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夏冰
乍一看,丹尼爾·布魯克斯(Daniel R.Brooks)、埃里克·霍貝格(Eric P.Hoberg)和沃爾特·伯格( Walter A.Boeger)的《斯德哥爾摩范式:氣候變化和新興疾病》(The StockholmParadigm:ClimateChange andEmergingDisease)一書只是又一本討論人類對環境影響的書。然而,這本書實際上是一種特別的交融:它是一部科學批判史,描述了人類走過或沒走過的科學之路;它又是一項以分析和綜述為主的技術工作;它還是研究計劃、政策議程;它更是對制度化科學(以及制度化科學家)的批判;它帶著恐懼與希望,懺悔式地探索了人與環境之間的交互。
布魯克斯、霍貝格和伯格都是寄生蟲學家,并且研究領域都不只是傳統的大寄生蟲(蠕蟲和節肢動物),而是囊括了包括病毒在內的所有病原體。他們表示,之所以要撰寫這部作品,是因為我們現在的情況一團糟:新疾病越來越多,而我們對潛在的病原體卻一無所知,并且還拒絕承認所面臨威脅的嚴重程度。

《斯德哥爾摩范式:氣候變化和新興疾病》,芝加哥大學出版社,2019年
這本書的出發點是一場失敗:疾病的細菌理論為人們普遍接受已經100多年了,但直到最近,科學家才開始從生態學和演化角度研究寄生蟲和其他傳染性病原體,此前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動于衷。查爾斯·達爾文在解釋進化的動力時,強調了物種內競爭的重要性。他也據此總結,宿主和寄生蟲會分別進化,但不是通過互相之間的爭斗,因為那樣只會造成相互間的修飾,而非進化。與此同時,包括早期細菌學家在內的生物醫學家,都因過分關注致病性而單純從宿主的角度定義寄生蟲種類,忽視了生態學和演化因素。本書作者特別提到,醫學媒體,甚至是寄生蟲學期刊,都很少注意到達爾文是怎么死的。
后來,那些開始重視寄生蟲-宿主間關系演化的理論學家強調了寄生蟲與宿主之間的聯合進化。他們將這種進化描述為寄生蟲和宿主參與的一場“軍備競賽”,雙方都在適應對方的過程中變得更加“專業”,從而帶來了一種相對良性的協同適應狀態。這些理論學家把寄生蟲看作“極其善于適應生態的專家”,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在同自己的宿主一起進化時,也會逐漸失去轉移到新宿主身上的能力——寄生蟲這種能力的缺失,起到了預防新疾病出現的“防火墻”作用。此外,經典遺傳學家所秉持的觀點——突變是隨機的,且那些致病的變種就是在這種隨機突變過程中產生的——讓這些理論學家假設,“病原體只能在通過遺傳突變掌握寄生到新宿主身上的能力之后,才能在新宿主那兒繁榮滋長”。然而,這種協同進化的范式存在缺陷。這樣的防火墻根本就不存在:寄生蟲在棲息地變化的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宿主,氣候變化更是加速了這一過程。因此,要想解決這個“寄生蟲悖論”,我們需要另尋一個足以解釋這類問題的理論框架,也即一種新的范式。
實際上,本書作者已經提出了一個這樣的框架——他們稱其為“斯德哥爾摩范式”,本質是重新對宿主-病原體關系進行復雜的概念化。他們在書中沒有給“斯德哥爾摩范式”下精確的定義,也沒有解釋他們為什么給這個框架起這個名字。不過,他們確實證明了,利用這個框架可以做出成功的預言,可以將異常現象轉變成意料之中的現象,可以為以研究為基礎的行動提出一些建設性意見。
本書作者提出的這個新范式考量了有關寄生蟲演化、寄生蟲-宿主關系以及寄生蟲自身特性的自然-歷史數據——基因圖譜繪制已經證實了這些數據的有效性。斯德哥爾摩范式主要從生態學角度思考問題,并且采用了一種獨特的視角,也即寄生蟲的視角。站在寄生蟲的角度,它需要找到宿主,因為宿主就是它的“生存條件”之一。
病原體和寄生蟲會用兩類行為應對自己所處的環境:其一是開發、利用現有宿主的資源,其二是探索、尋找新宿主。后一種行為在環境發生改變時體現得尤為明顯。寄生蟲往往不會緊密地適應單一宿主,它們有能力開發利用各種宿主的資源,即便其中有一些是它們無法最好地去適應的。換句話說,如本書作者們闡述的那樣,它們的健康空間(那些它們在其中能夠生存并繁衍的環境)并不是嚴格確定的。當環境發生變化時,寄生蟲需要探索自身所處的全新環境,以確定新的可靠健康空間在哪兒。通過反復開展這類開發(特異化且與外界隔離)與探索(一般化且向外界擴張)的活動,病原體就占據了盡可能多的可用健康空間。因此,斯德哥爾摩范式的核心是本書作者的這一論斷:“病原體擁有巨大的進化潛力,它們可以在各種環境條件下迅速地利用各種機會。”
本書開頭兩章是介紹性質的,介紹了書中要討論的問題和一些相關歷史。接下去的五章則提出并論證了這個新范式。最后三章涉及我們面臨的困境(對新疾病毫無準備)以及可能采取的行動(我們可以接受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實,制定計劃,建設基礎設施,儲備并監測各種病原體,改變生活習慣,學會互相合作)。
本書特點在于作者批判與反思的深度與廣度。他們承認科學是“解決方法的必要來源”,但他們也批評科研機構及其做法阻礙了科學的進步。他們反對提倡個人成就勝過合作響應的科研制度,反對重視特殊性勝過一般性的評價標準。用業已失敗的經典范式語言來說,本書作者反思了為何到了20世紀末,我們知道的更多了,但理解的卻更少了。他們把原因歸咎于學科劃分制度及科研競爭制度。他們譴責火爐煙囪式的科研現狀,認為這削減了科研工作的受眾范圍,并導致“擁有共同利益的研究項目之間缺少交流與合作”。他們也批評科學家,批評他們只會販賣灰暗情緒,卻不采取任何行動,批評他們將危機視作籌得研究資金的機會。
這本書的最后三章從描述轉向了規勸,也即從討論“世界怎么樣”轉向了“我們應該怎么做”。雖然科學的任何應用都涉及這類轉向,但本書作者并不是老生常談地只把重點放在闡述政策制定者必須要做的事情上。他們還把這項探索任務劃分到了每個人頭上,把它變成了介于正在逼近的末日——“一場生存危機”——與“孕育”新科學的狂熱“希望”之間的辯證思考。作者呼吁像他們自己這樣的生物學家做“房間里的成年人”,在只顧眼前與恐慌未來之間的模糊分界線上找到平衡點。考慮到寄生蟲與病原體與生俱來的強大適應能力,以及氣候變化對其進化的加速作用,本書作者預言:我們人類這個物種將會因流行病而經歷一場人口修正。
《斯德哥爾摩范式》一書出版于新冠疫情暴發前6個月。作者在書中令人警醒地預言了類似西班牙大流感那樣的病毒卷土重來時產生的效應。如今看來,這番預言恰逢其時。不過,本書也提醒我們,下一場新型流感可能會比新冠疫情更加致命。
作者譴責了各方各面洋洋自得的現狀:整個世界都對1972年出版的報告《增長的極限》(LimitstoGrowth)中提出的警告熟視無睹;臨床醫師們只關心如何治愈“類似流感”的癥狀,對系統性開發針對性藥劑則不聞不問;那些不便點名的保守派生物學家則無視生態圈的進化本質,轉而把精力全部放在“保護現有多樣性這個顯而易見的需要”上——又或者竭力想讓生態圈回到之前的某種神秘原始狀態。
作者還警告說,人類的一些日常活動可能存在危險,比如航空旅行和城市綠地踏青——這類活動將我們暴露于寄生在其他哺乳動物和鳥類身上的病原體和寄生蟲之下。此外,他們還號召開展一場全球性監測行動:搜尋寄生蟲,然后進行基因組評估以預測那些極度危險的寄生蟲-宿主組合,并且及時干預。
他們在大力推行這樣一個計劃的同時,也承認這是一場長期斗爭,不可能一蹴而就,并且也不能消除絕望。作者并不否認,雖然他們為“卡桑德拉派”(一群身處職業生涯末期且對未來失去了希望并脫離了公共生活的環境科學家)的失敗主義思想深表遺憾,但他們自己也經歷過伊麗莎白·庫伯勒-羅斯(Elisabeth Kübler-Ross)提到的、著名的“為我們迫在眉睫的死亡感到悲傷的階段”(這一階段的最后是接受這一事實)。因此,本書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生存危機”論題,成了一部探討科學存在主義的作品。
這部作品既是對科學的挑戰,也是對科學家的挑戰,立意極高,令人印象深刻。本書重構了那些我們未走的科學之路、分離了醫學與生物科學、闡述了衛生專家對病原體進化的冷漠,這些都令我這個歷史學家大為觸動。在我看來,斯德哥爾摩范式本身還尚待證實。如今,人們已經普遍意識到,基因組擁有很多只有在特定環境下才會表現出來的能力——正是這些能力讓本書中介紹的病原體的那種探索行為成為可能。就對這一問題的回應一事來說,作者既直言不諱地陳訴了有關科學與科學家的尷尬真相,也認識到每個公民的個人行為才是公共行動的最終基石,這些都讓我很是欣賞。
不過,總的來說,這本書涉及面還是不夠廣。無論是情感表達,還是理論分析都有局限。就拿對“火爐煙囪式”學科制度的猛烈抨擊來說,作者的反應僅僅限于學科本身,這既讓人震驚,又讓人不安。他們在介紹自己所提倡的全球運動的相關內容中,將人們的廣泛參與同軍事隱喻聯系在一起,運用了大量像“所有人員必須按部署行動”“所有人都必須貢獻自己的一分力量”這樣帶有強烈命令和控制色彩的表述方法,因而很容易讓讀者覺得這是一場由寄生蟲學家領導的“獨裁”運動。
本書的缺點也就只有這些了。承擔自己行為的后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各人研究的領域決定了各自看待問題和表達意見的方式。在本書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極為開明的寄生蟲學觀點。我們也看到了寄生蟲學的歷史。這一獨特的領域有時顯得邊界很是模糊,畢竟它正好處在生態學、應用衛生學和農學的交匯點上。同樣模糊的還有作者對生態評估與實際行動之間矛盾的立場,這點在書中也體現得尤為明顯。一方面,作者贊同“寄生蟲”并非自然物種的觀點,也贊同生命體不應該由它們與其他生命體(宿主)之間的關系來定義。另一方面,他們后來又寫道,在他們看來,“這個世界上棲息著兩種生物——病原體和宿主”。此外,本書作者把吃植物的昆蟲看作寄生蟲,卻把同樣吃植物的人看作其他寄生蟲的宿主,這樣的矛盾也是生物中心理論所不容許的。幸運的是,作者的學科背景讓他們倡導的全球運動看上去不那么危險:在博物學領域,依靠非專業志愿者展開協同調查相當常見,觀鳥就是一個例子。
作者希望超越寄生蟲學本身的嘗試值得稱道,但這種嘗試是碎片化的,并不系統。本書的參考書目長達89頁,里面大部分都是寄生蟲學方面的論文。無論是正式機構,還是非正式機構,都能在這場運動中發揮重要租用,并且似乎也是展開理性分析不會帶來絕望的唯一途徑,但本書幾乎完全沒有提及這類機構。作者對歷史觀點的簡要追溯相當寬泛且沒有什么助益,不能代替對權力軌跡的討論,不能代替對政策制定及實施復雜性的討論,不能代替對社區行動基石的討論,不能代替對公共衛生歷史記錄的討論。作者們從靈長類動物進化遺留習性的角度描述科學家們的不作為,它忽略了塑造科學家職業生涯結構和公共事務角色的戰后政策。無獨有偶,作者們把對《增長的極限》這份報告遭受的冷遇歸咎于想入非非的后現代主義者,卻完全沒有提及背后的政治、經濟利益,也沒有將這份報告同其他同樣頗有價值的模型做比較。由于沒有分析科學背后的政治、經濟因素,讀者們很可能會覺得,作者對科學及科學家的批評只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又或者只是因頻繁遭遇挫折而大吐苦水,畢竟寄生蟲學這門學科目前還沒有得到充分重視。
或許,最大的缺失還是來自公共衛生自身。在人們認識到疾病傳播媒介之前很久,城鎮就開始以滅鼠運動這樣的行動應對正在逼近的瘟疫,身處瘧疾肆虐地區的人們會包裹自己的皮膚,并且盡可能避免夜間外出。雖然對傳染病病原體展開更大規模的監測確實頗有價值,但要是把徹底解決問題的希望寄托在事先預警上,這個門檻未免也太高了些。斯德哥爾摩范式的要旨應該是增加與病原體-宿主關系研究相關的變量數量,至于究竟是什么因素限制了這些變量的數量則沒有那么清楚。作者沒有深入講述基因表達的復雜性,也沒有講到水平基因轉移的問題,比如那些影響霍亂病毒毒性的基因。幸運的是,一般公共衛生實踐并非不能與持續調查兼容。另外,就像我們在談及氣候變化問題時反復指出的那樣,對更完備知識的需要并不一定就是采取行動的障礙。
拋開其中的警告不談,《斯德哥爾摩范式》一書無論在題材還是內容上,都是一本具有開創意義的作品。我們不奢望科學家反思,更不用說希望他們絕望了,“個人”理由通常都沒有什么價值。會有人看這本書嗎?作為一部“雜交”作品,它必然會挑戰那些看多了類似題材的讀者。不過,我希望,復雜理論與深刻反思的這種結合能夠更進一步,形成一個屬于自己的范式。
資料來源AmericanScienti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