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弋桓, 黃蘭堞
(1.重慶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 400074;2.桂林航天工業學院 外語外貿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嘆詞的意義研究開始很早,公元1世紀,語法學家和文學家雷米烏斯·帕萊蒙(Remmius Palaemon)最先在著作中把嘆詞單獨劃分為一類,認為嘆詞除表示情感外,不具備可以陳述的語義[1]64-65。著名的拉丁語法學家普里西安(Priscian)把嘆詞定義為形式不確定的、表達情感的一類詞。與他同時代的其他學者也將嘆詞視作表示感覺或心態的一類詞[2]102。中世紀語法學家回歸古希臘傳統,如埃爾福的托馬斯(Thomas of Erfurt)將嘆詞定義為通過修飾動詞或分詞并表示感覺或情感的方式來表意的詞類[1]93。傳統觀點將嘆詞視作沒有指稱內容的純粹的情感詞[3],這一看法影響深遠。如Bloomfield認為感嘆式的小型句(即獨用的嘆詞)是在強烈的刺激下出現的[4];Goffman稱嘆詞為“回應的喊叫”(response cries),認為這一表達方式是一種自然的溢出,一種先前包含的感覺泛濫,一種正常約束的爆發[5],強調嘆詞的情感義;Eastman指出所有嘆詞的共同之處在于其情感意義比指稱意義占優勢,他認為盡管同音形式的數量和嘆詞的多功能性使它們潛在地模糊不清,但嘆詞主要是表達性的[6]。
之后的研究雖然不再只講嘆詞純粹的情感特征,但仍強調其心理狀態特征[7]。如Wierzbicka認為嘆詞指說話人當前的心理狀態或心理行為(mental state or mental act),如I feel…,I want…,I think…,I know…[8]164;Ameka和Wilkins認為嘆詞表達了說話人的心理狀態、行為態度或對某情境的反應[2]106,111[9]4。嘆詞中的次生嘆詞雖被認為具有獨立的語義值(semantic value),但可以作為表達心理態度或狀態的話語使用。隨著語義學及語用學理論的興起,嘆詞研究進一步發展,學者們擺脫了嘆詞情感特征的局限,認識到嘆詞意義中不只包含情感意義,還有概念意義與程序意義。
概念論者如Wierzbicka、Ameka和Wilkins認為嘆詞包含概念意義,可以根據NSM理論對嘆詞語義加以分解。NSM(Natural Semantic Metalanguage,自然語義元語言)理論始于20世紀70年代,由澳大利亞國立大學語言學教授 Ann Wierzbicka提出,是當代語義學理論中影響深遠的一套語義分析方法。它采用“化簡釋義”(reductive paraphrase)的方法,認為語言成分能由一個命題或一系列命題定義,可以用語義上比其更簡單的“語義基元”(semantic primitives)來分解為主動的陳述性的自然語言句子。語義基元作為NSM理論的釋義單位,也稱為概念基元,是從各語言中精心提取出來的釋義和解釋的最簡詞匯,它可以是詞,也可以是短語成分、粘著語素等語言表達形式,如I、you、this、that、now等[10]。
Wierzbicka將嘆詞分為情感類、意志類和認知類三大類,認為嘆詞有一些概念上的負荷,比如情感類嘆詞語義公式中包含“I feel something”的成分,意志類嘆詞語義公式中包含“I want something”的成分,認知類嘆詞語義公式中包含“I think something”或“I know something”的成分[8]163-165[11]。像情感類嘆詞“Wow!”的概念結構可分解為:I now know something.I wouldn’t have thought I would know it.I think:it is very good(I wouldn’t have thought it could be like that).I feel something because of that。NSM理論將嘆詞視作一個或一系列完整的句子,有助于深入理解不同語言中嘆詞的語義,還可以把握嘆詞語義上的細微差別。只是這種釋義過程完全從語義角度出發,并不考慮語境的作用。
Wilkins認為嘆詞能夠傳遞命題內容即概念內容是因為它們具有指示性(indexicality)和規約性(conventionality)特點。不同于Wierzbicka的激進語義觀,他指出嘆詞與語境相關,嘆詞能夠直接指示語言外語境中的實體,來填補嘆詞潛在命題中的論元位置。嘆詞的語義分解中具有I、you、this、that、now、here、there等基本指示成分,它們必須與實際說話時刻即話語語境相聯系,才能作出完整的解釋。例如澳大利亞中部Mparntwe Arrernte語中的意動類嘆詞“Me!”(“Take this!”),語境必須提供相關指稱性論元,包括特定的說話人、明確的聽話人、正在轉移的東西和準確的說話時間,該嘆詞才可完整釋義[12]132,138[13]381。Schourup也認為嘆詞不能脫離現在,它們表明說話者在說話那一刻的心理狀態[14]1042。Clark和Fox Tree直接指出,嘆詞的意義中應包含時間索引(temporal index),即嘆詞出現的特定時刻,因為非特定時刻的嘆詞意思會有所改變[15]。
認為嘆詞包含指示成分,Wilkins主張證據有三:第一,指示成分經常包含在嘆詞中,如“Thankyou. Gimme! Welcome! Dammit!”(1)Wilkins認為正字法顯示它們是單個的詞位而非短語。中包含著指示成分you、me、come與it;又如固定嘆詞短語“Here goes! Here goes nothing! Here we go again.”中包含指示成分here。此外,表空間關系的介詞成分在嘆詞或嘆詞短語里經常具有指示意義,如“Fuck off! Buzz off! Piss off! Kiss off! Rack off!”等中的off表示“移動”(movement),指離開說話人。介詞或小品詞out能單獨用作嘆詞“Out!”,表示聽話人應該離開說話人所在的地方。第二,簡單的指示形式本身可能是嘆詞的來源,或者可以單獨構成嘆詞。如Warlpiri語中的嘆詞“Mpa!”(“Take it!”)截取自nyampu(this;here)。英語中一些指示形式重復使用可構成嘆詞,如“There,there.”用來使某人平靜下來或安慰他們;“Now, now!”用來安撫或責備某人;“Come, come!”用來催促某人,或讓某人以理智的方式行事。第三,嘆詞的語義分解中還包含指示手勢(deictic gestures),它們作為嘆詞的一部分或伴隨嘆詞出現。如詈語“Fuck you!”通常伴隨有手勢——豎起中指,并將中指指向蔑視的對象[12]132-134。Evans提出,Wilkins認為的嘆詞潛在命題中論元的指稱通過指示替代由語境提供是不夠的,有些嘆詞需要更復雜的會話推理過程來充分解釋,如推理被請求行為的性質、行為執行者等。例如Mayali語中的嘆詞mah(“Time to do something!”),若無推理,指稱的行為執行者及行為性質都是不清楚的[16]。Ameka和Wilkins由此修改了之前的觀點,認為對嘆詞的解釋不僅包括語境化和語境中命題論元成分的替代,還涉及復雜的會話推理過程[9]3。
Wilkins和Schourup還指出命題的獲得需依賴嘆詞的規約性[12]149-151[13]380[14]1044。一些嘆詞如“Ow!”總在相似的情景中反復使用,可能直接與某種情感(如痛苦或驚訝)聯系起來,并在語言中固定下來。規約性還表現為它們在那些語境中不能任意被其他嘆詞所替代。基于嘆詞的指示性與規約性,Wilkins總結認為嘆詞具有概念意義,它們包含的概念內容由語境與某些固定的信息來補全。
Padilla Cruz贊成嘆詞包含概念意義,并提出四個理由。一是基于嘆詞的使用。嘆詞的使用有固定的條件和嚴格的限制,說明嘆詞編碼了概念信息。比如觀眾欣賞完表演,表達對表演的欽佩或對演員表演方式的認可時,常說的嘆詞是bravo或西班牙語嘆詞olé,如果他們說alas、ow或oops,則會顯得非常奇怪。二是基于嘆詞的產生及隨后發生的變化。某些群體會新造一些嘆詞,比如在講半島西班牙語的青少年中開始出現嘆詞guay和dabuti,人們逐漸使用和理解這些新嘆詞是因為它們總在相同類型的語境中重復使用,且具有相同含義。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的使用范圍越來越受限,專門用于特定語境來表達某些情感、感覺或態度。這種專門化一旦形成,這類嘆詞(包括語言系統中的其他嘆詞)必定是與更具體的東西,即概念內容聯系起來了。另外,一些次生嘆詞還保留著最初的概念意義的一些痕跡,這些痕跡源自其原詞,也會限制嘆詞的表達潛力。三是基于嘆詞的韻律特征。比如情感類嘆詞能與其他類嘆詞相區別,除因為它們表達情感、感覺或態度外,還因為它們具有一些共同的概念內容。韻律信息由于具有程序意義,可與概念內容相互作用,幫助概念內容進行必要的調整。因此嘆詞的表意會受韻律特征影響,但韻律特征不會影響其歸類,比如用高降調、低降調、降升調或升降調分別說出嘆詞wow,表達的意思有差異,但不同意思只是相同感覺或情感(如驚訝)的不同變化而已(輕微的驚訝、完全的驚訝、不愉快的驚訝、意想不到的驚訝);而且wow意思雖有差異,但它始終屬于表情類嘆詞。四是基于嘆詞的習得。不管是母語還是第二語言學習,嘆詞都是習得的,習得嘆詞也習得與嘆詞配對的概念。另外在翻譯嘆詞時常會遇到困難,因為不同語言在嘆詞上形成了不同的概念映射[17]252-256。Padilla Cruz進一步指出嘆詞編碼的概念是一般的、模糊的、示意性的前概念(pro-concept)(2)前概念指語義不完整、需要充實成完整概念的概念。,它可以包含或容納其他更具體的概念,以對應個人能夠分辨的情感上的細微差別。比如幸福(happiness)包含歡快(euphoria),悲傷(sadness)包含憂郁(melancholy)。不過,Padilla Cruz也強調并非所有嘆詞都編碼了概念,他認為嘆詞是一個連續統,從自然信號(natural signs)到自然符號(natural signals)再到語言符號(linguistic signals),屬于自然信號的嘆詞是一些自發的、非自愿的嘆詞,它們不為交際,沒有概念內容;屬于自然符號的嘆詞編碼一般的、示意性的、模糊的前概念;而屬于語言符號的嘆詞則編碼更具體的概念。此外,嘆詞的意義還需要語境的充實,在語境中構建[17]258-259,260-261。
基于關聯理論來研究嘆詞,Wharton反對嘆詞包含概念意義,并給出六條理由:第一,他贊成Fordor的觀點,認為嘆詞并不能分解成令人滿意的定義或公式,Wierzbicka的方法的準確性甚為可疑。第二,他認為同一個嘆詞可用于表達各種情感和感受,因此嘆詞的意義會脫離所謂的公式。比如wow可以表示驚訝(surprise)、稍微驚訝(mild surprise)、驚愕(amazement)、吃驚(astonishment)、令人瞠目結舌的困惑(jaw-dropping bewilderment)等,不受Wierzbicka所說的概念結構約束。第三,即使如Wierzbicka和Wilkins假設,存在包含指示成分的潛在命題模式,但嘆詞非常依賴語境,聽話人在解釋它們時,不太可能只是參考嘆詞的指示成分來發展命題模式。相反,嘆詞對語境的依賴需要大量的語境信息來推理。第四,嘆詞介于自然和語言之間,它們中有一些同扮鬼臉或尖叫一樣是自發的,有一些與文化相關,是部分編碼的。第五,就算將嘆詞的概念結構剝離至最基本的部分,可當嘆詞與語義相關的話語共現時,會出現不必要的冗余。因此,如果認為ow編碼了“I feel pain”這一概念,“Ow! I feel pain!”將面臨不必要的概念重復“I feel pain! I feel pain!”。第六,他駁斥了嘆詞編碼概念的說法,認為嘆詞對共現命題的真值條件沒有貢獻。他認為如果嘆詞有概念表征,就有可能檢驗它們的真或假,它們可能與其他概念相矛盾或能暗示其他概念,并作為邏輯推理規則的語言輸入,然而嘆詞似乎沒有這些特性[18]178-183。
基于上述原因,加上關聯理論對概念意義與程序意義、較低層次顯義與較高層次顯義的區分(3)最先提出概念意義與程序意義區別的是Diane Blakemore。她還明確提出語言意義可以是概念性的,可以是程序性的,但不能二者兼之。參見Blakemore D.Understanding Utterances.Oxford: Blackwell,1992:150。,Wharton認為嘆詞編碼了程序信息,它指向尋找關聯這一總方向,并使交際者能夠獲得較高層次顯義。具體而言,Wharton認為嘆詞是較高層次顯義的指示詞(indicators),包含言語行為或命題態度信息。因此,嘆詞不會對共現命題的真值條件作出貢獻,而是指示聽話人將該命題嵌入言語行為或命題態度描述中,構建較高層次顯義。例如“Wow! You’re here.”較高層次的顯義為:“The speaker is delighted that I am here.”原句中嘆詞與一個命題共現,投射說話人對那個命題的態度或情感。不過,有時嘆詞與命題共現,不是投射對命題的態度,而是傳遞說話人對產生特定反應的某感知或某物體的態度(感覺),例如“Wow! This ice cream is delicious.”。如果嘆詞單獨出現,如孩子吃難吃的藥時說”Yuk!”,由于沒有命題嵌入其中,這時嘆詞也不傳遞較高層次顯義,而是傳遞說話人的感覺,是他/她所表露的關于內心狀態的信息(4)Wharton區分了情感(emotion)與感覺(feeling)。他根據Rey的觀點,認為情感是認知(cognitive)、定性(qualitative)和生理(physiological)三種因素的交互過程,感覺則不是。因此孩子說出的“Yuk!”傳遞的是感覺,不是情感,也不是情感態度或命題態度。即“Yuk!”是表達的(expressed),而非描述的(described)。[18]188-191,193。顯然,Wharton指明了嘆詞不會以同樣的方式編碼。對此,他的解釋是嘆詞部分是自然的、部分是編碼的,它們處于“顯示”(showing)和“表述”(saying)這一連續統的不同位置,因此嘆詞交際的態度并不總是命題式的,說話人的態度情感有時不是針對一個嵌入的命題,而是針對某種感知或物體,有時甚至只表達沒有命題內容的感覺(即嘆詞獨用的情況)。總之,Wharton認為嘆詞包含程序意義,它可以構建較高層次顯義,也可以激活命題態度或態度描述[19]。
Padilla Cruz對此提出質疑。他指出按Wharton所說,當嘆詞與某一命題共現時,嘆詞編碼的指令是鼓勵聽話人構建較高層次顯義;當嘆詞單獨出現時,則激活態度概念或態度描述。他認為如果嘆詞編碼程序信息,編碼的指令應該是相同的,并且在所有語境中都以相同的方式工作[17]250。Waaszewska也不同意Wharton的觀點。他認為嘆詞的程序理論存在一些問題,這一理論適用于嘆詞與其他命題共現的情況,但不適用于單獨使用的嘆詞,因為它們沒有可運作的對象。他指出如果嘆詞單獨出現,沒有共現命題構成較低層次顯義,將很難看出在要構建的較高層次顯義中可以嵌入什么內容[20]119-129。
不過,Padilla Cruz同意嘆詞編碼了程序信息,他認為該程序信息相當于指令,鼓勵聽話人借助語境材料,以更完整的方式理解說話人表達的內容,如信息意圖。具體而言,對于情感類嘆詞,程序信息會刺激聽話人尋找說話人所體驗或表達的情感、感覺或態度的來源,或者情感、感覺或態度指向的目標;意志類嘆詞會鼓勵聽話人搜索說話人想要某人做或不做的事以及該人可能是誰。也就是說,Padilla Cruz采取了中間立場,認為嘆詞編碼了概念信息與程序信息。他贊成Fraser的觀點[21-22],認為概念意義與程序意義不是互相排斥的關系,它們是隨著時間和語言的發展而變化的屬性,認為嘆詞沿著“程序—概念”這一連續統移動[17]251,265。Waaszewska認為如果嘆詞能激活命題態度或言語行為描述,這些描述將需要一個概念基礎,即使它是微弱的甚至模糊的[20]124-126。Wilson則認為所有語言項目不管是否真的編碼概念信息,都可能首先是程序性的,因為它激活了思維中的特定程序,如尋找具體指代對象、激活概念、限制概念、在信息項目之間建立某種邏輯關系等[23]。
一直以來,學界對于嘆詞的研究相對較少,19世紀的語言學家曾把嘆詞視為準語言現象,甚至非語言現象。Müller認為嘆詞僅僅是真實語言的邊緣,語言始于嘆詞結束的地方。薩丕爾聲稱:“語言成分中,感嘆詞屬于最不重要的部分”,它們“只是語言詞匯中極小的和功能上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在任何時候,在有記載的任何語言領域中,都沒有看到它們有組成語言基本經緯的明顯趨勢。它們從來就至多不過是這塊寬闊而復雜的織品上的裝飾花邊而已”[24]。對于嘆詞的意義,一般都認為嘆詞只表達情感或心態。概念論者和關聯論者擺脫了嘆詞情感意義的束縛,概念論者認為嘆詞編碼概念,因此是語言的一部分;關聯論者認為嘆詞可能不會編碼概念,編碼的是程序信息,但它們可能仍是語言的一部分。在傳統認識之外,借助相關語言理論重新認識嘆詞的意義,能加深對嘆詞這一語言現象的理解,同時推動并豐富跨語言研究中的嘆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