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郁
20世紀是物理學的世紀,而物理學的文化傳承對物理學的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文追溯了理論物理方面的文化、學派和風格的變遷和傳承,這從一個側面體現一流的科學文化和科學教育如何促進創新。20世紀物理學的理論支柱之一是量子力學。本文著重與量子力學相關的方面。量子力學始于早期的量子論(將量子規則與經典圖像結合)。早期量子論的代表人物是普朗克、愛因斯坦和玻爾。后來發展出新的量子力學,代表人物有海森堡、玻恩、薛定諤、狄拉克、泡利、約當等等。在后面進一步的發展中,又涌現出費米、貝特、惠勒、奧本海默等一批理論家,二戰之后,又有施溫格、費曼、楊振寧、李政道等新一代理論物理學家。
17世紀,劍橋大學的牛頓創立經典力學,提出萬有引力定律。19世紀,麥克斯韋集經典電磁學大成,提出麥克斯韋方程組,也對熱力學和統計物理做出貢獻,而開爾文勛爵是熱力學的代表人物,也對海底電纜等工程問題做出重要貢獻。他們也都與劍橋大學有很深的淵源。1897年,劍橋大學教授湯姆遜(J.J.Thomson)發現了電子。在曼徹斯特大學,盧瑟福和他的學生根據實驗結果,提出原子由原子核和電子組成,后來盧瑟福回到劍橋大學。

丹麥物理學家玻爾(Niels Bohr,1885—1962)
玻爾是丹麥人,年輕時在嘉士伯啤酒的支持下,于1911年到英國訪問了一年,先是在劍橋大學,后來被盧瑟福邀請到曼徹斯特大學。
玻爾回國后,1913年提出了著名的玻爾原子模型,給出電子服從的幾條量子法則。之后玻爾曾訪問德國的哥廷根大學和慕尼黑大學,與慕尼黑的索莫非交流過。1921年,在丹麥政府和嘉士伯的支持下,他在哥本哈根大學創立了理論物理研究所。他1922年獲得諾獎。玻爾去世后,紀念他誕辰80周年時,研究所改名為玻爾研究所。
玻爾研究所創立后,在物理學發展中,特別是在量子力學的發展中,起到了很大的促進作用。它成為理論物理的“麥加”,很多青年物理學家喜歡去那里訪問,很多創新工作在那里得到催生。玻爾成為量子力學的精神領袖。圍繞玻爾,形成了一個哥本哈根學派。玻爾和哥本哈根學派的影響力在玻爾去世后也得以延續。

2005年的玻爾研究所
當時在德國的慕尼黑大學和哥廷根大學,索莫非和玻恩也分別領導一個從事量子論和量子力學研究的學派。他們是德國最早的理論物理學家。因為師從數學家,他們研究理論物理的風格也更數學、更嚴謹。
泡利是索莫非的學生,1921年獲得博士學位后,相繼在玻恩和玻爾那里做了一年助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博士后。泡利1924年提出量子力學的 “泡利不相容原理”。
海森堡也是索莫非的學生,1923年獲得博士學位后也成為玻恩的助手,又去訪問了玻爾幾個月,然后回到玻恩這里。
1925年海森堡寫出新量子力學的第一篇論文,打響了新量子力學的第一槍。后來玻恩和他的學生約當也加入,寫了“兩個人的論文”,以及包括海森堡在內的 “三個人的論文”。
除了泡利和海森堡,索莫非和玻恩還有很多學生成為20世紀的著名物理學家。

德國理論物理學家索莫非(Arnold Sommerfeld,1868—1951)

德國物理學家、數學家玻恩(Max Born,1882—1970)
海森堡和泡利分別獨享1932年和1945年的物理諾獎。索莫非的學生中獲得諾獎的除了泡利和海森堡,還有博士生德拜和貝特,博士后鮑林、拉比、馮·勞厄。貝特1967年得諾獎。2016年得諾獎的索利斯是貝特的學生,也就是索莫非的學生的學生。索莫非自己被提名諾獎84次,可惜沒有得到。
玻恩的學生中得諾獎的有博士生德爾布呂克和瑪麗亞·格佩特-梅耶、博士后費米。諾獎委員會有點虧待玻恩,1954年才給他授獎。他的博士后奧本海默后來領導了研制原子彈的曼哈頓計劃。作為猶太人,玻恩流亡到英國后,還帶過幾位中國學生,從而影響了中國的理論物理。

奧地利理論物理學家泡利(Wolfgang Pauli,1900—1958)

德國理論物理學家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1901—1976)
薛定諤是奧地利人,1910年在維也納大學獲博士學位。1926年,他在德布羅意的物質波假說基礎上,寫了幾篇論文,創立量子力學的波動力學形式。
量子力學還有一位創始人是英國人狄拉克。他1926年在劍橋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導師是富勒。然后狄拉克在哥本哈根和哥廷根分別度過了半年。狄拉克發現波動力學與矩陣力學都是量子力學的不同形式;又提出相對論量子力學,預言正電子。薛定諤和狄拉克分享了1933年的物理諾獎。

奧地利理論物理學家薛定諤(Erwin Schr?dinger,1887—1961)

英國理論物理學家狄拉克(Paul Adrien Maurice Dirac,1902 —1984)
1930年,蘇聯物理學家朗道簡短訪問了哥廷根和萊比錫(海森堡當時在這里)后,來到哥本哈根訪問了一段時間。從此朗道稱自己是玻爾的學生。
朗道回國后在蘇聯物理學界影響很大,創立了朗道學派,很多蘇聯物理學家都屬于朗道學派,也影響了新中國的一批留蘇學生。1962年,朗道在病房里接受了諾獎。
1930年代,玻爾曾經訪問莫斯科,做學術報告,由朗道的學生伊夫琴科·栗夫席茲翻譯。聽眾中有人問玻爾:您是如何建立這么一個優秀的學派的?玻爾說:“我從不介意告訴學生,我是一個笨蛋。”而栗夫席茲錯譯為:“我從不介意告訴學生,他們是一個笨蛋。” 但他很快糾正了錯誤。在場的卡皮查評論道:“這個翻譯錯誤反映了玻爾學派和朗道學派的區別。” 雖然玻爾學派和朗道學派都取得了很多物理學成就,但是文化和風格的不同肯定也影響了科學的發展和創新的風格。朗道學派取得了很多踏實的成就,而且比較多地使用數學。但是也有特別創新的成果被朗道壓下,過了一個時期之后才允許發表。

蘇聯物理學家朗道(Lev Davidovich Landau,1908—1968)
1930年代開始,由于納粹上臺,歐洲很多物理學家移民美國,比如貝特、費米。

美國理論物理學家施溫格(Julian Seymour Schwinger,1918—1994)

美國理論物理學家費曼(Richard Feynman,1918—1988)

意大利裔美國物理學家費米(Enrico Fermi,1901—1954)
1938年,費米獲得諾獎,逃往美國,因為妻子是猶太人。我認為費米是對美國物理學影響最大的人。費米的個人風格,比如重視物理圖像和直覺,在美國物理學中留下了烙印,同時又切合于美國的實用主義風格——類似于西部牛仔卷起袖子干活的作風。
貝特、費米等人與曾留學歐洲的美國人拉比、惠勒、奧本海默等人,影響了美國物理學的風格。1934和1935年,惠勒訪問了玻爾,回美國后培養了很多學生,包括費曼。
拉比1927年到1929年在歐洲,先是索莫非的博士后,后來訪問玻爾和泡利。拉比是諾獎得主,他的學生有3位獲得諾獎,大多是實驗家。理論家施溫格也是拉比的學生,但是獨立工作。施溫格與費曼因量子電動力學重正化獲得諾獎。施溫格培養了很多學生,其中4位后來獲得諾獎。重正化的成功標志著美國理論物理的興起。
執行曼哈頓計劃的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成為造就美國物理學風格的熔爐。包括奧本海默、費米、貝特、特勒、費曼在內的一大批最優秀的物理學家在這里合作工作。
戰后,費米和特勒去了芝加哥大學。楊振寧和李政道先后來到這里求學。楊振寧曾經回憶,當時芝加哥大學有一個很活躍的跨學科的沙龍讓人很受教益,主要參加者包括費米、特勒和尤里。楊振寧和李政道都以曾受教于費米而自豪。
費米的其他徒子徒孫也非常多,比如溫伯格和格羅斯都是費米的徒孫,分別因為電弱理論和強相互作用理論而獲得諾獎。
貝特、費曼等人去了康奈爾大學。兩年后,戴森從英國來做貝特的研究生時,還觀察到,康奈爾物理系很多教授來自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還保持著在那里形成的團結合作。

中國理論物理學家李政道和楊振寧
所以戰后,洛斯·阿拉莫斯的風格傳遍美國物理學界。在這方面,新一代的代表人物是費曼。費曼的物理學風格體現了戰后美國物理的風格。可以從《費曼物理學講義》領略費曼物理學的風格。
楊振寧和李政道也是20世紀后半葉美國物理學的絢麗風景線。他們將在中國打下的扎實基礎與在美國培養的物理直覺結合起來,活躍于創新前沿,成為一代學術領袖。30出頭時,他們就分享了1957年物理諾獎。

位于美國新墨西哥州的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創立于1943年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理論物理學界有幾位從英國、愛爾蘭回國的受玻恩影響的先生。但是從大環境來說,中國全面學蘇聯,向蘇聯派留學生,很大程度上受蘇聯風格的影響。所以主導蘇聯理論物理的朗道學派的風格對當時中國的物理教育、科學教育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改革開放之后,物理教育又轉向美國風格。
我們在前面特別關注到不同學派之間的“交接”。不同學派、不同國家的科學家之間的傳承、流動和交流是物理學的一個傳統文化。不同的學派有不同的風格,既有傳承或相通,又各具特色、互相補充、與時俱進。這對科學中心的形成甚至遷移,有很大作用,體現了文化對科學創新的影響,是很有意思的科學史現象。
受此啟發,希望中國的學者們也能加強交流,建立起一個個有特色的科學社區,加強不同學科的學者之間的交流和思想碰撞,促進創新和科學文化建設。這也會增加未來科學中心移向中國的可能性,促進中國的科學和教育真正走向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