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弦都繃斷了

岳寅生

記得以前在鄉鎮工作時，有一次，我和幾名同事去化解一起群體糾紛，那是兩個姓氏的人爭奪一座祖墳的權屬。雙方都言之鑿鑿地主張權屬，指責對方侵占自己的祖墳，但都拿不出明確的證據。照道理說，兩個不同的姓氏爭奪同一座祖墳，必定有一方搞錯了。如果不是蓄意為之，這事要弄清楚并不太難。問題是當時正值清明時節，我們剛剛收到村里報來這個糾紛的訊息，便是一起群體性事件了，根本來不及調查。

唯有馬上趕去現場。

我們到達時，雙方已是劍拔弩張。一方受到對方某一句言語的刺激，情緒迅速被引爆，先是幾個人抄著家伙沖向對方，接著其他人一哄而上。對方也不示弱，真個是“群情激憤”，喊聲震天，眼看一場流血沖突就要發生。我還未反應過來，只見村支書已擋在人群中間大聲喊道：“暫停，暫停！等我先給你們拍幾張照片，然后再打也不遲，這可能就是你們的遺照了，很珍貴的！”眾人一聽都愣住了，有人甚至笑了起來。過一會兒雙方便各自散開。因了這一契機，這件糾紛也很快得以調結。

按照正常“操作”，村支書或者別的工作人員，通常是擋在急紅了眼的雙方“陣營”之間，義正辭嚴地喝止，力陳其中的利害。不是說這樣難有成效，但往往很吃力，甚至造成人們不愿看到的意外事件。而村支書的幽默發聲，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不少“勞動密集型”場所，比如建筑工地、伐木場，常常能聽到諸多俏皮的語言，大家相互開刷、抬杠，然后博得眾人快樂無邊、開懷大笑。那些滿是當地語言特色或者特定語境下的俏皮，可算是“民間幽默”———或者說插科打諢，是人們用以抵消疲勞的樂子。

幽默也許并不能直接使你抵達快樂的彼岸，但你在向它靠近，你看見了方向，獲得了力量。關鍵是，它滋養了你的信心。

海明威的長篇小說《老人與海》中的主人公圣地亞哥就很幽默。這位老漁夫，獨自一人，在捕魚的過程中經歷了種種困難和險境，甚至危及生命。在孤獨無援的情況下，老人也曾絕望過，但他最終依靠自身的力量，戰勝了重重困難，帶著他非同尋常的戰果平安歸來。老人的戰果不單是一具在抗爭中魚肉盡失的龐大魚骨，更是打破了連續八十四天兩手空空的“心障”，是“廉頗未老”的強烈暗示，是信心的重拾。

在幾近致命的逆境中，心態如何是能否撐到最后的關鍵。作家賦予了“圣地亞哥”美國式的幽默感，使他在困難和險境中保持著良好的心態。是的，這種幽默并不能幫他直接克服困難，不能幫他化險為夷。但這種心態卻使老人消弭了壓力，舒緩了情緒，保持頭腦清醒，從而發揮自己最大的潛能。幽默不但使人樂觀，還使人堅強。老人出海第八十五天，好不容易等來大魚咬釣，誰知很快又沒了動靜。這時候，“圣地亞哥”對著海里的魚大聲說道：“來呀，再轉身回來，聞一聞，魚餌不是很香嗎？趁新鮮吃吧……別害羞，魚兒，吃吧。”當他拉著釣線，同海里的大魚陷入持久戰時，那是何等的孤獨、無助和疲乏。這時一只刺嘴鶯朝他飛來，老人就像面對朋友一樣，沖小鳥逗起話來。他自己也為此變得精神振奮。由于長時間拉著釣線，老人的左手抽筋了。在換下左手之前，老人對自己的左手說：“你可以把釣線放掉了，手啊。我會單用右臂跟它干，直到你停止胡鬧。”后來必須用到左手時，老人一邊在大腿上拍打仍然抽筋的左手一邊說：“張開吧，手呀。請你張開。”

在小說中，類似的場景比比皆是。老人甚至和海里的大魚玩起了幽默。這部小說語言平實，沒有華麗的詞藻，基本以白描的手法向讀者呈現一幅幅驚心動魄的畫面，呈現老人的心態。

“圣地阿哥”是好樣的。如果換了別人，在寂寞難耐、長時間無魚咬釣、體力透支、左手抽筋乃至身處深海險象環生之時，該是怎樣的垂頭喪氣、怨天尤人，也許根本就撐不到最后。可以說，是那種看似神經質的、美國式的幽默感拯救了他。老人說：“一個人可以被毀滅，卻不能被打敗。”而通常打敗自己的，不是別人，恰恰是自己。

“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的人，“一根筋”的人，都難以發現工作和生活中的趣味，更別說“制造”趣味了。這樣的人在困難面前，除了發怵，往往別無良計。而幽默感可以讓人轉換視角，精神愉悅，容易豁然開朗，提高效率。

我們平時開展工作，經常分為幾個小組，有幽默感的人總是很“搶手”，大家都愿意與這樣的人一起工作。事實證明，有“幽默因子”的小組，常能取得較好的成績，工作中也充滿了快樂，而不是枯燥和乏味。幽默可以給我們創造一種寬松的工作環境，使大家充分發揮工作潛力。我有一位朋友是在辦公室做文字工作的。他和幾個同事別出心裁，將電腦上的一些文件夾命名為“主任那些事兒”“局長的腔調”“洗耳恭聽”“指手劃腳”等等，只為讓枯燥無味的公文寫作產生點兒趣味。一次無意中被局長看到，我那朋友和他的同事被嚇得不輕。局長看后板起臉說：“有件事我一直疑惑，我怎么竟然就得了官腔這種病呢？這下我明白了，敢情是被你們幾個給設計啦！”說罷哈哈大笑。局長幽默、開明的心態，使大家一下子感到釋然。在后來的工作中更是充滿熱情，亮點疊出。

當前我國處于社會的轉型期，各種問題和矛盾不斷涌現，不少人工作生活的壓力是大的。由于壓力過大，導致精神出現障礙，行為變得怪異，甚至做出極端舉動的事例常常見諸報端。可見當下更需要一種減壓的方式，而幽默無疑是個很好的選擇。

事實上，這種俏皮或者說“民間幽默”的作用遠不止于抵消疲勞。在輕松的場合，比如飯桌上、派對上，也并不少見。此時它起到活躍氣氛、增強互動的作用。

一個具有幽默感的人，總是容易讓人親近。

一句幽默的語言，容易拉近彼此的距離。

一種幽默的表達，常常使某種危機得以轉圜。

我們將這種幽默稱作“民間幽默”，難道還有一種“官方幽默”？不是的，從來沒有這樣的專門品種。幽默其實是一種心態，在看待事件、人物、情勢時，站在更為客觀立場的一種心態，是離開三尺、看得更為真切，且避免擦傷彼此的心態。在某些特定場景，也是“讓子彈飛一會兒”的睿智。

在這個意義上，幽默，除了合適的場景，并沒有“民間”和“官方”的分野。

“官方”有個最常見的標簽是“嚴肅”，但并不等于官方天然就與幽默絕緣，至少可以說，不應與幽默的心態絕緣———即便是在一些“正式”場合，也請給幽默的心態、超然的心態或者說一笑置之的心態留個位置，不要嚴肅得弦都繃斷了。

“正式”的場合或許離我們有點兒遠，且不管它，我們就說說非正式的日常生活里的事兒吧。

眾所周知，類似“幫領導打傘”“機關干部讓村支書背著過水坑”這樣的事兒，現在已經變得非常敏感，乃至成為一種忌諱，無它，就因為有人為此被毫無幽默感地“處理”了。

但如果你是一名基層工作人員，你一定會感覺到，這樣在鍵盤前想當然的、不問緣由的處理，是把默契、和諧和笑聲處理掉，把活躍的氣氛、融洽的關系弄得緊張起來。

這要說起來，基本上都是網友的功勞。

有一次有位朋友抱怨說，昨天和領導下鄉，冒雨清理路障，“一個人真有點夠嗆。”我問他，不是和領導一起嗎，怎么變成了一個人？朋友說，是和領導一起，領導也想輪著干，但我不敢啊，因為當時正下雨，我干活時領導幫我打傘，如果領導輪著干，我卻不能幫他打傘啊，萬一被人拍了照發到網上，那可不得了！

我寧可自己累點咯。朋友抬手摸摸后腦勺，搖搖頭說。

哈哈。我雖然發出了笑聲，但并非因為高興。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