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蔚 馬瀟
《長恨歌》是中國當代作家王安憶于1996年首次出版的散文體長篇小說,2000年榮獲第五屆茅盾文學獎,2018年入選改革開放四十年最具影響力小說。2005年小說《長恨歌》被改編為同名電影,由上海電影制片廠出品,關錦鵬執導,鄭秀文、梁家輝主演,并于同年獲得第62屆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提名。
自電影擺脫“活動照相”起,電影改編也隨之出現,大量電影以小說為藍本向觀眾講述故事。但由于傳播媒介不同,小說敘事和電影敘事在講述故事的方式上有著很大區別,小說借助語言構成文字形象,而電影通過鏡頭構成銀幕形象。本文將以王安憶的長篇小說《長恨歌》和關錦鵬執導的同名電影為例,從敘事學的角度探討從小說到電影的過程中在敘事視角、敘事結構、敘事主題等三方面的文本轉換問題。
一、敘事視角:從全知視角到旁觀視角
敘事視角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它是傳遞故事主題意義的一個重要工具。無論是對于文字敘事、電影敘事亦或其他媒介的敘事,如果敘事時的觀察角度不同,即使面對同一個故事,也會產生大相徑庭的效果。
在小說《長恨歌》中,王安憶選取了傳統上最常用的全知視角。全知敘事者處于故事之外,敘事者可以從任何角度觀察事件,可以透視任何人物的內心活動,也可以偶爾借用人物的內視角或佯裝旁觀者[1]。王安憶將全知視角的功能賦予了飛翔在上海這座城市上空的鴿子:“鴿子是這城市的精靈……它們是唯一的俯瞰這城市的活物,有誰看這城市有它們看得清晰和真切呢……這城市的真諦,其實是為它們所領略的”[2]。當鴿子站在一個制高點俯瞰上海,它不僅看到這座城市阡陌縱橫的獨特弄堂,也聽到裹挾在這東方巴黎之下的鄙陋流言;它瞥見的不單是上海弄堂房子里流光溢彩的女兒閨閣,也見證著時光變遷中隱藏在這座城市犄犄角角的罪與罰、禍與福。
鴿子是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見證者,也是主人公王琦瑤這一生的歷史見證者。它看著王琦瑤在弄堂穿梭來回漸漸長大,在狹小的閨閣想著少女心事;看著這個普通的弄堂女孩競選“上海小姐”一舉成名,做李主任的外室享盡人世的浮華與孤獨;看著王琦瑤經歷人生低谷不得不重回弄堂自力更生,遇到富家少爺康明遜后重燃愛火;看著王琦瑤獨自撫養女兒薇薇并為她準備嫁衣,已至中年卻與年輕人老克臘陷入畸形戀……在人生最后的可怖夜晚,也只有這群鴿子可以見證,因為“它們一代一代地永不中斷,繁衍至今,什么都盡收眼底……等到天亮,鴿群高飛,你看那騰起的一剎那,其實是含有驚乍的表情。這些啞證人都血紅了雙眼,多少沉底的冤情包含在它們心中”[3]。
然而,在電影文本中,故事的敘事視角由原本的全知視角轉換為第一人稱敘述中見證人的旁觀視角,即站在程先生的角度,以第一人稱講述王琦瑤的傳奇故事。影片中的程先生與王琦瑤相識在一家電影廠,作為專為明星拍照的攝影師卻一眼發現了這個少女的美,“我認識幾位叫琦瑤的小姐,但特別希望給這位琦瑤拍照”;看到王琦瑤與李主任在一起的親密生活后,程先生意識到“看見琦瑤的笑容,我知道她再也不需要我了”;當王琦瑤遭到李主任的拋棄而瀕臨崩潰,程先生再次守候在王琦瑤身邊,因為他認為“琦瑤還是相信愛一個人比什么都重要”;即使是在特殊年代,程先生遠在云南農村,心里卻依舊掛念著上海的王琦瑤,寫信時擔心哪句話會惹禍,到頭來只寄過一封信,白紙上畫著琦瑤年輕的樣子;在王琦瑤慘遭毒手后,頭發花白的程先生冒著大雨趕到王琦瑤身邊,痛心疾首地感嘆“琦瑤,我是舍不得你”。
影片中的程先生是王琦瑤悲劇人生的見證者。他的大半生都在深愛著王琦瑤,但卻又只能站在王琦瑤身邊默默守候,在她遇到愛情時祝福她,在她結婚時恭喜她,在她困難時幫助她,在她難過時陪伴她,唯獨永遠換不回她的愛。以程先生這個獨特的男性視角講述王琦瑤的故事,在故事本身的奇情哀艷之外又添上一層細膩復雜的情感;而貫穿影片始終的程先生的獨白,不僅帶領我們走進角色的內心深處,豐富了程仕路的角色性格,同時也在影片的敘事進程中,為敘事的發展提供了動力和注腳。
二、敘事結構:從空間敘事到時間敘事
小說敘事和電影敘事皆是在一定時空內講述一段完整的故事,但由于二者敘事語言不同,所以也具備了不同的時空特征。小說敘事多以時間為線索結構全篇,空間的營造受制于時間因素;而電影敘事往往以空間形象的關系為鏈條,在空間的轉換中實現時間的流動。
在小說《長恨歌》中,王安憶在以時間順序建構故事的同時,更為強調的卻是空間敘事。作者不僅以弄堂、閨閣、片廠、愛麗絲公寓、鄔橋、平安里等不同空間直接為部分章節命名,同時這些空間也不只是作為故事發生的地點,它們與主人公王琦瑤的情感、人生歷程緊密相連,在突顯敘事主題上也承載著特別的寓意。
弄堂之于上海是城市活躍的靈魂外化的機理,也是整個故事發生的大空間。它平凡、日常,流動著一種煙火人氣的感動。閨閣是王琦瑤長大的地方,這一方天地藏著她少女時期的種種心事,也見證王琦瑤人生道路上的重要抉擇。片廠是改變王琦瑤命運的地方。在這里,王琦瑤在攝影師程先生的幫助下完成了一個普通弄堂女孩到“上海小姐”的精彩蛻變。最終,一夜成名的王琦瑤在得到李主任青睞后住進愛麗絲公寓。愛麗絲公寓是不甘平凡的女人們用青春和孤獨換來的人間仙境,它隔絕了風云變幻的外部世界,也與喧囂熱鬧的上海弄堂相去甚遠。王琦瑤用全部生命在這個美好夢境中默默等待,一日猶如百年,但終有一天夢境化成泡沫,王琦瑤只得逃去鄔橋。鄔橋是為鬧市中沉浮、心懷創傷的人提供療治和修養的地方。在這里,王琦瑤度過了一段寧靜平淡的時光,遠離上海的繁華璀璨,也遠離俗世的紛紛擾擾。然而,王琦瑤終要回到上海,回到弄堂。平安里的三十九號三樓,記載了王琦瑤的后半生。在這個老舊的房間里,她與朋友圍爐夜話,與康明遜生女,與老克臘相戀,最終被長腳殘忍殺害。弄堂,也是王琦瑤生命結束的地方。王琦瑤的人生始于弄堂,也終止于弄堂。她的故事經歷了弄堂(閨閣)—片廠—愛麗絲公寓—鄔橋—平安里,最后形成了一個封閉性的環形敘事空間。外部風云更替的時代環境被模糊、虛化掉,取而代之的是以這種空間的流動突顯時間的逝去,而這種方式反而更加劇了時間的腐蝕力。從弄堂到弄堂,曾經風華絕代的上海“三小姐”也會有浮腫的雙眼和細密的皺紋,衰老無力的身體更承受不了一雙年輕手腕的摧殘,此“恨”綿綿,永無絕期。
電影《長恨歌》則采用突出時間敘事為主的單線敘事結構,將原著劃分為四部分,這四個部分也是四個重要時間階段,也暗含著故事中角色的命運走向。影片第一部分講述王琦瑤從弄堂女孩一夜之間成為上海小姐,住進愛麗絲公寓又遭李主任拋棄。第二部分是王琦瑤開始了新生活,她遇見新的愛情并勇敢生下孩子。第三部分頭發花白的程先生再次回到王琦瑤身邊;而時光荏苒,女兒薇薇終要離開母親,去過自己的生活。第四部分講述王琦瑤與老克臘相識相戀,乃至死于老克臘之手,結束一生。
關錦鵬將王琦瑤的個人命運與時代變化緊密結合,更加彰顯整個故事的傳奇色彩;然而也正是關錦鵬對于故事傳奇性的偏重,以及電影放映時長的現實考量,影片在時間敘事上極力突出王琦瑤一生中重大轉折的同時,也刪除了原著中大量紀實性與日常化的敘事,大大加快敘事節奏,沖淡了王安憶企圖表達的時間感。以王琦瑤與康明遜的愛情為例,在小說中,重回上海的王琦瑤在嚴家的牌桌上結識了沒落的舊式大戶人家子弟康明遜。王、康二人并非一見鐘情,而是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一起吃飯、打牌、猜謎語、講故事等互相陪伴之下,才對彼此動了真情。這種感情并非一時的激情,而是兩個既看不到未來也回不到過去,不得不茍活于現在的孤單男女的抱團取暖。一個是昔日的上海小姐,現在一無所有靠給別人打針為生;一個是表面的富家少爺,實則要在父親的大房和生母之間來回周旋。他們同樣的孤獨、無聊、脆弱,對對方抱有同情,又不乏相互吸引,既然總有一天要因利益而分別,那先不妨抓住眼前的歡愛。所以他們的愛是有一種珍惜和絕望在里面的。而電影《長恨歌》中兩人的愛情就明顯倉促得多。在刪掉嚴家師母這個中間人后,王琦瑤在打針中與康明遜相識,緊接著在沒有任何鋪墊下兩人相戀,康明遜對王琦瑤的詢問“難過的時候,可以想我嗎?”帶有明顯的調情味道。影片在較短的時間內只能呈現王琦瑤的感情經歷,但在缺少生活細節的支撐以及王琦瑤微妙復雜的心理刻畫下,主人公的情感故事顯得突兀和莫名其妙,并且也極易讓人將王琦瑤與水性楊花的形象聯系在一起,從而曲解了作者的本意。
三、敘事主題:從女性悲劇到愛情悲劇
除了敘事視角和敘事結構之外,在敘事主題的表達上,小說文本也與電影文本有較大區別。
小說《長恨歌》無疑是一出女性悲劇。成長在普通弄堂的王琦瑤,因得天獨厚的外貌優勢成為“上海小姐”,但響亮的名號并未讓她擁有幸福人生,反而猶如一把漂亮的枷鎖鎖了王琦瑤一輩子。年輕的她并非沒有逃離的機會,夢碎愛麗絲公寓后,逃亡鄔橋的王琦瑤實際上有了第二次重新選擇的契機,可她依舊重回那個繁華夜場。王琦瑤的一生中歷經三次刻骨銘心的愛情,而每一次愛情的開始也都與“上海小姐”有著剪不斷的聯系。李主任是在“上海小姐”決賽上認識王琦瑤的,嬌媚率真的19歲女孩讓此時身居高位、人事坎坷的中年男人有了憐惜之意。王琦瑤如愿以償做起金絲雀,在時局動蕩的上海偏安一隅,將自己的命運完全托付給對方,但他們的恩愛只能是苦多樂少的恩愛,是閃著的七色光的美麗泡沫,看起來流光溢彩,其實一戳就破。在王琦瑤的第二段愛情中,康明遜是個懦弱、清醒的男人。他一邊貪戀著王琦瑤作為曾經“上海小姐”身上暗藏的情懷之影,另一邊又為自己危險的家庭地位做打算。康明遜不能給王琦瑤任何承諾,他們互相同情、吸引的愛情是看不見明天的末日絕戀。懷舊的年輕人老克臘,在得知王琦瑤是昔日“上海小姐”后,為她身上遺留的老上海風韻和往昔傳奇深深著迷。然而當王琦瑤真正沉浸在這段感情時,老克臘卻早已明白時間的殘酷,這40年是誰也抹不去的光陰,即使再是崇尚40年前,心還是一顆現在的心。于是,無論是供她錦衣玉食的李主任,還是讓王琦瑤懂得愛情的康明遜,亦或是為她深深著迷的老克臘,最后皆不約而同拋棄了她。“上海小姐”改變了王琦瑤的生命,它利用一個弄堂女孩的自尊心和虛榮心,為她編織了一場錦繡繁華的夢,然而只要是夢,就總有醒來的時候。
與小說相比,電影在敘事主題的表達上就稍顯單調和乏味,影片最終呈現出的僅是一場愛情悲劇。這場悲劇首先是對王琦瑤來說的。王琦瑤是堅韌的,這種堅韌在書中是對生命和一種生活態度的堅持,而在電影中則更多表現為對愛情不計后果的追求。
另外,由于電影敘事視角的轉變,這場愛情悲劇其次也是對程先生來說的。程先生是最早發現王琦瑤的美的男人,也是第一個愛上王琦瑤的男人,但這兩個“第一”并未讓他在愛情的追求上搶占到任何先機。程先生是內斂的,也是懦弱的,所以他永遠是深愛女人身邊的守護者和愛情見證者,卻唯獨不是她的愛人。程先生的愛情無疑也是一出悲劇,他用盡一生去愛和守護,換回的卻是一生的愛而不得,徒留望著王琦瑤冰冷尸體的滿臉淚水和無限悔恨。
由于傳播媒介不同,即使面對同一個故事,不同文本的表現方式也會有很大區別,而這必然會影響敘事的表達。對《長恨歌》來講,在小說轉換為電影的過程中,整個故事在敘事視角的切入、敘事結構的建構以及敘事主題的傳達方面都做了相應的改變,而這些改變,也都是為了呈現一個完善的藝術作品。
參考文獻:
[1]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95.
[2][3]王安憶.長恨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5,360,112.
【作者簡介】? 李欣蔚,女,河南鄭州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碩士生;
馬 瀟,男,陜西周至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電影、電視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