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秋生
20 世紀80年代是改革開放最初的幾年,長期封閉的國內藝術界受到國外各種思潮的沖擊。其中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思潮不僅對國內油畫,對中國傳統的書法和繪畫也產生了很大影響,這其中就有藝術史家貝爾“有意味的形式”論。李澤厚在其1981年出版的美術史綱性質的著作《美的歷程》中,把書法歸作為符合該理論的典型藝術門類。李氏的論斷在當時影響很大,書法也就順著此類論斷逐漸被人們拿來和抽象藝術聯系起來。關于書法是不是抽象藝術的問題,各種聲音都有。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的吳甲豐在他的專著《論西方寫實繪畫》中,對李氏的此觀點持肯定意見。而白謙慎在其論文《也論中國書法藝術的性質》中持相反意見。實際上,書法和抽象藝術的關系問題在上述文章的論辯中已經有了答案。但到今天為止,關于這一問題卻依然還會偶爾被討論。只是在討論之前,“書法”“抽象藝術”以及“具象藝術”這些概念常常是混亂的。本文就是對部分正反兩方觀點的梳理和辨析。
我們首先大致明確一下“抽象藝術”“具象藝術”這兩個概念的差別。具象藝術的前提是再現或表現一個造型對象,在西方寫實繪畫傳統中,這個造型對象就是自然本身。而抽象藝術并沒有造型對象這個前提。那么我們判斷“書法是不是抽象藝術”的關鍵就變成了“書法有沒有造型對象”的問題。
李澤厚在《中國書法》1996年第二期,發(fā)表了一篇名為《略談書法》的文章。他在文中說:“它們(書法)是真正美學意義上的有意味的形式。這種形式不是由于顯示某個確定觀念內容而有其意味,也不是由于模擬外在的具體物象,而有其意味,它的意味即在此形式自身的結構、力量、氣勢、勢能和運動的痕跡或遺跡中。書法就是這樣一種非常典型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藝術。”這段話中李澤厚首先對傳統書法藝術的各種表現性和美感特征進行了一些描述總結,但使李氏得出“書法是一種典型的有意味的形式的藝術”結論的證據是“這種形式……不是由于模擬外在的具體物象而有此意味”。顯然,這里李氏認為“造型”中的“型”就是“具體物象”。書法不表現自然客觀物象卻有表現力,因而是抽象藝術。
吳甲豐也認為書法是“非再現的抽象藝術”。對于他的觀點,當時即有異議者“認為書法不是抽象藝術”。吳氏在書中記述了當時異議者的論據,并一一進行了反駁。異議者的論據之一是“認為我國文字起源于象形”,吳氏駁為:“此論似是而非。須知古代的象形文字固然摹寫客觀形象,但大多數十分簡略而傾向于象征或抽象,而后幾經演變,象形現已逐漸減少而終于消失殆盡。”異議者的另一論據是“我國古人論書法之美往往以現實中尤其是自然界中的事物形態(tài)作比喻”,吳氏駁為:“此種說法也未必恰當,因為比喻是以彼喻此,并非‘即是如此’。”其后吳氏提出:“書法終究應該列入非再現的抽象藝術,當然,在世界藝苑中,它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抽象藝術。”在吳氏的觀點中有三點值得我們注意:其一,吳氏談到抽象藝術時常常會加上“非再現”的前綴,可能在他看來“非再現藝術”和“抽象藝術”是同義詞。所以面對反對意見,他把書法是抽象藝術的原因歸結為書法發(fā)展過程中象形因素的減少。在西方美術史中,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有很大的影響力,甚至引導著藝術形式發(fā)展的方向。在此基礎上,人們把再現繪畫分為“偏寫實”和“偏表現”兩類,而完全摒棄再現就成為抽象藝術。這在西畫來說完全成立,但是否所有非再現藝術都可以與抽象藝術劃等號?“再現”二字所“現”是自然物象,如果某一藝術類型表現獨立于自然物象以外的造型對象,那么它也可以稱之為抽象藝術嗎?其二,反對吳氏觀點,認為書法不屬于抽象藝術的學者,所糾結的是書法和自然物象的關系問題,以及吳氏同屬以西畫概念進行思考的先入為主。其三,吳氏最后強調“(書法)在世界藝苑中,它是一種非常獨特的抽象藝術”,可見他的認識還是高過其他人。可惜的是,他在他提到的“獨特”面前止步了。
20 世紀80年代初,姜澄清一篇題為《書法是一種什么性質的藝術》的文章認為書法是抽象藝術。白謙慎在《也論中國書法藝術的性質》一文中提出反對意見,“姜澄清先生認為,書法是抽象的符號藝術,最基本的根據是書法家‘畫’的是一種作為交流符號的漢字,而不是事物,所以它是抽象的,對這個觀點我有不同意見”。顯然在這里,姜澄清依然和吳甲豐同屬一種邏輯,僅認為自然物象才是“象”。白謙慎并沒有從西方繪畫角度反駁,他從漢字本身的性質出發(fā)區(qū)分了“符號”與“對象”兩個概念。如果要解釋“對象”“符號”含義的話,那么“對象”由各種“符號”組成,體現為“符號”間的關系。在書法中,作為書寫對象的文字是一個獨立自足具有特定造型關系的符號系統。“人們對書法藝術的理解是建立在對漢字的形體特征的理解基礎上的,所以,并不是一切的符號都能拿來作為書法藝術材料”。這就澄清了某些抽象畫表面上與書法相似的抽象符號和書法作品中文字對象的區(qū)別。實際上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也對書法與字形的關系作了論述,白謙慎在他的文章中也有引述,“源出于象形,在它的發(fā)展形成中沒有完全拋棄這一原則,從而就是這種符號作用,所寄居的字形本身以形體模擬的多樣可能性取得相對獨立的性質和自己的發(fā)展道路,其實書漢字形體獲得了獨立于符號(字義)意義的發(fā)展前途”。不同于上述李澤厚關于書法性質的結論,這段話可以看出李澤厚對書法原理層面有著清晰理解。他指出漢字的符號意義對應其字義層面(其實也不完全準確。漢字“六書”中僅指事法,符合李氏所說的字形相對字義是純符號這一判斷),漢字被表現于書法才對應其字形層面。所以,李澤厚上述書法性質的結論奇怪地和他的這段精彩論述脫了節(jié)。
綜上所述,書法不能稱之為抽象藝術。為了減少類似概念混亂而導致的誤解,當我們要在更大范圍內討論各種藝術門類時,似乎以“造型藝術”對應“書法”更為妥當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