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之云
炙手熏衣小手爐
最為人所熟知的古代取暖用具當屬手爐,巴掌大小、精致玲瓏的銅制爐體,分為內膽和外殼兩層。外殼或用琺瑯、漆藝等復雜工藝裝飾,或保留銅的本色,配上圓形、方形、瓜棱形等造型,是蕭瑟冬日里一道靚麗的風景。在內膽中放入一小條火炭或者一些炭火余燼,蓋上有鏤空花紋的爐蓋,熱氣便會從爐蓋的孔洞中散出。無論是捧在手心、抱在懷里還是攏在袖中,都會讓人感到絲絲暖意。
手爐,又稱袖爐、捧爐。這種在冬季用來暖手的器物出現甚早,陜西興平漢武帝茂陵一號無名冢曾出土一件帶承盤、蓋子的溫手爐,器物上有銘文“陽信家銅溫手爐”。據學者推測,它極有可能是平陽公主家的器物。試想,西漢時期的一個隆冬,室外寒風凜冽,身份尊貴的公主家中卻溫暖如春。熱氣從柿蒂形爐蓋上的孔隙中緩緩散發出來,溫暖公主的纖纖玉手。平陽公主一生經歷了三次婚姻,三任丈夫以及她與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兒子曹壽,皆先于她去世,感情生活可謂坎坷。精致的日用器物,或許可以稍稍慰藉她內心的寂寥。
講究生活美學的明代士大夫,在品評居家器用時,特意為手爐留下一席之地。萬歷年間的才子屠隆,在《考槃余事》中單列了“袖爐”一條:“書齋中熏衣炙手,對客常談之具,如倭人所制漏空罩蓋漆鼓,可稱清賞,今新制有罩蓋方圓爐亦佳。”書畫家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曾撰《長物志》,此書堪稱明代后期的高雅生活指南,其中專門提到手爐的選用:“熏衣炙手,袖爐最不可少……新制輕重方圓二式,俱俗制也。”
當時,浙江嘉興的制爐名匠張鳴歧所制手爐,銅質純凈,工藝精湛,爐蓋與爐身嚴絲合縫,經多次開合亦不松懈,且有特殊的隔熱效果。即使手爐中的炭火紅亮滾燙,手爐的外壁也不會過熱。這種優質手爐暢銷一時,人稱“張爐”,與濮澄竹刻、江千里螺鈿、時大彬紫砂齊名,備受文人雅士青睞。
文震亨覺得俗氣的“方圓二式”手爐,到了清中期卻大行其道。此時,銅手爐造型及寓意之豐富達到了頂峰。除了方形、圓形外,還出現了喜慶紅火的燈籠形、象征豐收的魚簍形。
爐身上的裝飾也漸趨繁復,浮雕紋飾和刻紋內容廣泛,有漁樵耕讀、福祿壽喜等,鎏金、描金之類的工藝也并不罕見;爐蓋的鏤空紋飾,除了傳統的幾何紋、花草紋,還出現了“福”“壽”“喜”字等字樣;有的手爐甚至在爐的提梁上都鏨刻了花紋,制作工藝不厭其精,方寸間盡顯能工巧匠的高超技藝。
斜倚熏籠坐到明
手爐再精美,畢竟體積小,能量有限。在古代,有沒有類似今天“小太陽”的取暖工具呢?熏籠或許算得上一種。銅爐內置炭火與香料,再用一個帶網眼的罩子將其罩起來,溫熱的香氣便源源不斷散出。長沙馬王堆一號墓曾出土一大一小兩個熏籠罩,皆呈錐形,用竹篾編成,外覆細絹,里面放上銅爐,即可配合使用。
爐與罩同出的例子見于河北滿城漢墓。兩者皆為銅制,罩上還貼心地安裝了提梁,熏衣取暖時是爐罩,不用時把爐子往罩里一放,拎起提梁,罩子又變成了籃子,方便收納。
熏籠根據規格的不同,可以分為手巾熏籠、衣服熏籠、被褥熏籠等。在寒冷的冬天,誰不想穿著事先熏得熱乎乎的衣服出門,晚上鉆進已經熏得又暖又香的被窩里呢?白居易有詩:“灰宿溫瓶火,香添暖被籠。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恰如其分地描繪了這樣一番景象:深秋的清晨寒氣襲人,詩人貪戀熏籠熏過的溫暖被褥,不肯起身。看來,從古至今,秋冬季節按時起床都是對人類的極大考驗。
在古人看來,被子、衣裳等物都是私密之物,與它們密切接觸的熏籠,自然也帶了幾分浪漫色彩,因此成為古詩詞里的常見意象。“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熏籠消歇沉煙冷,淚痕深,輾轉看花影”……女子將床上的被褥乃至整個室內都熏得香暖,卻等不到一個與她共度良宵的人,無奈默默垂淚。
然而,在《紅樓夢》中,女性與熏籠之間發生的故事,可不只是單調的一人一籠枯度漫漫長夜。第五十一回、五十二回的故事,幾乎都圍繞著熏籠展開。襲人因母親病重歸家,留下麝月與晴雯兩個丫頭服侍寶玉。文中借麝月之口說出“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又敘述晴雯當晚“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地下了熏籠”出門賞月玩耍,因此害病,引出“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的故事。第五十二回又記寶釵、邢岫煙等“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
這里的熏籠,可以讓人躺在上面睡覺,還能承受四個人坐著聊天。無論大觀園里的少女們多么輕盈苗條,竹編的熏籠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重量,所以有學者認為,此處的熏籠應當與現在南方部分地區冬季使用的取暖火箱類似。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件明代掐絲琺瑯八寶紋長方熏爐,長26.8厘米。學者揚之水認為,《紅樓夢》中提到的可坐可臥的熏籠應該是它的同類,只是尺寸更大。
天寒硯暖墨生香
古時一到冬季,許多居住于北方的文人便會叫苦不迭。冬天滴水成冰,硯臺里的墨汁如果不及時使用,容易凍上。如果用筆寫字,筆和墨也容易凍結在一起。古籍中常見的“呵凍”一詞,指的就是呵氣使硯中凝結的墨汁融解。
為了方便在冬天寫字,古人發明了一種暖硯。它的原理與手爐、熏籠等近似,即在硯的下部鑿出“ 暖室”,或者干脆在硯臺下面安裝一個中空的小匣。“暖室”或匣子里可以放入炭火或注入熱水,為硯池持續加熱。
唐人張說在《張燕公集》里記有一則《暖硯銘》:“筆鋒曉凍,墨池夜結。香炭潛燃,推寒致熱。”恰如其分地說明了暖硯的作用。現存較早的暖硯實物出于宋代。1982年,甘肅靈臺縣百里鎮就出土了一件北宋中晚期的灰陶暖硯,其硯體高大,側面有橢圓形洞,上面刻出兩個長條硯。使用時,在橢圓形洞里放入燒熱的炭,硯面因此發熱,可以直接在上面磨墨。
宋人用暖硯的習俗也傳到了鄰近的遼、金統治地區。在河北宣化遼代張文藻墓中,后室東壁繪有《侍女仙鶴圖》。圖中有一長方桌,桌上有一方箕形硯,硯下為鏤空臺座,臺座內中空,可以放置炭火,即是一種暖硯。
明清時期的暖硯,多以銅為材料制作下面裝熱水或炭火的小匣,這借助了銅良好的導熱性。如果著意突顯富麗尊貴,還會在銅匣的表面用繁復精美的工藝加以裝飾。
清代宮廷中專門設有“硯作”,負責設計制作各式硯臺。對工藝品要求頗高的雍正皇帝曾親自參與暖硯的設計。雍正十年(1732年)《活計檔》記載:“朕看從前做過的暖硯,其形俱高,因火在硯底,不得不如此做高。何必將火做在硯底?硯旁另做一爐,爐下安足,上安銅絲罩,使火氣透入硯底,硯即可熱,爐也可燒香。”雍正皇帝將熱源從硯底改至硯邊,既可以溫暖硯臺,也可以熏香,想法非常巧妙。
暖硯匣之上的硯臺本體則多為石質。康熙年間,宮廷始以松花石制硯。松花石呈青綠色,產自吉林松花江流域,那里正是清代統治者的家鄉,因此,清代皇帝對松花石硯情有獨鐘。然而,嘉慶以后,隨著國力衰微,宮中石材匱乏,硯臺的質量也大不如前了。
紅爐暖閣佳人睡
李漁在《閑情偶寄》里頗為自豪地介紹了自己的一樣發明—暖椅。從書中的配圖來看,此物與其說是椅子,不如說是一種桌椅一體的家具。它前后各有一扇門,兩旁鑲板,椅面下和椅腿處都裝有柵欄。椅腿處的柵欄里置有抽屜,抽屜之中儲存著細灰和炭火。柵欄可以使熱氣發散,兩旁鑲的板又能保溫。平日只需要用幾塊小炭,暖椅內部就能保持一整天的溫暖。如果在抽屜里再放些香料,那就是又香又暖,有熏籠的功效了。
暖椅的椅面比太師椅稍寬,可坐可臥,在椅子的兩個扶手之間搭上一塊板或者一個長條匣子,就是一張書桌。在扶手上嵌入一方薄薄的小硯臺,再用膠粘住,就可以研墨、書寫。外出的時候,在暖椅兩側穿兩條杠子,上面罩個布篷,暖椅又變成了轎子。
總之,在李漁的設想中,暖椅簡直是一個可移動的“溫暖膠囊公寓”。他對自己的設計格外滿意,認為暖椅為人們過冬做的貢獻,簡直可以與倉頡造字比肩:“此制一出,得無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憂乎?”
李漁可能并不知道,早在宋代,已經有人成功地在室內營造出一個格外溫暖的小空間。宋代詩人楊萬里曾作《左藏南庫西廡下紙合負暄戲題》一詩,在此詩小引中,楊萬里寫道:“左帑火禁,清寒非人間有也,而庫官孔仲石、段季承、史伯載心匠天巧,創一火閣,不薪不炭,暖亦非人間有。”他任職的地方本來禁用明火,到了冬天異常寒冷,三位庫官心靈手巧,建了一個小小的暖閣。暖閣里不用柴炭生火,卻像春天一般溫暖。楊萬里非常開心,為暖閣取名“小旸谷”,并寫詩贊美道:“不是移來小旸谷,老夫凍折兩詩肩。”看來詩人也像現在的許多人一樣,患有肩周炎等關節病,在冬季需要保暖。
后世研究者推測,“小旸谷”的原理應該與現在北方農村依然常見的火炕近似。火炕下面與燒水做飯的灶相通,每當灶中燒火時,熱氣會傳導到火炕下面,坐在炕上的人也會感到溫暖。如果把炕換成幾面空心的墻,墻面發熱,室內自然溫暖如春。
紙帳梅花醉夢間
南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也記載了一種過冬用具—梅花紙帳。在一張臥床的四個角立柱,柱上橫架一張頂罩,床周安上橫木,柱間立上木板;然后,以厚紙在頂罩和床頭、床尾以及背壁三側圍成紙帳;最后,在四根柱上各掛一只錫瓶,瓶中插上幾支新折的梅枝,這樣就成了梅花紙帳。夜晚來臨,帳內暗香浮動,紙帳中的人便可伴著香氣入眠。
更有一些追求生活格調的士大夫,在紙帳上也畫些梅花,或干脆用舊書、舊稿糊成紙帳,既是舊物利用,也為梅花紙帳添了幾分雅致。
用紙做帳,現在看來頗為新奇,但對宋人來說司空見慣。宋代造紙技術進步,可以造出潔白、綿軟、厚實且尺寸較大的皮紙。用皮紙制作的紙衣、紙被、紙帳,物美價廉,頗受人們歡迎。
宋代的文學作品中也常見紙帳的身影,李清照《孤雁兒》中便有“藤床紙帳朝眠起”一句。雪竇持禪師曾專作一首《紙帳》詩:“不犯條絲不涉機,細揉霜楮凈相宜。半軒秋月難分夜,一榻寒云未散時。睡去浩然忘混沌,坐來虛白稱無為。綿綿不許纖塵入,任汝風從八面吹。”詩中贊美紙帳輕軟潔白,如“一榻寒云”,又以“綿綿不許纖塵入,任汝風從八面吹”兩句點明了紙帳的防塵、防風性能。同時,禪師托物言志,借歌詠紙帳,表達了自己如紙帳一般潔白純凈、一塵不染的內心。
明代高濂《遵生八箋》中記載的梅花紙帳,與南宋時的相比,又多了幾樣道具:床邊放一個小小的腳踏,再置香幾,放上香爐在帳內熏香。至于何種床上用品與梅花紙帳最為相配,高濂也列出了清單:布衾、菊枕、蒲褥。紙帳中的床榻擺上這“三件套”,才能感受宋詞中“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的意境。
與現代相比,古人的取暖設備用起來并不是那么便利。然而,在凜凜冬日回想千百年前我們的祖先如何過冬,或多或少會令人產生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暖氣充盈的室內,或許曾是一位女子“斜倚熏籠坐到明”的地方;少女懷抱手爐與同伴嬉笑的閨房,數百年后可能已經安裝了空調。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不變的是春夏秋冬的輪換和人們心中的悠悠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