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琪,李德輝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411021)
跨學科研究成為近年來文學研究領域的重要趨向,研究者可以從不同角度對文學進行關照。從交通的角度談文學,以創作主題的日常生活,特別是行旅生活為考察對象,文人的每一次漫游、旅宦和遷徙都可能會成為創作的動機,情發于中,文形于外,通過文學作品將內心的情感進行抒發,因此可以說交通為文學的生產提供了條件。此外發達的交通為文學傳播提供了途徑,郵遞、便寄、遣使等方式有助于加速文學作品的傳播和作家影響的擴大。朱睦卿最早提出開發浙西“唐詩之路”,其后的研究者也多將精力放在浙西的唐詩上。本文借助地理學、經濟學的相關理論考察東晉南朝地域、交通和文學之間的關系,探究東晉南朝時期浙西航線對東晉南朝文學生產和文學傳播的一些基本特點和作用,并就浙西航線和東晉南朝文學之間的關系與存在意義加以論證。
古人對地域的劃分,以河流為界,面對河流的發源地,左手邊為江左,右手邊為江右;面對河流的入海口,左手邊為江西,右手邊為江東。按照這類劃分依據,浙西航線就是地處浙西,自西向東,接新安江,流經建德、淳安、富陽、桐廬等地,從杭州灣延伸至東海的一條連貫的水上航線,也是東晉南朝文人行旅的一條重要交通之路。
首先浙西航線作為東晉南朝文人的交通圈,具有鮮明的“點—線—面”的空間布局和結構特征。以浙西航線沿途新安、建德、淳安、富陽、桐廬等十多個重要城市為點,以將這些城市連接起來的浙西水陸交通道路為線,通過航線與若干條驛路將浙西與都城建康聯接起來構成的廣大區域為面,構成了一個巨型交通網。若對其加以簡述,則是以從新安江發源向東注入杭州灣的浙西航線為樞紐,以新安、杭州作為樞紐的兩端,以歙縣、新安、建德、富陽、桐廬、錢塘、杭州等區域城市作為伸向四翼的軸端,通過這個交通構架來對國家的轄區施行有效的管理。《晉書·潘岳傳》載:“八方翼翼,公私滿路,近畿輻輳,客舍亦稠。冬有溫廬,夏有涼蔭,芻秣成行,器用取給,疲牛必投,乘涼近進”[1]。這展現了當時交通之便捷,道路縱橫,行旅頗盛,逆旅眾多,無論冬夏旅人都會有休息、歇腳之地。《富陽縣志》載:“富陽為水陸通衢,置郵傳命,興德之流行并速,則小民均食服矣。”可見當時富春江航線津口逆旅遍布,來往人員眾多,便利交通給富陽帶來了巨大經濟效益。這些例子都從旁佐證了浙西航線的巨大的交通功能。
再將文人作為主體進行研究,將浙西航線構成的巨大交通網與文人活動進行重合,又構成了一條界限大體明確、架構基本穩定的文人活動路線。北上文人的漫游、南下文人應舉以及官員中央與地方任職遷轉等,不同身份的人賦予了浙西航線著不同的功能。但因為文人行經浙西航線,沿途留下了豐富的文學作品,從而促進了東晉南朝的文學生產與傳播。
文人的文學作品一般是沿著交通路線傳遞的,文學傳播路線與交通路線基本一致,交通繁忙的要道同時也是文學流播的主要路線。浙西航線以其水上交通的便捷分別從緯度與經度兩個方向推動了浙西文學與文化的傳播。
緯度即是指在東晉南朝期間,浙西文學與文化在這一時期的傳播。當時,都城建康做為政治、文化、經濟的中心,詔徵入朝、投親訪友、參師問學等一系列活動都會吸納文人群體從四面八方聚集建康。建康以南的吳越文人就通過浙西航線這條交通動脈,從外邑流向都城,從邊緣流向中心。人是文學傳播過程中最活躍的因素,人員來往為文學傳播創造了很多機會。文人會選擇浙西航線,與浙西航線水陸兼備,以水運為主的便利條件分不開。東晉南朝受戰爭影響,馬匹多被征用為軍馬,常人出行或貨運采用牛車、驢騾車甚至肩輿。但畜力及人力車在速度及載重量上都有限制,且遇到畜疫或者道路問題,路上交通就會產生諸多不便。而水上交通不需車馬,可避免道路的顛簸,規避山野強盜,而且速度較快,是當時最便捷的出行方式。因此大量的文人赴任、貶謫、行旅、漫游都會選擇走水路。浙西航線的上段新安江發源于安徽黃山,流經建德、淳安,向東匯入富春江,流經富陽、桐廬兩縣,下接杭州西湖,最后經杭州灣注入東海。葉淺予《富春江游覽志》云:“(富春江)在浙水之上游,離杭州水程只四十里,在海運未通前,為閩、廣、徽、籍往來通道……時至今日,行旅雖趨捷徑,要亦未失,浙江上游交通樞紐也。”[2]可見浙西航線連接了浙西、浙東、浙南以致福建,是皖、閩、贛三省的水上動脈,在古代倚重水路交通的情況下,尤受重視。
除了向政權中心的集聚效應,浙西航線還具有將文人從都城派遣至四方,產生文學的擴散效應。政治中心的南移以及人口的遷徙推進了南北交通的開辟。西晉末開始大規模的人口南遷,東晉南朝都在南方發展,使南方人口在三世紀中葉首次達到了與北方大致相等的數量。李憑《華夏文明與江南文明的融合》指出:“東漢末年至三國西晉之間,在中原發生一系列戰亂……動蕩不安的政局引起頻繁的移民,大量中原人民從長安、洛陽等地流散到河北、河西和更遠的江南”[3]“中州仕女避亂江左者十六七”[4]。左思《吳都賦》這樣描繪江南地區:“其四野則珍啄畷無數,膏腴兼倍。”當時江南甚至流傳著“永嘉世,九州空,余吳土,盛且豐”的俗語。連年的天災人禍使北方人民對南方產生了向往。晉朝遷都至遠離戰火的建康,建立了東晉政權,建康成為東晉南朝都城。政權中心的南移往往伴隨著人民的強制性遷移,各階層都被要求隨都城的轉移而遷移。據《晉書·地理志下》載,吳郡戶數為25 000,到《宋書·州郡志》時增長到50 488,增長了25 488 戶。劉宋時期戶口隱漏嚴重,在這種情況下戶口的大幅度增長只能說明實際人口增長的幅度更大,這種增長的合理解釋就是得益于外來移民[5]。他們的南遷將北方的文化與生活方式帶入南方,帶動了南方社會經濟的發展,促進了南方的開發。對南方地區交通線路的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與政策支持,促進了南北文學的交流與傳播。
文學重心伴隨著都城南遷至建康也開始發生南移。西晉時期吳郡著名文人有9 人,到了東晉時期,吳郡著名文人有26 人,南北朝時期更是躍升為88 人。錢塘縣東晉時期著名文人3 人,南朝時期上升為8 人,浙江地區的著名文人數量排名從東晉時期開始一直位于第一或第二。瑯琊王氏、陳郡周氏、廬江何氏等世家大族的遷入,帶動了南方地區的文學水平,培養出更多著名文人。除了世家大族的遷入,也有被流放或貶謫的世家大族。浙西因為離都城建康不遠,容易監視,但又比浙東偏遠有懲罰的目的,所以選擇浙西有利于監管有罪的宗室、官員及其家屬。浙西處于建康的南方,這些被流放的人員會對政權中心建康產生一種仰視心理,此外他們一般都具有較高的文化水準和經濟實力,這些文人來到這里,和當地文學結緣,對本土文學產生影響,也被本土文學所影響,甚至部分文人反客為主成為當地文學的主力軍。
他們的文學活動與文化創作既促進了文學傳播,又對遷入地經濟文化大發展起到較大作用。
經度就是指以時間為經線,看浙西航線在時空中對浙西文學與文化的傳播。到了唐宋,伴隨著第二次、三次人口南遷,江南地區得到了進一步開發,大量文士的遷入為浙西航線的文學發展注入了新鮮血液。無論是自由浪漫的李白、辭句質樸的白居易、山水田園詩派的“王孟”、清新活潑的楊萬里、豪爽曠放的蘇軾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都在浙西航線上留下佳句。從他們的創作中都可以發現到東晉南朝浙西文人的影子。東漢嚴子陵、南朝名士戴颙等隱者給浙西航線增添的隱逸文化的魅力,吸引了后世大量慕名而來隱居、求仙之人。特別是易代之際的遺民詩人,效法前人選擇浙西隱居,并經常結社唱和,形成了浙西遺民作家群,其中以南宋方逢辰和何夢桂為代表的嚴州遺民群創作了大量描寫浙西的詩文。
浙西航線的開辟與發展,一方面使來往行人數量增長,另一方面也推動了東晉南朝浙西文學生產與文化的不斷傳播。
伴隨著東晉南朝政治斗爭的不斷激烈,朝代更迭頻繁的大背景,在這條繁忙的交通航線上,每年都會有大量官員離京赴任、入京做官或被貶流放,還有往來穿梭的使客,再加上一些想要效仿東方朔入京自薦,謀取功名的文人,他們在浙西航線上南來北往,消耗了大量時間。浙西航線以其奇特的自然景觀、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給士人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往來文人在這條交通線路上創作了大量文學作品。可以說浙西航線對浙西文學生產力的解放、作家創作能量的釋放提供了支持。
浙西獨特的地理環境造就了這里的地域風氣。文人生活于此,為此方風土所浸染,形成了六朝文學獨特的溫清秀潤之氣。浙西航線沿途擁有江南地區所獨有的秀麗明媚景色以及富有歷史文化內涵且密集的人文景點。途徑這里的文人感于浙西山川風貌,“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6](《文心雕龍·物色》),從而創作出與其他朝代和地區氣質不同的秀潤之作,也不會有西北黃土地孕育出的悲涼厚樸混茫之氣。
浙西航線沿途自然景色奇特,外地文人赴任、遠調經過浙西航線沿途定會被它天下獨絕的奇山異水所吸引,所懾服,感悟江山風貌、追憶名人將相,往往都會留下動人的詩篇或文章。謝靈運永初三年遭到徐羨之等人的排擠,出任永嘉太守。赴任途中,他沿著浙西航線欣賞了浙西的美景,寫下了《富春渚》《七里瀨》《初往新安至桐廬口》《夜發石關亭》等多首作品,實為最早的東晉南朝的山川紀行組詩,謝氏也因此而成為吟詠浙西山水的第一人。梁代文學家吳均《與朱元思書》:“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沈約《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洞澈隨清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樹,萬丈見游鱗。”都是描寫浙西山水的同類作品。沈約等詩人在詩中多次描寫的浙西風景,要說與浙西航線沿途獨特的風景和布局走向無關是不合理的。《晉書》卷九九《殷仲文傳》及《世說新語·假譎》載,殷仲文遷為東陽太守,意甚不平。臨當之郡,游宴彌日。行至富陽,慨然嘆曰:“看此山川形勢,當復出一孫伯符”[7]。自古人們都喜歡將地理環境與人物成長聯系起來,殷仲文雖沒直接贊美富陽,但他認為這里是能出孫策這樣人才的地方,也就是從側面贊美了富陽這里的自然環境。此外,浙西自古以來的隱逸文化吸引大量慕名而來的游人。上古時期采藥求道結廬東山的桐君、東漢高士嚴子陵、南朝名士戴颙等隱士都給浙西奠定了隱逸文化的淵源。魏晉文人愛好游仙、采藥,浙西航線作為他們游覽吳越的主要路線,吸引了后世大量慕名而來隱居、求仙之人,他們沿著浙西航線憑吊賞玩,貢獻了大量隱逸、山水詩。浙西的隱逸思想和獨特山水景色成為撫慰詩人心靈的重要媒介,對山水景色的審美享受可以使文人忘記行旅的舟車勞頓,從浙西隱逸文化延生出的玄佛義理能安慰文人漂泊困頓的心靈,這都說明文人在浙西的游歷能夠影響到詩的題材內容和意境風格。
官員在浙西航線上的遷轉也賦予了浙西文學不同的魅力。何遜《日夕出富陽浦口和朗公詩》:“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歸……故鄉千余里,茲夕寒無衣。”任昉《贈郭桐廬出溪口見候余既未至郭仍進村維舟久之郭生方至》:“涿令行春返,冠蓋溢川坻。……疊嶂易成響,重以夜猿悲。”《入東經諸暨縣下浙江作詩》:“疲身不自量,溫腹無恒擬。未能守封植,何能固廉恥。”把這種遠離故土,離京遠調時的復雜心境生動的述說出來。丘遲天監三年出任永嘉太守,途徑浙西,寫下《旦發漁浦潭》。任昉天監六年出任新安太守,寫下《嚴陵瀨》《贈郭桐廬出溪口見候余既未至郭仍進村維舟久之郭生方至》,成為第一位從外地到浙西做官并留下詩作的浙西地方官。何遜出任建安王水曹行參軍,寫下了《日夕出富陽浦口和朗公詩》《入東經諸暨縣下浙江作》《西州直示同員》。這些作品,都是浙西航線促進浙西文學生產的明確證據。
外地作家紛紛南來,將不同地域的文壇風氣帶到這里,促進了本土作家的成長、水平提高與數量增加。通過命官、出使、貶官或其他客游,無論何種行旅都是文化交流的方式,都能影響到當地文學。本地文人在流寓作家與浙西山水的共同沁潤下,他們的創作也深刻地打上了浙西獨特的烙印。浙西本地文人孫惠所撰《百枝燈賦》《楠榴枕賦》《繀車賦》等賦體文學作品,字句簡麗,題材也擴大,將浙西生活風物做了生動再現。特別是《繀車賦》:“工巧是嘉,或口綿組,或匹綾羅。舒皓腕于輕輪兮,擬景乎鏡華。絲成妙于指端兮,號推幽而相和。”再現了西晉浙西精湛的紡織技藝,對后世了解西晉浙西地區的社會生活有重要意義。《諫齊王囧》《詭稱南岳逸士秦秘之以書干東海王越》《與淮南內史朱誕書》等文再現了西晉末浙西地區戰爭與祭祀的場面。孫拯與陸云唱和的詩文《贈陸士龍十章》語言典雅、富含哲理,體現了傳統贈答詩抒情言志的特點。雖然陸云寫給孫拯的詩未流傳下來,但是也可根據孫拯的贈詩管窺浙西本地文人之間相互贈答唱和的活動。
浙西航線是對現代地理航線概念的借用,是一個功能地域概念,交通成為文學的表現形式,在這條航線上的自然與人文都成為文人的創作素材,文人既創作出贊美沿途風景、酬贈送別類的詩文,也有抒發個人羈旅愁思的佳作,更有展現政治戰爭問題的作品,文學作品有一定深度和廣度,是空間與情感的高度契合。總之,東晉南朝的浙西航線走向明確、景點密集,文人途徑及創作較多。從東晉南朝浙西航線文化遺存以及文學作品的題材、內容上看,東晉南朝浙西航線都是不可忽視的,可稱得上東晉南朝文學生產、傳播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