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偶像是他

課 文：《念奴嬌·赤壁懷古》

［高中語文統編教材（上冊）/高中語文蘇教版教材（必修二）］

作 者：蘇 軾

原文摘錄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①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②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③。羽扇綸巾④，談笑間，檣櫓⑤灰飛煙滅。故國⑥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課本注解

［摘自高中語文統編教材（上冊）］

①故壘：舊時軍隊營壘的遺跡。

②周郎：即周瑜（175—210），字公瑾，孫權軍中指揮赤壁大戰的將領。二十四歲時即出任要職，軍中皆呼為“周郎”。

③雄姿英發：姿容雄偉，英氣勃發。

④羽扇綸（guān）巾：（手持）羽扇，（頭戴）綸巾。這是儒者的裝束，形容周瑜有儒將風度。綸巾，配有青絲帶的頭巾。

⑤檣（qiáng）櫓：代指曹操的戰船。檣，掛帆的桅桿。櫓，一種搖船的槳。

⑥故國：指赤壁古戰場。

圖/燒餅漫畫

注解溯源

這首詞是蘇軾寫給“偶像”周瑜的

無論是哪個版本的教材，只要有宋詞的學習要求，就一定有《念奴嬌·赤壁懷古》。這首詞屬于詠史懷古題材，所以，教材上的注解主要是解釋蘇軾詠懷的史實。

“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這句把蘇軾詠懷的憑借、重點交代得很清楚——

所謂“人道是”，熟知歷史典章的蘇軾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眼前的地方不是發生過那場大戰的赤壁，而是被世人訛傳為赤壁的黃州赤鼻磯。但需要詠懷憑借的他，既然“人道是”，那也就將錯就錯。

所謂“三國周郎赤壁”，蘇軾所詠懷的，不是赤壁之戰這整段歷史，而是想突出一個重點：屬于“周郎”的赤壁之戰。讀到下闋我們也看到了“遙想公瑾當年”，可見周郎就是重點。

是的，這首詞是蘇軾寫給“偶像”周瑜的！蘇軾在詩文中常常提及周瑜，無論是自己讀書游歷詠懷還是與友贈和，周瑜廣泛而深刻地存在于他的日常生活中。比如：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經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此。 （《東坡志林》）

黃州守居之數百步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處，不知果是否。 （《東坡志林》）

仲謀公瑾不須吊，一酹波神英烈君。（《王齊萬秀才寓居武昌縣劉郎洑，正與伍洲相對，伍子胥奔吳所從渡江也》）

好詩真脫兔，下筆先落鶻。知音如周郎，議論亦英發。（《送歐陽推官赴華州監酒》）

柳絮風前轉，梅花雪里春。鴛鴦翡翠兩爭新。但得周郎一顧、勝珠珍。（《南歌子》）

在《念奴嬌》這首詞里，偶像的形象是如此光輝，朗然照人：

他少年得志：24 歲即擔任要職；

他婚姻美滿：“小喬初嫁了”就是“公瑾結婚了”；

他風流倜儻：“羽扇綸巾”；

他意氣風發：“雄姿英發”；

他指揮若定：“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不僅能贏，而且贏得很帥氣，這是無數人追求的；

他功業卓著：赤壁之戰大捷，奠定了三國局面的基礎。

周瑜，近乎完美的全民偶像

這光輝形象并非蘇軾杜撰。我經常和同學們開玩笑說，如果人死后有靈魂，和其他人碰面，周瑜最“恨”的一定是羅貫中。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不僅誹謗他氣量狹小，幫諸葛亮奪了他“羽扇綸巾”的“代言”，還搶走了他奠定三國局面基礎的不世功業。

在羅貫中的《三國演義》等一系列演繹的三國故事問世之前，周瑜還沒有這樣被“黑”。稍稍讀一讀關于周瑜的史傳，再讀一讀三國之后的詩詞散文小說戲曲，就能知道周瑜在一眾粉絲心目中的形象是這樣的——

●有貌有才

《三國志》本傳中說“（周）瑜長壯有姿貌”，看來他是屬于高大俊美的那種帥。姿容能被正史認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再時不時配上“羽扇綸巾”，武將儒風，故軍中都呼之“周郎”。在軍中獲得“郎”的愛稱是比較難得的，一則你得有貌有才，二則你得有德有行——和周郎有得一比的下一個在軍中被稱為“郎”的，是中國歷史上另一位著名的帥哥，隋唐兩位皇帝楊廣、李淵的外公獨孤信（獨孤郎）。

根據正史，周瑜才是主導赤壁之戰的重要人物之一。赤壁之戰中，周瑜表現出了對局勢判斷的遠見卓識、對東吳各方政治勢力的團結和引導、對具體戰術的運籌帷幄，這些即使在“黑”了他的《三國演義》中也無法全部掩蓋。這場戰爭遏止了曹操的統一勢頭，可以說，周瑜是奠定“天下三分”基礎的關鍵人物之一。

●果決勇敢

周瑜有膽有識，斷事果決，作戰也非常勇敢。作為將軍，他經常上馬掠陣，不懼危險，正如蘇軾所寫“雄姿英發”。有一次他右胸不幸中箭，傷勢很重。對壘的曹仁聽說周瑜臥床不起，領兵來攻，周瑜不顧傷痛，“案行軍營，激揚吏士”，曹仁由是退去——周瑜英年早逝，某種程度上也與他這種拼命作風有一定關系。

●少年得志

周瑜二十四歲就在軍中出道，很快成長為名震一方的將軍、大都督，并深受孫權信任，這種君臣魚水相得的“懷才能遇”讓后世想有所作為的粉絲們無限艷羨。

●功成名就

既然能得遇明主、一展抱負，那么功成名就就是必然的了。

●精通音律

周瑜的音樂修養很高，他“精意于音樂。雖三爵之后，其有闕誤，瑜必知之，知之必顧，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這樣的風雅與才情，讓一眾文士粉絲佩服得五體投地。●恢宏大度

《三國演義》中寫周瑜沒有度量甚至被氣死，這完全是虛構，目的是為了神化諸葛亮。實際上他恢宏大度，極受眾人愛戴。《三國志》本傳說他“性度恢廓，大率為得人”。

《江表傳》中說周瑜被任命為都督，位在年長功高的程普之上，程普不滿，“數陵侮瑜。瑜折節容下，終不與校。普后自敬服，而親重之，乃告人曰：‘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能讓一個本來和他不睦的人愿意接納他、敬服他，說和他接觸時就像飲美酒一樣陶醉，這得有多好的風度和多大的魅力啊!

綜上，還沒有被“黑”的周瑜，除了英年早逝之外，簡直就沒有什么缺點，堪稱完美的全民偶像。

這首詞也是蘇軾的自嘲

當然，蘇軾懷古的聚焦點之所以選擇周瑜，對偶像的表白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則與他創作此篇時的處境有關。

赤壁對偶像周瑜來說是福地，也是人生的最高光時刻，“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是何等的光彩照人！那么此時的蘇軾呢？其實詞中所提到的周瑜的每一個閃光點，就是蘇軾自己正在經歷的痛點。

這首詞作于元豐五年（1082）七月，與《赤壁賦》大約同時。在《中學生天地·語文課》9月刊的《蘇東坡的困境：望美人兮天一方》一文中，我們講過，這個時候的蘇軾，正是人生低谷的思想激蕩期——是勇敢豁達地走出思想的困頓，“一蓑煙雨任平生”，還是早點下決心瀟灑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是一直悲戚地籠罩在“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再也不反抗命運，還是繼續癡癡地“望美人兮天一方”，不能忘卻營營？蘇軾一會兒覺得“就這樣吧”，一會兒又想“怎么能這樣”，猶豫、糾結、彷徨是蘇軾在元豐五年的主旋律。

圖/燒餅漫畫

于是，來到赤壁寫這首《念奴嬌》的時候，蘇軾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神游故國后，覺得自己竟然拿偶像對比，未免太自作多情了。但無論如何他還是這樣比了：

偶像少年得志，自己年近五十，被貶在外，華發早生；

偶像婚姻美滿，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已去世，續弦雖賢，難稱完滿（有學者統計蘇軾寫第二任妻子的文字最少，似有不諧）；

偶像風流倜儻，自己……就不提了；

偶像意氣風發，自己在烏臺詩案后灰頭土臉，陷入人生低谷期；

偶像指揮若定，自己在黃州三四年內以戴罪之身，戰戰兢兢，生活不得舒展本性，何去何從正在糾結中；

偶像功業卓著，自己看起來是一事無成。

比了之后更知道人生有命各在天，人間如夢更如幻。所以，《念奴嬌》對蘇軾來說，既是一首寫給偶像的詞，也是一首開啟自嘲模式的詞。

孔子說，詩可以興觀群怨。蘇軾說，偶像也可以，你看，我就用周郎興懷、觀世、群聚、怨嘆——雖然此時還是不免神傷，但赤壁之下幸而還有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還有臨江酹月之美酒，以及即將來同我泛舟、解我心魔的客，待到七月既望，焉知我不能從這人生困局中走出，像偶像一樣步入自己人生的浩蕩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