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


2020年的春節,安徽省一家縣醫院的急診科護士林可,過得可謂驚心動魄。因為醫院確診了一名新型冠狀肺炎患者……
新年變慌年:急診室出現危險病人
我叫林可,是安徽省一家縣醫院的急診科護士。2019年12月31日,跨年前夕,我們迎來了難得的清閑。科室主任與護士長一起將科室精心打扮了一下,整個屋頂都塞滿了粉紅色的氣球。
我倚在門邊望著大家洋溢著笑容的臉龐,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突然,我媽給我發了條微信。我點開一看,是張截圖,上面寫著:“武漢出現不明原因肺炎,專家組正趕赴武漢確認。”足足一分鐘過去,她又發過來一句:“他們說有可能是非典,可兒你在醫院要小心吶。”
我是90后,我媽就我這一個寶貝女兒。作為打字都不利索的中年婦女,我媽倒是很新潮,每天都要抽時間在網上沖浪。這“新潮”是有原因的,2003年的非典,SARS病毒肆虐,無情地奪走了我舅舅的性命。當時我才4歲,在我的印象中這位舅舅輪廓模糊,家里倒留著他的一張相片,但被我媽緊緊鎖在床頭柜里,誰也不讓看,包括我。
我明白我媽這是真的緊張了,任何事物只要和“非典”沾上邊,在她眼里就是頂天的事。為了不讓她擔心,我好生安慰,向她承諾我會注意。我很慚愧,作為一線的醫務人員,我的危機意識還比不上我媽。包括整個科室的同事們都沒有意識到:2020年這場戰役的號角,吹響得如此之快。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作為前線的武漢市頻頻傳來噩耗——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診斷患者高達59例、初步診斷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
院里的領導緊急召開了一個會議,交代相關事宜,散會時他慷慨陳詞:“這是一場全國人民與病毒抗爭的戰役,我們有幸肩負起這道防線,希望大家可以持如履薄冰之心來救死扶傷!”
年關將至,人口流動頻繁,我們縣城又離武漢不遠,誰也說不準我們這兒會不會是下一個“前線”。我們一刻不敢松懈。天寒地凍外加沒有暖氣,有很多人都感染了風寒,發燒、咳嗽、胸悶,這些平時小感冒的癥狀在今年都變了味兒。
以往自己買藥吃或者找個小診所看病的病人,今年都涌入了醫院。幾歲大的孩童、佝僂著身子的老人,醫院各相關科室如感染科、呼吸科、兒科等等都擠滿了人,最為忙碌的就是急診科,除了一些病情嚴重的,我們還要負責接納那些多出來的病人。
而對我們造成困擾的正是這些“無用”的問診,新型肺炎在病發初期的癥狀極不典型。所以我們只能采取常規的治療方案,嚴重的留院查看,病情稍輕的就開藥回家治療。同時對每個病人我們都叮囑他們做好自我隔離,防止潛在病毒傳染。
日子一天天過去,武漢的疫情也越來越嚴重。直到1月19日,我們縣城還是風平浪靜。但正是這平靜,使得我們坐立難安。
第二天,1月20日,我們終于能稍微松口氣——檢測的試劑盒終于到了。我們立馬對重癥患者一一進行了檢測。萬幸的是,當天并沒有發現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
“雖然還不能完全掉以輕心,但這也算一個好消息了。”吃飯的時候,護士小姚對我說。“但愿吧。”我腦海中又浮現出小時候看到的畫面——媽媽躲在房間摩挲舅舅的照片,趴在床頭無聲痛哭。
1月23日,除夕夜的前夕,醫院里聚集的病人一下子少了很多。一名年輕男子戴著口罩趕來醫院,他一開口就石破天驚:“我回家時經過了武漢,逗留了一周,我感覺自己好像得了這個病。”
56步的守護:病人竟是童年玩伴
我們急忙清空了走廊的人群,幫他安排了問診。從急診科到發熱門診到傳染科,層層檢測后,他基本可以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
得知這個消息后,年輕男子的臉霎時變得蒼白,良久才擠出一句:“我還有救嗎?”傳染科的王主任寬慰他:“這個病目前沒有特效藥,我們也不能保證,但是你是年輕人,免疫力強,隔離措施到位,希望還是很大的。”
由于這是我們接觸到的第一個新冠肺炎患者,所以醫院高度重視,我們開啟了綠色通道,清退了其他病人,立馬帶著年輕人入住了隔離病房。
我們縣不大,各個鄉鎮的口音一聽便知。而年輕人跟我口音一樣,算是老鄉。我留了個心眼,記下男子的信息,打電話和父母詢問了一下,驚奇地發現他竟是我小時候鄰居家的小孩,以前還經常一起玩耍。他小時候干瘦干瘦的,還被我欺負過。我一直喚他小名“青苗”,所以對他的本名不甚了解。
兒時的玩伴如今生死難料,我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急,趁著下班時間穿上防護服和他隔空對話,聽到我就是當年的“姍姍”,他的眉頭挑了一下,剛想說些什么,卻又止不住地咳嗽起來。青苗此時已經出現初步病發癥狀,發熱、咳嗽、胸悶,隔離后輔助各種藥物和抗生素,他只能靠自身免疫力硬扛,扛過去就一切安好,是真正意義上的“搏命”。
簡單寒暄后,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對不起我爸媽。”聲音低沉,但卻難掩內心的顫抖。我對他的父親印象比較深刻,那是我小時候接觸到的唯一一個當官的人,是我們村的村主任,也是個熱心腸的人。誰家有難處他都會盡全力去幫,深受全村人的敬愛。我腦海浮現出青苗父親那張忠厚的面龐,良久,我問他:“那你爸媽知道嗎?”
“不知道,還是不知道的好。”他坐在床頭,耷拉著腦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他,他卻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剛和我爸打過電話,我說北京人多,不知道身上有沒有攜帶病毒,保險起見還是不回家了。”
四年前,青苗從大專院校畢業,找工作時四處碰壁。他父親的本意是讓他在二叔的制襪場當個監工,不安分的青苗一意孤行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父親一怒之下抄起了竹笤帚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那是高中畢業后父親第一次動手。
“其實關于北漂的故事都很真實,地下室、咸菜饅頭對我們來說再正常不過。算上今年,我已經四年沒有回家過年了。”青苗說。這幾年,青苗在北京從事的是房屋裝修行業,一直到今年生意才有起色,他這才有底氣,決定回家給父母一個驚喜。
“就算我爸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回家。”青苗摸了摸白色床被,“可現在,這驚喜成了驚嚇。”
春運的票很難買,青苗只能從武漢中轉回家,這期間還要在武漢逗留一周的時間。為此,他早早地推掉了一月份的活兒。在去武漢之前,他就已經注意到了新冠肺炎的出現,當時報道說易感染人群是中老年人和兒童,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有退票。
去武漢前,他買好了防護口罩。一個禮拜里,青苗在酒店里深居簡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感染上的,也許在武漢的街頭,也許在回家的大巴車上,又也許在北京就和死神打了個照面。”說到這里,青苗忍不住抱頭痛哭。我只好走開,讓他單獨待一會兒。
從病房出來后,我主動向領導申請除夕夜值守。我覺得身為朋友,必須得為他做點什么。晚上回家時,我特地帶了一個塑料袋,進門之前把外套脫下來放在了門外。吃飯時,我上前幫我媽把飯菜分為了三份,分餐而食,這種模式在我家已經持續了將近半個月。
我和爸媽說起今天發生的事,本以為他們會責怪我擅自請纓,但媽媽只是皺起了眉頭,放下了筷子說:“那怎么行,他都這樣了,哪有不讓父母知道的道理!你去勸勸他。”“這哪里勸得了。”我頓感頭疼,連連搖頭。“那我去找你大姨,聯系華子(青苗父親)。”她刻意加重了語氣。我知道她最見不得這種事發生,也就不再勸阻。
1月24日,大年三十,縣里的街道非常冷清,只有少數商家還在營業。政府一直在大力宣傳,加強居民自我防護意識,已經沒有人會外出亂跑了。到處都能聞到飯香,縣里已經和各大酒店溝通好了,全額退還所有已定年夜飯的金額,基本上所有人都待在家里過年。
醫院里,我隔著口罩呼吸了一口熟悉的酒精氣味,突然覺得:春節來了,春天也不遠了。我偶爾會趁著送藥的時候,進入隔離病房和青苗嘮嗑幾句,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外面用手機和他交流。
他問我:“你說兩個屏幕有多遠?我是不是走出去就好了,但這個距離一定很長吧?”我認認真真地拿著手機走到隔離室門口,心中默記著步數。“不多不少,56步,走著走著你就痊愈了。”我這樣安慰他,自己的眼角卻有些濕潤。
活著回家:倔強老父的溫柔
時間很快過去,下午五點,所有值班人員仍然都在嚴陣以待。這時,我媽突然打來電話,接通后,我媽要求我勸說青苗接通電話。
原來青苗的父親已經知曉了事情經過,撥打視頻電話卻被青苗拒接。我去到隔離病房勸說青苗,他卻不為所動,我知道他是不敢。咬了咬牙,我對他說:“我和你一起,你別怕。”
近距離的接觸是有感染風險的,但青苗的癥狀不嚴重,病情也算穩定,外加周身的防護服也給了我一點精神支持。雖然有風險,但我覺得值。目前的治療方案只能由藥物輔助人體自身免疫力硬扛,解開心結對他的病情可能起到好的作用。
青苗顯然也明白這其中的風險,他把頭埋在被窩里,對我說:“你在門口坐著旁聽可以嗎?”我點了點頭,搬了把凳子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看著青苗接通了視頻電話。一直看起來情緒穩定的青苗,在那一刻終于繃不住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打電話的只有青苗父親一個人,在他們的對話中我了解到,為了積極響應政府抗擊疫情的號召,很多村子自發組織了“封村”行動,我們村也不例外。青苗父親東奔西走通知大家“只出不進”“有武漢居住史暫不歸家”,并且身先士卒地守在村口。今天大年三十,他把其他人都打發走,獨自搬了桌椅帶了酒菜堅守崗位。
“你不用難受,你就算回來,我也不會讓你進村的。”青苗父親說的話很不留情面,但青苗卻被這句話說得破涕為笑。“你娘每年都曬了你最喜歡吃的鵝,你吃不到,都被我拿來下酒了,那叫一個香。”青苗父親的語調突然變得柔和起來。“勇子都生了三個小崽子,你大姨家每天都熱熱鬧鬧的,你也給老子加把勁。”青苗嗚咽道:“好。”
“好好活著,你欠老子的年夜飯必須要還。”聽完青苗父親這句話,我再也忍不住,偷偷逃離了隔離病房。沒想到迎面撞上了值班主任,他看我慌忙抹著眼淚,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回家吃年夜飯吧,”主任說,“放心,今天不忙,我都安排好了,大家輪著回,你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哈。”
1月26日,大年初二,青苗被轉去了市里的上級醫院。他告訴我自己的病情很穩定,勿念。他給我發了一條語音,我反復聽了好幾遍:“可能是我感染不深吧,我現在的身體狀態一直都挺穩定的,沒有一開始想象的那么嚴重。謝謝你一直鼓勵我保持樂觀的心態,新冠肺炎雖然可怕,但也不是不可戰勝的。”
我相信,他在市里會受到更好的照顧,以他年輕的身體條件,一定能康復出院。沒事的時候,我還會數從值班室到隔離室的距離,56步,那是生死之間的距離。看著網上各種振奮人心的疫情新聞,我相信,武漢的病人會好起來,全國所有的病人都會好起來。只要有愛有牽掛,跨越由死到生的距離并不難!愿那些無法團聚的人,在春暖花開時都能團圓!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