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怡

中考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開始出現抑郁情緒。以前我根本理解不了怎么會有人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淚,為一點點小事而哭,直到我也變成那樣。
當時,初三考試特別多,我們機讀卡要削鉛筆,有一次可能是鉛筆之前被我摔過,削好就斷,再削又斷。正常人的解決方式就是換一根,但是我一定要把整根鉛筆削到沒有了,一邊削一邊生氣,緊接著我就哭了。
有時,哭之前是毫無征兆的。比如,戴好耳機,放了喜歡的歌,準備開始寫作業,突然就感到難過,開始莫名其妙地哭。或者,跑步之前的心情算是正常的,跑著跑著會突然開始哭。
我的心情變得有時很低落,有時很亢奮,這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我也很難分清。而當我找不到一個可以讓自己冷靜下來的方法時,我就開始自殘。有一次,不記得是剛洗完澡還是臉,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很久,不知道該干些什么。一個念頭起來,我想給面前的這個身體留下點什么印記,再看著它慢慢消失……
那段時間就連和我朝夕相處的媽媽都沒有發現,因為我會把自殘的痕跡及時清理掉,白天我會穿長袖遮住傷口。我甚至還在高中的教室里當眾自殘過。
初中到高中,我感覺自己的情況在一步步惡化。如果說最開始還只是一種抑郁情緒,到了后來,它開始影響我的生活和學習,讓我對一些事情感到力不從心。我的記憶力變差,集中不了注意力,在學習上變得沒有效率,單詞背很久都記不住。我變得沒有耐心,對自己以前喜歡的事情越來越提不起興趣。
以前,不好的情緒找上門之前是有預兆的,最明顯的是手抖,心跳很快,出虛汗,那樣我會提前注意。但是后來,手抖已經成為常態,我的失眠問題也變得嚴重,每天晚上平均能睡4小時,之后就怎么也睡不著。
平時我會和堂姐說自己的情況,比如經常失眠多夢什么的。她也會主動找我聊,慢慢地,她可能覺得我的問題需要被干涉一下,就給了我10顆藥片,讓我在情緒特別不穩定的時候吃。這種藥是抗焦慮的,當時我就大概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跟家人,我是試探著說的。比如和媽媽說,我們班主任在群里發了鏈接說附近學校有人跳樓,媽媽會說“現在小朋友承受能力太差,天天想不開,一點也不負責任”。我還故意在他們面前放關于抑郁癥的視頻,他們的回應是不要看這些東西。我覺得他們不會理解這種現象,便不再和他們講。
2019年8月,我去了湖北當地的醫院,醫生做了量表,問了些基本情況后,診斷我為中度抑郁和重度焦慮。10月國慶期間,爸媽帶著我去了上海精神衛生中心,在那里我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
當時,帶我去看病的堂姐問醫生,為什么我們家的人都是小時候很出色,但長大后卻沒有什么成就?醫生看了她一眼,說,這是你們家庭教育的問題。
小時候,我的書桌上除了學習用品,不能有其他東西,堂姐給我的賀卡、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送我的繪畫顏料、我自己捏的小娃娃都被我媽扔了。我不會和她爭論,反正扔了就扔了。小時候我喜歡滑長滑板,寧愿自己攢錢買,也不會開口跟媽媽要。
如果讓我描述自己的童年,“衡量”二字最準確。什么意思呢?比如想出去玩,我會在開口和不開口之間衡量,如果開口,我可能會被拒絕,進而被說一頓,但如果不開口,我就不會被媽媽說,不會被布置更多的作業,所以我通常衡量一下后選擇不說。
我媽是我們當地紡織廠的員工子弟,學習成績不是很好,高中畢業后沒有繼續讀大學,而是選擇回廠里接受分配。這算是她的一個遺憾。后來,她希望自己沒做到的事情由我來實現,比如讀大學、到一個公立單位上班。
我上的是本地最好的初中。學校節奏很快,6點起床,6點20分開始跑操,7點開始上早自習。晚上7點半下課后,我經常要做作業到凌晨1點。整個學校充斥著壓抑緊張的學習氛圍,每次考試,從前往后傳卷子時,大家都是把卷子往后一扔就開始做題,不管后面的人接到沒有,過程中不會有人笑或者多說一句話。
我媽給我定的目標是考上這里最好的高中。她會經常因為學習的事吼我,倒不是因為我差,而是覺得我沒有按她期待的那樣變得更好。有一次,她給我報了補習班,但是在下一次考試中數學成績沒有達到她的預期,她就把我的書給撕了,還推我的頭。
除了學習,媽媽對我情感和生活上的需求幾乎是完全忽略的。初二升初三的那個暑假,復習班里的一個男生在表白被我拒絕后,聯合三四個男生欺負我,當我回去和我媽說起,她覺得那都是我的問題,說“如果你一下課就去老師辦公室問問題,他們就不會欺負你”。剛好在那之前,補課老師跟她反映說我最近進步不太明顯,我媽就開始拿這件事訓我。我突然控制不住,向她吼道:“你除了這些還能看到什么?我被他們欺負的時候,你并沒有在!”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吼媽媽,換來的是她更大聲地吼我。我很傷心,并下定決心這種事以后絕對不再和她說。
每次當我試圖在餐桌上和她說些學校的事情,她就會不耐煩地打斷我說:“你去學校是學習的,不要每天想著這些。”后來有段時間,我吃飯的時候不再說話,她又會說:“你什么也不說,我們怎么知道你不高興?”她覺得我不說話只是因為不高興。再后來,她習慣了以后,覺得不說話是一種好的表現,因為我變得安靜下來,不會再關注雜七雜八的事。
對媽媽我是不太愿意溝通的,因為覺得沒有價值;對爸爸則是不太敢。
我爸是我們山西這邊在上海一個工地的工程負責人,三個月回來一次,每次回來一個星期。每次我爸回來他們兩個人都會吵架。我印象很深刻,有一次我在奶奶家住,第二天回去后發現媽媽的眼睛底下有淤青,那一刻我感到的不是恐懼,而是因為不知道怎么去調和他們的矛盾而產生的煩躁。
最近一次吵架就是11月份,我家的狗在地板上尿了泡尿,我媽覺得我看見了也不擦,其實等我去看的時候,它已經快干了,說明那是她在的時候狗尿下的,但是她沒看見。我就說我可以擦,但這個不是我的問題,然后我媽開始說我,我一生氣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媽還在外面說,我爸就問咋了,我媽開始嘮叨,然后兩個人就爆了,我帶著狗出去了。
我沒有懷疑過父母是不是真的愛我,但會懷疑他們到底有多關心我。
第一次看診后的當晚,我把量表、檢查結果、藥物單一張張地攤在媽媽面前,告訴她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醫生的建議是什么。整個過程中,她一直在哭,強調是她和我爸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她說自己不會交流,所以導致我對她有很多的誤會。
媽媽的這次反省觸動了我,畢竟一個人能為你做出一點改變也是不太容易的。但是后來我花了很久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在知道我有這個病之后,她突然不那么苛刻了,到底因為我是她女兒,還是因為她怕我死,我還問過她這個問題,她特別驚訝我會有這種想法,說,當然因為你是我女兒。我得的所有病,包括膽囊炎、闌尾炎、抑郁、躁狂,我爸媽在乎的都是怎么治好它們。他們可能僅僅關注我的身體健康,但我在乎的是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現在他們已經開始努力做出改變,但是挺難。在和我的溝通方面,媽媽變得小心翼翼,比如,每次問完我一個問題,幾乎都會補一句,我這樣問你對不對。生病之前,我爸希望我讀完大學讀研究生,讀完研究生再往上讀;但在我生病后,他給我灌輸的是,普普通通就可以了。
以前的我對未來比較憧憬,有很多規劃,比如當戰地記者,但現在我會覺得當不了也無所謂,雖然可能還是會試一試。不久前,我在網上報名了遺體捐獻。我希望自己活到30歲,再往后就太老啦。現在,給我家狗擦屎擦尿、做飯、扛狗糧,帶著我的滑板一個人去外地然后再回來,這些事情讓我覺得生活挺有意義。前段時間我還陪爺爺回了一趟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見了他在當地唯一的親人,他們多年后再相見時激動的樣子讓我記憶猶新。
滑板是我唯一堅持到現在的愛好。哪天不開心了,我就會出去找滑板隊的朋友們約活動,練練我們喜歡的動作,摔跤了會疼,但也會很開心。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49期,本刊有刪節,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