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寇

瞎子到底是發了財的,每次請客都有好酒,所以大家免不了都喝得很好。所謂好,就是可以放開量喝,喝大了走不了路也沒關系,鑒于前例,瞎子會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家,第二天頭還不疼。好也在于菜,畢竟是在鴨鎮最好的隆興大酒店,據說這里的大廚一個月都要開萬把塊錢的工資。雖然在座除了瞎子每月掙多少錢沒人能說清楚,但很清楚的是,其他人沒幾個月收入能跟這個大廚比的。
和往常一樣,看著桌面上盤子里的東西都不多了,瞎子叫服務員小紅來二次點菜。“你們點!”瞎子往椅背上一靠,深吸一口煙,繼而像被煙熏到一樣,揉了揉右眼。這也是瞎子的標志性動作。
瞎子的右眼是個塑料球,據說每天晚上上床睡覺,瞎子都會像老太太摘下假牙那樣摘下這顆眼球放在床頭柜的一個盛滿清水的玻璃杯里泡著。當然,這話是陳鐘說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陳鐘跟瞎子沒有一起睡過覺。
大家也便接過瞎子遞過來的點菜權,紛紛從椅背上直起身,把碩大的腦袋擱置在菜單上假模假樣看上好一會兒,最后還是丟開菜單沖小紅說:
“還是再上一份臭鱖魚吧。”
“鴨舌也不錯,也再來一份。”
“粉蒸排骨呢?還能上吧?”
“瞧你們,也不嫌膩,我要一份小青番茄平菇煲。”
……
不知道為什么,這事(瞎子二次點菜時下放點菜權,以及眾人所點的菜名)就像發生過很多回而且每次都完全一模一樣似的。也好像這么些年來,瞎子和大家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張桌子一樣。至于離開這張桌子各自的生活,似乎都是假的,或者是模糊的,多年來,大家生活中唯一清晰可見的就是這張飯桌。因此,下面發生的一切也很可能反復發生過多次。
先是吳宇清借著酒勁要站起來唱歌,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著唱著還以兩只手一上一下給自己打拍子的方式兼職指揮號召大家跟他一起唱。但沒人跟他唱,于是他很不高興,限于圓桌,他只能將不滿發泄在坐在他左邊的斯大哥頭上。斯大哥的頭被他不輕不重地打了一巴掌。后者強撐著笑了笑,沒有發作,而是將椅子向后挪了挪,繼而擔心吳宇清揮舞的手掌再次落在他頭上,屆時自己勢必得表現出忍無可忍,那樣一來場面就會難看,所以,他說去撒泡尿,跑到外面去了。
吳宇清的手落空在斯大哥原先腦袋占據的地方,也興味索然地坐了下來,喊:“喝酒。”這句倒是受到了局部響應。
陳鐘放下酒杯,突然說他今天遇到個人,“你們猜,是誰?”
“關我們屁事,”吳字清像報復陳鐘剛才不跟他唱歌那樣表現出自己懶得猜,“喝酒!”
但這次沒人端起酒杯,都看著陳鐘。
“是劉彤。”不容大家猜一下,陳鐘自問自答起來。
“劉彤。天哪,好幾年沒見了,她現在怎樣?”瞎子好奇地問。
陳鐘充滿歉意地說自己也只是遠遠地看見,并沒有上前跟劉彤說話。但他補充道:“也不是我不想跟她說話,我覺得劉彤也看到我了,但裝作不認識,所以……”
吳宇清審時度勢,也放下酒杯,說:“是問你劉彤看上去怎么樣?老了?丑了?”
“那倒沒看出來,”陳鐘說,“開寶馬,穿著打扮挺好的,看上去嫁了個闊佬,過得不錯。”
“算了算了,”瞎子用筷子敲了敲桌子,醒悟過來似的提醒大家,“為什么要提這個女人,提她我就來氣。別提了。”
見瞎子如此決絕,大家只好沉默,似乎默認了瞎子關于劉彤是個壞女人的論斷。
門敞著,其實斯大哥就靠在門外的墻上正在一邊抽煙一邊跟站在門外等候吩咐的小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紅老家哪兒的一個月掙幾千有沒有男朋友為什么到現在還不嫁人等問題也不知問過多少遍了。交談并不積極,所以他和小紅也無意問聽到了包間內的談論。
“劉彤這名字好熟。”小紅說。
“當然熟,”斯大哥說,“就是以前跟我們一起來的那個老罵你的女的。”
“經常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徐哥老婆?大美女啊。”小紅恍然大悟,但轉瞬也露出哀容,“徐哥就是在我們飯店門前死的,我沒看到,但他們說就在門口不遠,真可憐。”
“嗯,他們覺得就是這個女人害死了徐哥。”
“啊,怎么回事?”小紅幾乎是一把抓住了斯大哥的胳膊。
斯大哥笑了,“有話慢慢說,別動手動腳。”
“去你的,”小紅松開手,“快說嘛。”
斯大哥嘆了口氣,用一種客觀公正的腔調又說:“其實也不能說是劉彤害死了徐哥,徐哥是喝多了被汽車撞死的這你總知道吧?”小紅說她聽說徐哥頭都被軋扁了,而且還聽說到現在都不知道誰撞的,司機至今仍在逃逸。
“真要怪,怪他。”斯大哥拉了拉小紅像特務那樣蹩著墻挪到窗口,隔著玻璃迅速地指了指吳宇清,再以同樣的速度返回墻面靠著。見小紅還站在窗口,他還生怕暴露目標似的一把拉回了小紅,小紅跌在了他的懷里。
小紅從斯大哥懷中掙脫,問:“跟他有什么關系?”
“那天就是他招呼吃飯……不在你們這,在城里,把你徐哥灌多了,散了后,各自回家,你徐哥估計糊里糊涂地就被撞了^”
小紅更不明白了,她提出了兩點。一,你們(指瞎子為首的這群熟客)聚會不都是來隆興嘛,那天為啥去城里?二,買單的從來都是瞎子,那天為啥吳宇清要買單?也不知是斯大哥不愿意跟一個飯館服務員說得太多,還是這時候包間內又有人開始談論劉彤了,小紅見在斯大哥這獲得不了答案,便把后者繼續扔在門外,以給大家倒茶的名義進了包間。
誠如小紅所言,劉彤是鴨鎮上著名的美女,而且是在座亡友老徐的遺孀,顯然是飯桌上一個好話題,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略過,陳鐘還是有點不甘心。他對瞎子征求意見般地說道:“瞎子,劉彤對老徐不好,這確實是事實,但要說劉彤是個壞女人,咱們是不是太那個了?”
沒容瞎子駁斥,吳宇清跳了出來,他歷數劉彤對先夫老徐的種種劣跡。比如不管在什么場合,從來不給老徐面子。有一次,大家吃飯,老徐也僅僅是比預先說好回家的時間遲了10分鐘,劉彤就直接從家里沖出來跑到隆興掀了桌子。這事大家應該都沒忘吧?就是,連小紅都記得,小紅說她當時可嚇壞了。另外,老徐的工資卡獎金卡全部被劉彤沒收,這有老徐從來沒買單可以作證對不對?
吳宇清顯然有點口不擇言了,很明顯,他確實買過一次單,但也正是那次我們親愛的老徐死掉了。這就算不怪他,不算問題,問題在于他意有所指。沒錯,陳鐘也沒有買過單,站在門外聽得真真的斯大哥也不例外。這是什么意思?在斯大哥看來,買過一次單并不斷提起,這恰恰證明吳宇清是個貨真價實的小氣鬼。
斯大哥忍無可忍,重新返回包間,直接指出吳宇清的陰暗心理,大聲疾呼道:“老吳啊,真有你的。行!陳鐘,你今天別慫,你就把單買了——下次我來!”
天真可愛的小紅以為一切會按著斯大哥的思路進行,覺得這桌看來是要結賬了,趕緊跑出去計算賬單。不過等她使用計算器噼里啪啦結算好,拿著賬單返回包間,發現所有人都穩坐其座,并無要走的意思,此外,陳鐘兩眼泛紅,好像哭過,瞎子則取下右眼眼球,叫小紅找個干凈的玻璃杯倒半杯清水。小紅將眼球掂在手中,發現陳鐘所說不對,不是塑料的,而是玻璃的。
很簡單,陳鐘沒有接斯大哥的話茬,瞎子又怎會讓斯大哥和吳宇清繼續放肆下去。他揮了揮手,買單權就被他輕而易舉地重新奪取了。他說既然大家都把話說開了,那就再開一瓶酒放開了說吧。他說他對劉彤“壞女人”的評價絕非虛言。這倒并非“蛇蝎美女”這種庸俗不堪的論調,長得漂亮豈是劉彤的過錯?劉彤的過錯或亡友老徐的錯誤在于,二人根本就不般配。最初,老徐拜倒在劉彤的石榴裙下,死死追求,但除了死死追求這點強于其他追求劉彤的人,兩人的地位本身就不平衡,從最初老徐就處于下風。或者說,老徐個人有限的材質在劉彤的美貌之下,只能處于弱勢。二人就這么一個死纏爛打一個極不情愿地結婚了^過起日子來,什么不給面子,什么控制老徐的錢財,這些都是表象。難道老徐在活著的時候不是心甘情愿地被劉彤奴役?而瞎子敢于下“壞女人”的結論,還在于他也一度傾慕劉彤的美貌。眾所周知,當年瞎子除了以一只玻璃假眼聞名于世,確實一文不名。實話實說,作為情敵,他一直妒忌老徐。而當他腰纏萬貫之后,卻發現自己的妒忌毫無質量。其時,劉彤雖不至于頻送秋波,但不止一次找他控訴老徐的無能倒是真的,并多次提到想和老徐離婚。劉彤甚至還當著瞎子的面說起了她和老徐的夫妻生活是多么地不和諧。瞎子試圖表明的是,若非他為人正派,睡了劉彤怕也正是迎合了后者之意。而劉彤的目的,瞎子以一只眼即可洞穿:她正是暗示自己,如果瞎子跟老婆離了,她就同時跟老徐離了,與之重新結縭。
“人各有命,我豈能上她的當!”
也正是因此,吳宇清想叫瞎子幫他謀一份差事于是特意跑到城里請大家吃喝這事,讓他感到傷心。何至于此!老吳有需求但凡直接提,多年老友,瞎子豈能不出手相助?但這么做就外道了,屆時怕是朋友都做不了。出于對友情的珍惜,出于對老徐的同情,老徐已故,老吳應該記得,他瞎子那天喝了很多,而且主要就是跟他倆喝的。期間他和老徐還一同去了趟廁所,談了很多,鑒于另一位當事者已死,瞎子無權在此與人分享。
陳鐘也動情了。敘述了一件往事,有一個周五晚上他單獨和老徐在隆興喝酒,喝完他就走了。次日接到劉彤電話,叫他還人。也就是說,老徐徹夜未歸,之后才知,老徐那天晚上就在隆興的雜物間睡了一覺。所以,吳宇清在城里請大家那天,當晚他本來是決意要打車送老徐回家的,他可不愿意再接到劉彤那種冷酷的電話。但老徐堅持要自己打車,非常堅持。
“我說,得了吧,你自己有錢嗎?”
老徐嘿嘿一笑,說:“你別告訴劉彤就行,哥們有點私房錢。”
這一點老徐確實沒有騙陳鐘,尸檢時,法醫還在老徐的鞋墊底下發現了五百塊錢呢。
總之,瞎子他們這一桌永遠是隆興最后一桌,俟瞎子一干人等散去,小紅這一天的工作就真的結束了。其實也不用她到廚房通知大廚歇火打烊。但她還是出于習慣去了。大廚正蹲在骯臟的地面上吃一大海碗面,一旁的灶臺上還放著體量稍小的一碗。
“怎么才來,趁熱吃了。”大廚見小紅來了,高興地命令道。
小紅也很高興,端起碗,挑了挑面,除了大廚手搟的韌勁十足的面條,還有青菜、油渣、蝦米,碗底還臥著一顆吹彈可破的荷包蛋。大廚知道小紅最愛吃這些。二人于是一蹲一坐相對著呼啦啦地吃面。
“你還記得那個叫老徐的家伙嗎?”小紅問大廚。
“你是說有一回賴在飯店不走,跑到你宿舍對你啰里吧唆后來被我扛到雜物間那個豬頭?”大廚反問,“咋了,他不是死了嗎?”
“是,不過他們那撥人今天又來了,剛走。”
“這群蠢蛋!每次都是他們耗時間。”
小紅停下碗筷,咽下口中之物,嚴肅起來,說:“我沒對你說實話,他那天晚上跑到我宿舍跟我說了什么。”
“啊,不是哄你騙你說喜歡你嗎,還說了什么?”大廚也停下碗筷,咕咚一聲將口中之物咽了下去。
“他還說他老婆跟他朋友通奸。”
“這些人真是畜生!”大廚發了句感慨繼續端起碗吃面。
但小紅失神地望著貨架,連一只鬼頭鬼腦的老鼠爬了上去也沒在意。
大廚不高興了:“你到底又咋了?”
小紅想了想,覺得不該再不跟這么好的男朋友實話實說了,但不免有點吞吐:“我覺得,這個姓徐的,被車撞死,在我們飯店門口,跟我,可能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