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新的（組詩）

盧艷艷

推開窗

窗外幾棵梧桐在晃

有時是葉子

有時是空空的枝條

喧鬧聲交織在陽光里

恍惚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樓下沒有汽笛聲

樓上隔著薄薄的五孔板

就是一個虛無的空間

倚窗的孩子

手握彩鉛，把小人書上的圖

復制在窗臺的白紙上

卻沒意識到

也沒有能力，把窗外的景象

描繪下來

如今，這一切再也沒有

可以見證的事物——

當四周已立起高墻

當你心中已沒有

可以推開的窗

一切都是新的

看上去一切都是新的

除了我

但仍不得不繼續擁抱那些

從舊我里，新長的芥草

——它們低矮、渺小

遍地生長，卻無人問津

只在拔除的一刻顯山露水

像懸于頭頂的大霧

不知因何而聚，不知因何而散

我已習慣頭發由黑到白

殘雪由白到黑

多少相反的方向卻帶給我們

相同的悲哀

多少重生的機會就有多少

重蹈的覆轍

如同面對春天的柳絮、冬日的雪片

我都把它們當作時間草坪上

夾雜的細碎花開

綠

沒有什么綠可以帶走

不管是屋前的香樟

還是列車飛奔時

窗外一排謙卑的楊柳

它們理應站在這里

理應后退，直到退無可退

理應在風雨中搖頭擺尾，等到秋冬

從枯枝落葉的束縛中，解脫出來

你我都栽植過綠，借著祂賜給的泥土

也曾采摘過綠，連同鮮花一起

在插入花瓶前，把葉子從枝條連接處

扯掉。毫不遲疑——

綠的使命已經完成大半

連同積攢的春天，既已給出去

接下來該做的，是離開這世上

一年年屢試不爽的游戲

專心等待，列車停止

當我看見所有的樹木仍站在原處

感謝上帝，祂把我出發時的一切

都寄存到了終點

陌生地

踏進幾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

你很難脫離，高速運行中止后

繼續奔跑的方向和速度

你無法建立平衡

無法讓一輛陷入黑暗沼澤的車子

迅捷，合理地把身體轉移到

真相反面

你需要循著求生之路，建立

可以承受迎頭一擊的內心秩序

要習慣唇齒間，從陌生的方言里

摩挲另一種叢林法則

它們像灰塵，聚集在

車頭車尾的投射燈里

如同，前路無從細數，計量單位

是一年，十年，半生

直至掉轉車頭

小村之晨

狗吠聲讓村莊浮了上來

漸白的天際讓星空卸下光芒

晨曦初起，我是

臥伏于山巒與曠野之間的人

時而被巖石磕傷

時而，被推窗而入的涼風吹散

而夢魘仍未走遠

身體越是困頓，擁抱愈難掙脫

為此必須擇路繞行至

山村簡陋而寧靜的清晨

遇見三兩個人

便是整個人世

如同我們只需依賴太陽起身

便覺這個冷熱不均的世界

變得稍微平衡了些

銀杏之河

已知在倒退，未知在前行

列車的運行版圖，如河流般狹長

沒有誰能輕易跨過，并匯入

山那邊，早已分支的另一條河

我能做的，只是

托起那么多殘破的畫扇

以及，挽住

一年年重復吟唱著陳詞濫調的秋風

將它們鋪平，埋伏于書頁

然后合上閃閃發光的封面

接下來我所有的努力，只為了

讓這本流水之書

看上去規整得如同

沒有摻雜任何異物

甚至，從未被你打開，和攪渾過

谷 雨

我的腳步，比浮萍

飄得遠

我的呼喊，也曾經

像悲傷的子規

啼出過，一腔淤血

我的頭上，落滿柳絮

我的衰老，和谷物的生長

一負一正

抵扣成，一生的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