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或玫瑰花瓣

周春梅

雪白的墻上有一個暗黑的斑點，你會怎么辦？

大約一百年前的冬天，英國一個溫暖舒適的房間，壁爐里黃色的火光照在書頁上。一個女人喝完了下午茶，沉浸在悠閑寧靜的心境里，她的視線無意中沿著壁爐上移，看到雪白的墻壁上有一個暗黑色的圓形的小小印跡。

這個女人并未像一般主婦般急于擦拭掉這個斑點，她開始浮想聯翩——著名的意識流小說《墻上的斑點》就此誕生。英國作家伍爾夫這篇最為人熟知的小說，大概就源于她的浮生半日之冥想。如今試圖通過冥想暫得超脫的人們，或許可以讀讀《墻上的斑點》，看看冥想可以達至的豐饒世界。墻上的斑點，到底是一枚釘子，還是一片夏天殘留下來的玫瑰花瓣，或是木塊上的一個裂紋？作者的聯想富有歷史感和詩意，也不乏對現實的嘲諷和反思，意識如河流潺潺流淌，文字則如蘇軾稱贊一位畫家所言：“隨物賦形，盡水之變，號稱神逸。”讓我們跟隨一條支流，感受片刻“神逸”：由木塊上的裂紋，伍爾夫想起了木頭的生成，想起了樹如何在草地上、森林里、小河邊自在地生長，一點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里也許暗含著對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嘲諷。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在《植物的沉默》中，取了同樣獨特謙卑的視角：“我知道葉子、花瓣、核仁、球果和莖干為何物，也知道你們在四月和十二月會發生什么事。雖然我的好奇未獲回報，我仍樂于為你們其中一些彎腰屈身，為另外一些伸長脖子。”這樣的好奇不可能獲得植物直接的回應，上天卻自有回報，我們看到伍爾夫有如神助的文字：“樹木把小河點染得這樣翠綠一片，讓你覺得那只一頭扎進水里去的雌紅松雞，應該帶著綠色的羽毛冒出水面來。”還有什么樣的文字，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青翠欲滴”？

她還想象小昆蟲在樹皮的褶皺上吃力地爬過去，或者在樹葉搭成的薄薄的綠色天篷上面曬太陽，它們紅寶石般的眼睛直盯著前方，這時候它們的腳會感覺到多么寒冷啊……這讓人想起日本詩人小林一茶的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神奇美麗的自然、敏感善良的心靈、精準生動的表達，最后融匯成這樣的文字，而當我們用心閱讀和感受時，這些美也融入了我們的靈魂。當一棵樹的生命在自然界結束后，伍爾夫想象它還有一百萬條堅毅而清醒的生命分散在世界上：“有的在臥室里，有的在船上，有的在人行道上，還有的變成了房間的護壁板，男人和女人們在喝過茶以后就坐在這間屋里抽煙。這棵樹勾起了許許多多平靜的、幸福的聯想。”就這樣，作家從遙遠的一棵樹又回到了眼前的房間、“我”的冥想。

墻上的那個斑點到底是什么？謎底也許會讓人失望：竟然是一只蝸牛！其實，那個斑點是什么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靈魂可以跳出眼前這個小小的居室，翱翔于如此遼闊的世界。

對于有些人來說，這只蝸牛只是障目的一葉；對于另一些人來說，這只蝸牛則是無窮想象的起點。

（摘自2020年3月17日《今晚報》，劉梓純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