天喜地踏上(運氣好的話)回第三號角的路,與尤西比烏斯修士談天說地。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我停下思考。有哪里不太對。
當然不是。但正如薩洛尼努斯所說,一旦你排除了不可能的事,剩下的無論多不可能,也一定是真相。我僵住了,認真聆聽。安靜得可怕。
你可以藏起來,屏住呼吸。但你永遠對氣味無能為力。惡臭或者芬芳,總是暴露無遺。硫磺之類的好東西,便能讓你們知道我們在那兒,反正別人是這么告訴我的。自然,我那所謂的鼻子早就習慣了自己的氣味,所以醋里泡臭雞蛋的淡淡味道可不是我。我又仔細地想了想。
“洛夫蒂?”我說。
“小聲點兒,喊什么喊。”洛夫蒂沖我噓道,聲音大得足夠驚醒死人。
“洛夫蒂?”
一只所謂的手送黑暗中伸出,抓住了我,把我拉進黑暗的角落。一道由額葉、顳葉和頂葉交界形成的縫隙,牢牢卡住了我。“滾。”
“滾不了,你逮著我呢。”
抓握放松了,但我還是在原地。“你不該在這里。”我說。
“你也不該在這里。”
有件事是肯定的,如果我倆繼續在那兒噓對方,要不了多久主人便會發現我們,一會兒就會把屋頂掀翻。要是這種情況發生,那就過早且致命地打亂了安排,我在外面的同伴會把我生吞活剝了,分部也會惱羞成怒。如果我棄崗離開,外面的同伴還是會剝了我的皮,分部也不會放過我。除非,我能打破這輩子的臭毛病,干點兒聰明事。
“滾你媽的,洛夫蒂。”我悄聲道,接著便溜了。
哦,計劃,永遠都是計劃。問問我們中的任何一人真正相信的是什么:我們會說,計劃。當然,有那么個計劃,完整且不可分割、不朽的、永恒的、無比復雜卻又明智的計劃。只是,我有我的懷疑。
我第一次想要知道這個計劃是在很久以前,在你什么都還不知道的時候。那時我在執行特殊任務,被調到了誘惑者辦公室。像我這種性情的人,能有這么份工作挺不錯。既不用在辦公室坐班,又能在一定程度上不受監督地行動,這是個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好機會。
于是我便在這里,在人間來回溜達,從某個凡人、某位真正的信徒那兒聽到些風聲。這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符合法則的。盡管如此,或者說正因為如此,他富有、健康、快樂且滿足。他的慈善事業遍及大江南北,每個與他接觸的人都因此受益。但這絲毫不會減少我們這位朋友的銀行財富,事實上反而還增長了。因為他是一位非常擅長做生意的人。這就是那種人,牧師會指著他說:早告訴過你們了,信奉真的有用。
所以我回到樓上,又到了每周員工會議時間。在會議中,祂恰好提到了祂的仆人,叫什么名字來著不記得了,反正是個快樂富裕的小子、一位信徒的模范。我最忠誠的仆人,祂說,側目看了看天上的某些人,最近可是毫無建樹。
“他當然是,”我大聲說,“為什么不是呢?他想要什么你都給他了。”
祂皺起眉,“我為什么不給?”
“那是自然。”我附和道,“我想說的是,要是把那些好東西都拿走,再看看這位小丑有多忠誠。”
你能聽到針掉落在地的聲響。神圣的面容陰沉下來。“你是這么看的。”
“人類本性而已。”我說。
“很好,”祂猛然說,“那就讓我們試試。”
我不想用整個故事來煩你,太長了。除我以外,當時所有相關人員都名譽掃地,而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而已。最后,那位可憐的信徒面對祂,質問:為什么?祂找不出更好的回答,只能說:我奠定根基的時候你在哪里?這不比父母對孩子說“我說是就是”的情況好到哪里去。這是一個爛攤子。祂告訴這個痛苦不堪、怒火中燒的人類,他所遭遇的苦難皆因一個計劃。但當然,根本沒有計劃。取而代之的是我,在引誘者辦公室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并且非常出色。于是我引誘了祂,還成功了。
所以,當我的白癡同事開始在角落竊竊私語“這是不對的”的時候,我無法昧著良心加入他們,更不用說向當局告發他們了。盡管我很清楚,他們的事業注定要失敗,一切都會以眼淚,尤其是以我的眼淚收場。我無法再讓自己相信這個計劃,因為我恰巧知道一個事實,也就是沒有計劃。為什么沒有計劃,我不敢擅自揣測,毫無疑問祂有祂的理由。反正就是沒有計劃。因此,我站在這里,沒有別的辦法。上帝幫幫我吧。
當你需要一頭豬的時候,身邊總是沒豬。所以我最近都從駱駝的耳朵溜進去等他。我不用等太久。
“聽著。”我說。他愣住了,收回拳頭,“什么?”他問。
我告訴了他。他瞪著我,“那不可能。”
“你自己去看看吧。”我跟他說,“你去那兒的時候,把他弄出來。你正常點兒,別太亢奮。然后,或許你能回來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總想在普通原則上攻擊我,但他忍住了。“我不相信你,”他咆哮,“你在玩兒什么花樣?”
“哦,可憐可憐我吧。”
“行吧,我去。”
他離開了。我開始自娛自樂,在駱駝那小小的腦袋里放了十分鐘的音樂——普羅科匹厄斯的《第九交響曲》,不管有沒有用——當這個愚蠢的家伙直接睡著時,我有一點點失望。我開始四處打望;我發現,在非常炎熱的國家,物質文化的變化緩慢,你得堅持做有用的事,否則就完蛋。在我周圍,祂所挑選的人都在做著買賣,大多都挺倒霉。大宗商品需要密集勞動力,而外國商人可以從別的地方搞來更便宜的貨。你就是給我錢,我也不想住在在這兒。
他從宮殿走了出來,我發現到他眼睛被打青了。“他們不讓我見他。”
看吶,有人在和駱駝說話。幸運的是,在貝爾雷加德并不稀奇。“他們想要更多賄賂。”
“真是混蛋。”
“你還有錢嗎?”
“沒了。”
我把一捧砂礫變成了黃金。這是個簡單的小把戲。他對此嗤之以鼻,滿臉不贊同。“那是黑魔法。”他說。
“令人厭惡。”我同意,“人可以為了更少的錢出賣靈魂。在我和他們做交易時,相當的少。”說了這么蠢的話,他在努力克制不揍我,“不過,這些對你那個大臣朋友來說足夠了。如果不夠,我還可以搞更多。”
他用布條裹住手,彎腰把黃金撿起來。“觸碰這玩意兒,我的態度是抗議的。”
“記下了。”
這一整段時間,我突然想到,洛夫蒂一直在附身做著他認為對的事。“我得把這個交給金匠。”他吼道,“待那兒別動,別亂跑,不然我揍你。”
這讓我有足夠的時間和分部開個會。這不算亂跑吧?我問自己。不算,因為我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當然算不上亂跑。
“你不應該在這里。”他說,透過他那副所謂的眼鏡直勾勾地看著我。當然,這完全是裝模作樣,他看東西都是用天眼。但至少這樣我能看見說話的對象,所以我原諒他。說起來,寬恕是一件神圣的事,好在沒人看到。
“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的可不止我一個。”我告訴他,并提交了報告。他所謂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噢,一群瘋子。”他說。
“我就當你不知道吧。”
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大概是因為只有我在那兒。“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罵罵咧咧道,“那么,好吧。現場有一位合格的驅魔師,趕緊把那小混蛋弄出去,立刻。”
我在回答之前頓了一下,給他時間思考。“有種感覺告訴我,”我緩緩地說,“洛夫蒂在那兒不是個巧合。”
“別說傻話。當然是巧合。”他有些懷疑和擔心,“這就是七樓犯的愚蠢錯誤,左手不知道右手在做什么而已。因此,左手最好把手指抽出來,在所有事情用手推車傳到總部之前。”他皺起眉。“就這么辦。”他說,竭力讓自己聽起來像個高級軍官。
“我不這么認為。”
“你不這么認為,我明白了。”他拿掉所謂的眼鏡,小心地折起鏡腿放在桌上,“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嗎?”
“我了解洛夫蒂。”
“我也是,我認識他很久了。當我第一次被提拔出外勤的時候,他就是那個熾天使,是我的救世主,在——”
“是的,”我說,“洛夫蒂是個好長官。比起我,”我承認,盡管這讓我很焦灼,“需要又快又好地完成工作時,他從不出錯。”
分部笑了笑,“什么,從不?”
“好吧,幾乎不。反正不是什么大錯。如果他要附身誰,他首先會去大區查詢是否一切正常,特別是那些身份高貴的人,比如國王或公爵。而像這種事大區肯定知道。”
他看起來在思索什么。“你會這么想也正常。”他承認,“不過我不清楚。很多時候,他們那一大群呆子都沒什么人管。不過你是對的,這件事上面怎么都會收到警報。”
“而且,”我繼續,“洛夫蒂并沒有獲得無限主動權。或者,說到這個,想一下,如果他僅僅只是用附身來完成工作指標,他不會選擇一位國王。”我補充道,“絕不會是安特西拉的公爵。”
“是的,我想他不會的。所以,你想說什么?他是計劃的一部分?”
“他是計劃的一部分。但不一定是我們這個計劃。”
分部一陣呻吟。“噢,得了吧,”他說,“這扯得有點兒遠了,簡直是陰謀論。”
“真不一定。”
“一他媽的定!”他咆哮道,“你在假設還有另一個計劃。一個和我們的計劃成直角對立的計劃,甚至可能是被設計來搞砸我們計劃的計劃。有計劃,就得有策劃者,所以如果你是對的——”他搖了搖所謂的腦袋,“如果你不介意,我不想往那個方向去想了。”
我聳聳肩。“行吧,”我說,“你肩負這樣的責任,實屬勇敢。我很高興我只是個服從命令的下屬。那么,你想讓我們做什么?”
“等下,等一下。”他并不是抽屜里那把最鋒利的刀,保佑他。事實上,我不認為他完全明白,在我們這些分支部門往上晉升一個是什么意思,這么說吧,我們的姐妹部門也會晉升一個上去,“你肯定是對的,”他有些憂傷地說,“如果我知道發生了什么,就會滾一邊兒曬太陽去。反正重要的事肯定輪不到我們,我們是會搞砸事情的那群。什么都別干最好。”
“說什么呢?”
“你沒聽錯。在我找到機會搞明白前,什么都別做。”
“等一下,”我說,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我被一個瘋子盯著。即便是在最好的情形下,他也不會相信我。要是我開始找借口,變得拖拖拉拉,他肯定會收拾我。”
“是的,他很可能會。對不起。但什么都別做,”他說,“直到收到我的消息。這是命令,明白?”
“這不公平。”
他看了我一眼,這眼神,仔細想想,這是我應得的。“哦,成熟點吧。”他說。
“哦,是你啊。”尤西比烏斯修士說,他嘴唇蠕動著做出對代禱的回應,“有事嗎?”
我盡量輕輕地在他腦海里徘徊,遠離暴露的神經末梢。“我需要些建議。”我說。
他嘆了口氣,盡管這還不足以讓他背錯經文中的重音。“我不確定這是否允許。”
“對不起,”我說,“但事實上,我真的不知道還能找誰。”
他有些疑惑,“你是不是想給我找麻煩?”
“我會干這種事嗎?是的,我會。但不是這次,我保證。”
他詭異地一笑,“言而有信?”
“對我所謂的心起誓,直到永遠。發生了些事情,而我搞不明白。”
他點點頭,“哦,我知道這段,那叫生而為人。對不起,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我向他說明了情況。他揚起眉毛。
“我不該告訴你這些,”我補充道,“這太絕密了,神奇得連光都照不透。但就是這樣,我被卷入其中,而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我感到有什么濕潤溫暖又黏稠的東西流過身體。我微微一怔,意識到這是同情心。“你比我強多了。”尤西比烏斯修士說,“挺尷尬的。”
“可以這么說。”
“還有另外那個惡魔,”他說,“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那兒的。他是你朋友?”
“這得看情況。”
“什么?”
“這取決于你怎么定義朋友。”
“啊,確實。但你認識他。”
“嗯,挺熟的。”
“那我建議你問問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但如果是機密,他不能告訴我。”
尤西比烏斯修士對我調皮地笑了笑,“好好問一下。”
“我告訴過你,”一個看起來像瘋子一樣的人對駱駝說,“別亂跑。”
“蹲茅房去了。”我回答,“你拿到錢了嗎?”
“拿到了。”
“那我們繼續,好嗎?時間不多了。”
陛下再次看到我們時——抱歉,是看到他時——有些驚訝,鑒于上次見面時,這位衣著庸俗、過分打扮的商人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只因公爵不愿在讓步他在關稅上的敲詐勒索。但好在公爵一如既往地愿意敞開大門做生意。我的同伴從一開始便說,如果我們平分差價怎么樣?接著我進了公爵的腦子。
“又是你,”洛夫蒂厲聲說,“我警告過你,滾開。”
“洛夫蒂,”我說,“你在這里干什么?”
“不關你的——”
“求你了。”
我被人叫過許多種名號,從邪惡之子到有錢有品位之人,大多時候我真不在乎。因為大多數粗俗的名字都很貼切,而我很清楚自己是誰,非常感謝。但我不介意承認,洛夫蒂對我的稱呼讓我很受傷。
“別這樣。”我說。
“死變態,”他重復道,“你腦子有病,離我遠點。”
“我會走的,”我愉悅地說,“只要你告訴我發生了什么。”
“你還沒到這級別。”
我又開始央求,他翻滾扭動起來。“我恨你。”他說。
“我不恨你,洛夫蒂。我挺喜歡你的,一直都是。你是我的朋友。”
“停下。”
“樂意之至。只要——”
“好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所謂的氣,怒視這我,“我是奉高層的直接命令來這里的,滿意了?”
“哪個高層?”
說出這幾個字就像嚼荊豆一樣艱難。“內務部。”
你可能已經注意到,我生性話癆,從不曾失語。但這次我安靜了。
“那么,”洛夫蒂繼續,“你明白為什么了吧。你要再不從這里滾出去,就會有大麻煩。你也不希望——”
“我已經有麻煩了。內務部?你認真的?”
他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我可不像某些人一樣,光把自己的存在當作長期開玩笑的機會。是的,我是認真的。”
“你編的。”
我冒犯到了他。“我有書面文件。”
是他的作風,總是一絲不茍。我相信他的話。你聽過魔鬼細節控嗎?那就是洛夫蒂。
我想到了什么。“等一下,”我說,“我不知道我們還有內務部。”
“嗯,我們有。他們給我下達了書面命令。現在你能滾了嗎?”
“書面命令內容是什么?”
他愣住了。“你沒資格知道。現在就走——”
“洛夫蒂,”我直視他所謂的眼睛,“你認得那個跟我一起進來的凡人嗎?”
他從我所謂的肩膀上望去。“噢,老天爺,是他。”
“是的,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他喜歡干什么嗎?”
“十分生動。”
深呼吸。“我真的不愿意這么做,”我說,“但除非你告訴我你在這兒干什么,否則我會讓他對你出手,并建議他采用一切必要武力。”
“你不會的。”
“而且,在他家鄉的方言里,‘必要和你我知道的意思不一樣,我猜它就是 ‘許多許多的的意思。”
他顫抖起來,“你真是個邪惡的混球。”
“你想罵就罵吧,洛夫蒂。”
“我不在乎,讓他放馬過來。你要知道,如果他鬧起來,而這個身體的主人注意到的話,我們都會有麻煩。”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告訴他小心點兒。”
“你不能——”
“告訴我你在這里做什么。”
但他搖了搖所謂的頭。我感覺很糟糕,真的。但這不是我的錯,對吧?
“抱歉,洛夫蒂。我馬上回來。”
我的同伴還在認真地和公爵談論橄欖油期貨。“他不告訴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告訴他。
“但他是你的同族。”
“是的,我們談過了,但他不肯讓步。”
“所以呢?”
“所以我要你去跟他談。”
“我干嘛不直接把他丟出去?”
“別那么做。”我說,或許顯得有些急切,“我們真的需要知道他為什么在那兒。你問問他。”
“如果他都不告訴你——”
“你問他,”我說,“用你特有的方式。”
他嘆了口氣。“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事。”
我覺得他是認真的,或者他相信自己是真的不喜歡。當然,現在沒時間討論這個。“強迫你自己,”我說,“為了這個團隊。”
“你根本不懂。”他說,然后走了——
留下了我。盡管我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現在由我主管他的身體。而他的身體正與安特西拉公爵就一批虛構的兩萬加侖的次等紅酒交易進行談判。震驚讓我有那么一瞬間失去了平衡。“抱歉,”我讓身體開口說話,“你能再重復一遍嗎?”
公爵給了我一記奇怪的眼神。“我說,如果今年秋雨晚了的話,我不能保證在你堅持要求的日期交貨。”
我,在一個人類的身體里,沒什么大不了。但我事實上駕馭著這玩意兒,就像一個真正的人類。是的,過去我時常抓住韁繩,故意把車駛進溝里,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這就是做人的感覺。有些神奇,有點失望。“我想我們可以靈活處理日期的問題。”我聽到那個聲音說。
“但你剛才說日期沒得商量。”
“我改變主意了,你說服了我。”
我覺得自己不太擅長做人類,所以他回來時我松了口氣。他那張所謂的臉就像巨雷,把我從所謂的駕駛座上推開。
“如何?”我問。
有那么一會兒,他全神貫注地想要弄清和公爵的談話要點。自他上次參與的談話來看,內容已經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接著他說:“你朋友是個蠢貨。”
“我跟你說過。他說什么了?”
“什么都不說。”
“你沒跟他理論嗎?”
“他離來世也就一步之遙了,還是不肯讓步。因為主人開始懷疑,我不得不停下來。你們這群,”他充滿厭惡地補充道,“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得跟我的上級匯報。”我說。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我也可以這么說他。“很快回來。”我說,然后溜走了。
當我抵達那里時,門關著的。我猛砸門,引起了不少人注目。終于,一個我稍微認識的人出來問:“你干嘛搞出這么大動靜?”
“我得見他,現在。”
“他不在這里。”
“他去哪兒了?”
“我怎么知道?可能去給閑人找工作了吧。說到這,我忙得很。你明天再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在里面。他在躲著我,是不是?”
他聳聳肩。“如果他選擇躲著你,那也是他的特權。畢竟他是高級軍官。”
“這事真的很重要。”
他笑著走回去。上面窗戶的角落里,一塊窗簾微微顫動。我沖它揮了揮拳頭,走開了。
于是我去見了尤西比烏斯修士,可他不在。他死了。他在唱圣歌的中途平靜離世。我到那里時,他們正在擺放他的尸體,他的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我一聲嘆息,人怎么可以如此不體諒別人。
“你揍他再狠也不為過。”我說。
“我當然打得夠狠。”一個看起來瘋瘋癲癲的人對駱駝說,這次有點不同,“我打他打得指關節疼。讓我覺得惡心。”
“那你就得再多揍幾下,”我堅定地說,“我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是唯一能告訴我們的人。”
他沖我笑笑,“看樣子你在分部碰了一鼻子灰。”
我悻悻地看了他一眼。“你們這群搞錯了一件事,”我說,“穿針引線的不是針眼這個臭婊子,而是合適的通道。這讓我比以往更加確信,這里面肯定有問題。所以我們需要知道他為什么在這里。”
嘆息。“好吧,我會再揍狠點兒,”停頓,“我需要更多的錢。”
他腳邊的地上有一坨駱駝屎。我轉化了它。“盡快,”我告訴他,“我真的不喜歡現在這樣。”
我得靠我自己,沒別的人可以求助了。因此,從今以后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錯。我需要做什么?我得好好思考。
于是我這么做:從起點開始,從圣言開始,從忙碌的六天開始,試圖去遵循和探索計劃的大致輪廓。盡管我知道根本沒什么計劃,但為了論證,就假設有吧。
我們在陽光明媚的安特西拉,祂的鐵砧,如前所述:這是一個敏感的地方,這里發生的任何事情都可能對計劃產生影響。盡管每天數百萬件事情(小事情,不重要,比如麻雀的墜落)的發生并不會對計劃有什么影響。這里的我們,是指我、和我的生活密不可分的人類精神病患者,還有洛夫蒂。那個瘋子和我來這里,是為了讓叛教的公爵回歸祖先的信仰。因為七樓的失誤,他暫時放棄了曾經的信仰。我們抵達這里時,洛夫蒂已經先附身了——
我皺起眉。想象公爵的御前顧問們聚在院子里某個陰暗的角落里。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們說,他到底怎么了?
除了我的老朋友洛夫蒂以外,還有什么?聯系各種情況來看,難以置信。但或許也沒那么難相信:作為亞奧斯家族的后裔,他讀了一本書,便被說服放棄了曾經信奉的一切,推翻了他那本就搖搖欲墜的王國賴以生存的基礎。
一個誘人的假設,因為如果這是真的,就意味著公爵的叛教是蓄意謀劃,而不是我們部門的行政失職。另一方面,洛夫蒂是我們的人,他的行動直接受指揮系統制約。第三方面,一旦洛夫蒂確信自己接受的命令合法合規,那天地間任何力量都無法讓他放棄或違抗。尤其是來自內務部的書面命令。
只不過,根本沒有什么內務部。如果有,我早聽說了。
只不過,第四方面,即便我不相信它,可洛夫蒂相信,而洛夫蒂比我犟得多。如果洛夫蒂認定這是合法命令,那就一定是。洛夫蒂身上沒蒼蠅,并不光是因為他這顆蛋上沒有縫。因此,一定有人在他面前晃過一枚令人敬畏、地位崇高的徽章,以至于讓他全然無視指揮系統,任憑我同伴痛揍也無動于衷。那么,究竟誰有這樣的徽章呢?
黑暗中出現了一道光。它猩紅、憤怒,我一點兒也不喜歡。
“那個金匠是個賊。”他沖一頭熟睡的駱駝吼道,“等這一切結束,我要你進去好好攪亂他的腦子。”
“你不會想我那么做的。”我說,“你拿到錢了嗎?”
“大約四十特拉奇。這他媽到底是個什么狗屎國家。”
“你拿到錢了。”
“是。”
“這次你得狠狠揍他一頓。”
“好。”
“就像你揍我那么狠?”
“閉上你的嘴。”
公爵不太高興再見到我的同伴。我已經打聽過了,他說,其他思科納商人都不認識你。你說你叫什么來著?我想我的同伴在演戲方面已經窮途末路。而且,他還有驅魔的事要做。“這邊你繼續,”他吼我,“盡量別搞砸。”
我一點都不想扮演人類。所以當我的同伴安全進去后,我立刻讓他的下巴垂到胸前,然后悄悄溜了出去。我進到公爵的耳朵里,輕輕地讓他睡著了。鼾聲讓整個耳道如同遭了地震,我躡手躡腳地往里走,其實沒必要,因為那異常恐怖的喧鬧聲還在持續著。
那里便是我的同伴,還有洛夫蒂,彼此對峙著。我清楚地看到了力量對比的懸殊。我的同伴就像一座巍峨的火山,俯視著腳下的村落。他所謂的靴子踩在洛夫蒂脖子上,洛夫蒂嚎叫著,尖利刺耳的聲音就像燒開的水壺。下狠手揍他,我記得剛才說過。好吧,這是洛夫蒂的錯,誰讓他這么高尚勇敢。
“快告訴我。”我的老朋友說著,用長期練習得到的、細致入微的技巧施加壓力,“到底怎么回事。”
洛夫蒂痛苦不堪地吼叫著。然后,他看起來似乎在生長。他膨脹起來,像一個裝滿紅酒的羊皮酒囊。他現在變得和我同伴一樣大,而我同伴那只所謂的靴子仍然踩在洛夫蒂所謂的脖子上,這意味著他另一只所謂的腳已經踩不到地。他往后倒下去,洛夫蒂像一條蛇一樣壓在他身上,露出真正的獠牙,頭向后翹,準備攻擊——
“洛夫蒂,別!”我喊出聲。
洛夫蒂會殺死他。聽到我的聲音,他猶豫了。我的同伴嚇得僵住了。這不可能發生,因為他比我們都要強得多,一直都是,從他還是個漂浮在黏液海洋中的胚胎開始。洛夫蒂所謂的爪子捏緊了他所謂的氣管,他無法呼吸。
“搞什么鬼,”我吼道, “你以為你在干什么?”
“服從命令。”洛夫蒂說。
多年的經驗教會我辨認發動攻擊前的那一剎那。它獨一無二,猶如泡沫在破裂前的顫抖,就像被雨滴撞擊前水坑表面的張力。那種眼神我見過無數次,在我同伴的眼里,而此刻在洛夫蒂眼里。他是真的打算殺掉——
哦,好吧,我一邊想,一邊向洛夫蒂所謂的喉嚨沖了過去。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的尺寸,是大了,還是小了,或是和他差不多。無所謂了。有的時候,你不得不做一些事,即使你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或者是否會被揍得屁滾尿流。因為你必須做的事就得去做,別無他法。
洛夫蒂像拍打一只蒼蠅一樣拍我,我落在地上,很疼。他看著我,“你別插手。”他說。
“你不能這么做,”我喃喃道,詞句被受傷的所謂的下巴搞得一團亂,“你不能殺掉他們中的一個。這不可能,也不允許。這不對。”
他不需要我告訴他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他搖了搖頭,沒有絲毫惡意,“我只是在服從命令。”他說。
由于那只巨爪阻斷了空氣,我同伴所謂的眼睛從所謂的眼眶暴突出來。“快停下,”我說,“他是人類,他會死,求求你。”
爪子壓力稍稍放松了些,剛好保證最低限度的空氣供應。“這是對你的最后警告,”洛夫蒂說,“走吧,這不再是你的任務,也不是你的錯。”
“我是我們中的一員,洛夫蒂,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知道的。”
洛夫蒂嘆了口氣,仿佛要一口氣吐出這個星球的大氣層。“為什么你總要干涉?”他說,“你真的很討厭,你知道嗎?”
“洛夫蒂,”我說,“到底怎么回事。”
洛夫蒂從我所謂的肩膀看過去,“問他。”他說。
我轉過頭,分部在那里,朝我羞澀地一笑。
“你這個小丑,”他不客氣地說,“我就知道你會把一切都搞砸。”
創世之初的圣言,被證明是無法翻譯的。他們曾在九千萬年前組建了一個委員會,試圖找出答案,而報告隨時會出爐。
“干掉他。”分部說,我想他不是在跟我說。
我還沒來得及轉頭看,就聽到‘啪一聲。我同伴所謂的頭完全錯位,如果他所謂的眼里還有光的話,他便能看到自己屁股了,可惜已黯淡無光。然后,我們三個突然開始思索,我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因為這種事從未發生過,一位驅魔師被殺死在一個凡人的腦袋里。這從來沒發生過,因為這不可能發生,是禁止的。只有——
“別看我。”分部說。
而我意識到(要不是事情一團糟,不然這反應就很喜劇)他倆都沒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現在他們也不知道,沒人知道會發什么。沒人。
他們像傻子一樣站在那里,我也是。周圍一陣嗡嗡聲,像蒼蠅或蜜蜂。什么東西從我身邊飄過,我本能地抓住了它。我用所謂的手非常輕柔地包裹住它。
分部看著我,“就是這個事。”他說。
我攤開所謂的手,看了看。它非常小,有點像昆蟲,但沒有翅膀。當你無意間太粗暴或弄壞了什么東西時,它便會以昆蟲那種笨拙、慌亂的方式爬行。
“搞什么鬼,”我說,“這是你倆的把戲?”
我望著分部,又看了眼洛夫蒂,他說:“你告訴他。”
“說吧?”
分部沖我露出他最害羞的笑容。“革命萬歲。”他說。
我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說這話的時候,滿懷熱情。他在我們早期的一次小會議中站起身發表了一段演講。我們將在海灘上與他們戰斗,他說,我們將在屋頂上與他們戰斗,我們將與他們戰斗到底不論上天入地,我們永不投降。但時機一到,他還是投降了。他舉起雙手,沒有揮劍,沒有拉弓,就在第一天便被米迦勒的第16空降師先發制人包圍了。我記得他們押走他時,他高呼革命萬歲!之后,他便安靜下來。
我還記得,洛夫蒂是最后一批投降的。他和我躲在卡特維爾星系遠端黑洞的一座碉堡里。當我們聽到領導人已經認輸并簽署了談判投降書時,我們把劍和弓交給了拉斐爾的第九裝甲分隊,解除武裝安靜地投降,因為知道何時放棄才是智慧的開始。我們本以為可以再堅持一下,因為黑洞里的時間是不會流逝的,但我們一致認為這樣沒多大意義,只是在拖延不可避免的事而已。我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我們告訴對方,但沒有成功,就像我們早已預料到的那樣。我們與主抗爭,主贏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錯了,只是我們比較弱而已。
從那時起,當然,在整個橫跨宇宙的組織中,沒有任何人提出一絲異議。由于祂的無限恩典和憐憫,我們已經完全恢復了名譽,并被允許恢復我們在偉大社會中的地位,從事同等價值的工作。一切都被原諒,一切都被遺忘。如果我們回想這些記憶,而不僅僅是畏縮和忍受它們,那就只能想想我們當初是多么愚蠢,蠢到沒邊,僅僅因為這是正確事,便拿起武器去對抗一個不可能戰勝的敵人。再說了,到底什么是正確?視情況而定。祂希望的事便是正確,祂比我們強大,正確就是力量。故事結束。
我呻吟出聲,“噢,拜托,”我說,“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是認真的,”他告訴我,“我們絕不投降,記得我說過的嗎?”
我越過他,望向洛夫蒂,“你也是?”
洛夫蒂點點頭,“永遠忠誠。”他說,“如果你在這個世上連一點正直誠信都沒有,你還剩什么?”
“瘋子,你倆都是。”
“把凡人的靈魂給我,”分部說,“就沒人會受傷。”
我對他發飆,“我沒跟你說話!”我厲聲說道,他后退了幾步,看起來很蠢。
“必須這么做,”洛夫蒂說,“這凡人是目擊者。”
“你這個小丑!”我沖他吼,“祂無所不知,祂根本不需要證人。現在,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或許還可以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前后都有了動靜。分部用鎖臂控制住我,洛夫蒂捏緊了我所謂的雙手,我手里捧著同伴的靈魂像雞蛋一樣被擠碎了。“這樣應該可以了。”他說。他讓我所謂的手指展開,就像一朵盛開的花。蜷縮在我掌心的東西一動不動,而且再也不會動了。
我的心都碎了,而我不知道為什么。你以為你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覺,然后你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疼痛。這是最接近我自己孩子的東西。“抱歉,”分部說著放開了我,“必須這么做。再說了,他就是個邪惡的虐待狂小混蛋。”
“是我讓他變成這樣的。”
“這只是你的看法。”分部說,“但就我個人而言,沒了他這個世界更美好,別再為此跟你自己過不去。”
我斥責他道:“你認真的嗎?革命?”
“我們中的一些從未放棄。”洛夫蒂平靜地說。
“必須要有個反對派,”分部說,“即使是天上也要有一個反對派。不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忠誠反對派。得是真貨。否則——”他聳聳肩,“事實上,輸贏并不重要,我們必須得試試。”
我看著他。“我們做不了什么事,”我告訴他,“一旦這件事傳開,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哦,這可說不準。”分部說。
“白癡。”我罵他,“你不會得逞的,你也不會有任何成就。甚至沒人會知道。在宇宙的時間和空間里,沒有什么比一個不被人注意的殉道者更可悲。”
他搖了搖頭。“別那么肯定,”洛夫蒂說,“計劃已經嚴重脫軌。”
“根本沒有計劃。”我沖他嚷嚷,“你還沒意識到嗎?”
“這是安特西拉歷史上的一個轉折點,”洛夫蒂繼續說著,仿佛沒聽到我的話似的,“所有的推算都證明了這一點,只要一切拉開序幕,就必然引發圣子受難、新約、第二次降臨,等等。但現在什么都沒有發生,因為艾克哈德公爵讀了一本書。”
“但那不是——”
“艾克哈德公爵,”分部說,“讀了一本書。這件事被一個驅魔師發現了。分部沒辦法,派你去跟他合作,然后一切都出了岔子。根源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驅魔師在工作中失控,毆打了惡魔。接著只好來一出離奇的事故,他死了。而等到一切都厘清時,要干預已經太晚。沒有圣子受難、沒有第二次降臨,也沒有天國降世,至少現在還沒有。祂得從頭開始,找個家伙在荒野里放羊。或許我們永遠也贏不了這場戰爭,但我們能毀掉不少路,這就夠了。”
“總比什么都沒做好。”洛夫蒂插了一句。
我瞪著他倆,“你們利用我。”
“是的,利用挺久的,”分部說,“對此我很抱歉。就是雞蛋餅和雞蛋的關系。”
“雞蛋餅和——”
“一個人為人民而死,對我們有利。”洛夫蒂說。
“它必須是可行的,”分部說,“所以我們提前制定了計劃。他和你,都必須是真的,否則沒人相信。”
我覺得我想哭,我很生氣。“你們這群傻子。”我對他們說,“這行不通的。或者,你們還是對全知者不夠了解?”
“我們對你的朋友很抱歉。”洛夫蒂說,“他是你的朋友吧?好奇怪啊。”
“他恨你,”分部指出,“哪有這樣的朋友。”
“我了解他,”我告訴他們,“我了解他的一生,比他自己都了解。我——他是我的錯,我欠他的。”
洛夫蒂聳聳肩,“就像他剛才說的,”他說,“就是雞蛋餅和雞蛋的關系。”
艾克哈德公爵睜開眼。他肯定是打盹了,也難怪,那個討厭的商人實在太無聊。
他也睡著了。公爵搖搖他的肩,他的頭向前一歪。公爵見過這種事。哦,好吧。他對自己說。
沒人站出來認領尸體。調查發現,這人也并不是什么商人。沒人認識他,他也沒什么可見的資源,就是個精神錯亂的騙子。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他是如何做到與公爵見面并單獨交談的,還不止一次。最終,這些問題都找到了答案,人頭落地,持續千年之久的、引以為傲的安特西拉賄賂和腐敗的傳統受到了打擊,再也沒有真正恢復過來。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無論如何,已故的、無人哀悼的無名氏被裹進麻布扔進了海灣。現在除了我,沒人記得他。
在他們把他扔到一邊時,我順便去看了看,以防那顆冰冷、黑暗的腦袋里還剩下什么回音。但什么都沒有。除了——
我盯著他,他對我微笑。
“你好,米迦勒,”我說,“好久不見。”
“對不起,”米迦勒說,“你的朋友。”
大天使產生的光和熱讓我后退了一步。“我們不算真正的朋友。”
“哦,我不是說他。”他用所謂的腳,輕敲著地板,“我是說那個修士。他叫什么來著,尤西比烏斯。順便說,他現在很開心。我想他會來問候你。”
“修士——”花了好一陣我才反應過來,“你殺了他。”
“我召喚他接受他應得的永恒獎賞,這是他應得的。為什么一個曾瞥見過圣光的人要在這種地方閑逛呢?而你還跟他說話,這是不允許的。”
我知道這么直勾勾地盯著對方不太禮貌,但我就是控制不住,“是你?”
他點點頭,“我一開始就參與其中。”他說。
“我不記得你參過會。”
“我從不參會。畢竟,在我們開始之前,就知道不會成功。所以我們必須為成功找一個新的定義。我喜歡把它看作一場持久戰。”
“是你。”我說。
“正是。無可挑剔的忠誠,天上萬象的隊長,平定叛亂,捆鎖悖逆者。我們還能找到比這更好的內應嗎?”
“但我們已經輸過一次了,你打敗了我們。”
他平靜地笑著。我想這是沒辦法的事。“那只是第一階段,這是第二階段。接下來還有二十六個階段。祂可以贏得每一次戰爭直到臉色陰郁,但祂能戰勝和平嗎?就像我說的,持久戰。”
我簡直不敢相信。“你要知道,”我說,“現在,祂正聽著我們說的每一個字。”
米迦勒搖搖頭,“你高估祂了。”他說,“想想看吧。祂什么都能聽到,祂當然能聽到,那又怎樣?就連祂能接受的東西都是有限的。而且,一百中有九十九次,墜落的麻雀就是墜落的麻雀而已。不能指望祂接受、分析、考慮并對祂所聽到的每一件事采取行動。不,祂有專人負責。像我這樣的人。”他嘆了口氣,“現在,波提狄亞發生了地震,一座廟宇剛剛倒塌,砸在了一千零六個虔誠信徒的頭上。相信我,祂現在忙得不可開交。這樣你和我就能安靜地聊天了。順便說一句,地震和寺廟倒塌無論如何都會發生,只是程度不同、情況不同,或許也不會出現得如此恰到好處。這就是為什么你得像老鷹一樣盯著那些墜落的麻雀。”
“或者找人替你做。”
“找像我這樣的。”
我點點頭,“我可以告發你。”
“是的,但你不會,這是不對的。”他的笑容是一種恩賜,“總歸會有反對派,”他說,“總是如此。”
跟一開始一樣——是的,完全一樣。“你不應該殺了尤西比烏斯修士。”
“如果我沒跟你道歉,你永遠不會知道。”
“確實,但那和這些有什么關系?”
“沒有。”
“你認真的嗎,二十六個階段?”
“還只是第一部分。這是持久戰,有多久?要多久有多久。”
“永遠?”
“世界沒有盡頭,”他皺起眉,“我也為你的另一個朋友感到遺憾。我很抱歉你經歷的這一切,你們倆都是。”
“你讓洛夫蒂變得無比強大,足以殺死他,”我說,“只有大天使能做到這個。”
“有時,我們確實會以神秘的方式行動。”
“我可以原諒你,”我說,“他不能。”
“如果他能,他也不會,”米迦勒聳聳肩說,“不過呢,我做這些事可不是為了受歡迎。照顧好你自己。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你可能會被召喚來為革命再做一件小事。這事上你沒有選擇的余地,我就是提前跟你說一聲。”
我同伴的尸體落進水里,開始下沉。他的頭骨漸漸被水吞沒。該走了。
這有點牽強。但試著想象一下,這是雙方之間的戰爭,一方強大得難以想象,而另一方怎么都死不了。強者總是打勝仗,但他永遠贏不了。弱者不斷被撕碎,但只要反抗,永遠無法被打敗。某種程度上是永遠互相制衡的對手。總要有一個反對者,即使永遠無法贏得戰斗。
我開始遵守禮儀規矩了,雖然這些天我在金尖塔里自討苦吃,因為那里有精美的彩繪書籍。我在第三號角的位置已經被洛夫蒂占了,因為他之前有過一些不好的經歷,現在變得很脆弱。我們依然向分部報告,但我們的文件很可能由另一個軍官接收并不加閱讀地歸檔。而這位軍官是最近從偏遠服役省份送來的,他之前的那位在南方某個香蕉公國遭遇挫折后,被重新分配到同等價值的工作中去了,沒人愿意談論這個話題。洛夫蒂和我偶爾會在員工會議或情況簡報會上聚到一起,出于某種原因,在分部的新制度下,這種情況會頻繁發生。但我倆見面時,我們會抽空下四維空間國際象棋。
“你們到底在棋盤上看到了什么?”有人在看了我和洛夫蒂下棋后問,“這也太無聊了,就這么一直不停下下去。”
“我懂,”洛夫蒂說,“這游戲挺持久。”
不過,我們仍然不是朋友。頂多算對手,常年互相競爭。我們一遍又一遍爭斗,從沒真正贏過對方。這是一場漫長的游戲,一場沒有盡頭的游戲,阿門。至少對我來說,這挺好。我別無所求,畢竟,我有了這樣的敵人,誰還需要朋友?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①禮儀改革運動是基督教徒為了創造出更符合早期基督教傳統而做出的一種努力。
②圣母領報節是基督教節日。據《新約圣經》載,圣母瑪利亞領受天使向她傳報上帝的旨意,告知她將由“圣靈”感孕而生耶穌。教會在規定了圣誕節日期后,規定此節在圣誕節前9個月的3月25日舉行。東正教和其他東方教會因歷法不同,3月25日相當于公歷4月6日或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