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樸元淳》·韓國官場有著怎樣的恥文化?

肖恩　江南老丁

樸元淳到底是不是清白的？為何不為自己辯駁一下？他的死亡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也許，在樸元淳官邸發現的遺書能夠解開其中的謎團……對于政府官員來說，名譽關系到自己的一生，是個人價值的體現。

首爾市長樸元淳遺體被發現的7月10日（韓國時間）當天，也正是《殺死樸元淳》這本書原定的出版日期。據韓聯社消息，這本書的實際內容其實和書名“殺死樸元淳”正好相反。該書不僅不是要攻擊樸元淳，反而要說明他是成為下屆總統的適當人選。

“只有樸元淳最透明，最具獻身（精神）、最具進步性的思考，能夠帶領陷入危機的韓國從房地產投機世界的泥潭中走出。”該書作者黃世淵在書中這樣寫道。

他還寫道，如果親文在寅勢力中有人想成為下屆總統候選人，首先應該想辦法的就是殺死樸元淳。

在這本書中，黃世淵還表示，目前國家權力和經濟權力聯手，阻止樸元淳走向總統之路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報道援引黃世淵的說法稱，自己很早就和樸元淳熟識，現在還經營著“樸市長粉絲俱樂部”。對于樸元淳的突然離世和自己出版日期撞期一事，黃世淵認為，推遲該書出版比較好。

離奇死亡

據韓國警方消息，樸元淳的女兒當地時間7月9日下午5時17分左右報警表示，“四到五個小時前，父親留下了類似于遺言的話后從家中出去，手機也關機了”。

據首爾市政府的工作人員透露，樸元淳當天沒有上班。按照原計劃，樸元淳應于7月9日下午會見總統直屬國家均衡發展委員會會長，但他在8日取消了這項活動。

據《朝鮮日報》報道，盡管樸元淳取消了9日的工作行程，但他仍計劃在中午與總理丁世均共進午餐。然而，最終午餐也被取消。樸元淳親自致電丁世均稱，“我太累了，十分抱歉”。

警方表示，取消了日程安排后，樸元淳于7月9日10時44分離開市長官邸。當時他頭戴一頂黑色帽子，身穿深色系外套及一條黑褲子，還背著一個書包。

10時53分，是樸元淳最后一次出現在監控錄像中。根據監控錄像，樸元淳乘坐出租車到達首爾市鐘路附近的臥龍公園，下車后他開始徒步行走。

在對樸元淳的手機進行調查后警方發現，樸元淳曾于14時42分與熟人通話。16時許，樸元淳的手機信號曾出現在城北區北岳山附近的高爾夫練習場，之后他的手機信號便消失了。

17時20分，警方開始采取行動。《韓國先驅報》指出，首爾警方和消防部門投入了770余名警力、6架無人機和9只警犬，全力搜尋樸元淳的下落。

隨后一條烏龍信息傳來——《首爾日報》報道，樸元淳在首爾成均館大學后門臥龍公園附近被發現時已經死亡。目前尚不清楚死亡原因。

很快，這條新聞就被韓國警方證實為假消息。首爾地方警察廳有關人士表示，首爾市長樸元淳尸體被發現的傳聞并非事實。

沒想到，幾個小時過后，真正傳來了樸元淳死亡的噩耗。韓媒曝光了樸元淳死亡前進入臥龍公園最后的監控畫面。警方負責人表示，“并不刻意，看起來像是經常外出”。

韓國政治圈對樸元淳的離奇死亡感到震驚。

據《東亞日報》報道，一位共同民主黨相關人士透露，在7月8日舉行的一個晚宴上，樸元淳始終保持著愉悅的心情，氛圍相當愉快。另一位民主黨核心人士接受采訪時表示，黨內完全沒有預料到樸市長的“異常征兆”。

潛規則女下屬？

據韓聯社消息，首爾市長樸元淳的遺體被發現后，警方有關其涉嫌性騷擾案的調查也隨之結束。

據警方相關人士透露，樸元淳的前秘書最近向警方起訴稱，“過去曾遭到樸市長的性騷擾”。不過隨著樸元淳的死亡，該起訴以無公訴權為由而告終。

韓媒在挖掘其他細節時發現，樸元淳市長的前任秘書A某7月8日向警方提交訴狀，稱自己曾數次遭到樸市長的猥褻。包括韓聯社、《中央日報》、韓國廣播公司（KBS）在內多家主流媒體均對此作了報道。

據sBs電視臺報道，A某是在律師陪同下，于8日親手將訴狀遞交至首爾地方警察廳，并一直到9日凌晨在警察廳做相關筆錄。而據MlBc電視臺9日報道，樸元淳的前任秘書A某稱，樸元淳2016年之后在辦公室里持續對她進行性騷擾，包括在辦公室內設的寢室里撫摸身體，下班后利用加密通信軟件“Telegram”向她發送淫穢短信并索要照片。A某已經將聊天記錄提交警方，她還表示，市政廳內的受害者不止她一名。

A某曾向首爾市政府的其他職員告知了受害的事實，然而沒有得到任何幫助。她說，自己是在接受精神治療時認識到，在接受治療和恢復之前，應該先進行嚴肅的法律審判并得到社會的保護，因此決定起訴樸元淳。

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警方于8日緊急將此事報告至警察廳長等警方高層。并考慮適時傳喚樸元淳，以查明情況。而樸元淳是否已知自己被訴，以及他的死亡是否與這起被訴案有關，目前不得而知。

今年64歲的首爾市長樸元淳在被舉報性騷擾第二天神秘身亡，巧合的時間點引發外界猜測：他會是以死謝罪嗎？

總統潛在競爭者

樸元淳1956年出生在韓國慶尚南道，13歲時過繼給小爺爺（爺爺的弟弟）。1975年從首爾市的英才學校京畿高中畢業，考入首爾大學法學系。但因為參與反政府游行，參加反政府行動中犧牲人員的追悼會被抓入獄，1975年就被首爾大學開除學籍。

出獄后，1979年入讀檀國大學史學系（1985年才畢業）。中途到英國倫敦政經學院攻讀國際法。1980年通過韓國司法考試（司法領域公務員考試性質的考試）入讀司法研修院，1982年獲分配至大邱地方檢察廳任檢察官。但是，因為拒絕參加死刑執行程序，入職6個月后就辭職。

樸元淳辭去公職之后，長期以人權律師身份受到社會關注。先后為數十起受到社會廣泛關注的案件提供辯護。

他辯護案件中最出名的案件屬于首爾大學申教授調戲禹姓助教案。1992年到1993年間，首爾大學申姓教授多次強行從背后以近似摟抱的姿勢與禹姓女助教發生身體接觸。1993年，禹姓女助教提出性侵犯、精神侵犯等訴訟，要求賠償5000萬韓元（約29萬元人民幣）。一審法院判申教授罪名成立，精神賠償3000萬韓元（約17.5萬元人民幣）。申教授上訴。1995年首爾高等法院以申教授行為不能構成性侵，必須嚴格認定性侵范圍，判申教授無罪。最終，案件上訴至韓國大法院（相當于中國最高人民法院）審理。大法院釋法，將性侵犯的概念定義為：只要對對方人格、尊嚴形成侵犯，造成精神上痛苦，即可判定為性侵犯。大法院將案件發回首爾高院重審。1999年6月，首爾高院改判申教授罪成。

案件前后爭吵6年，樸元淳作為禹姓助教辯護律師，推動性侵議題首次受到社會關注，并從法律上改寫“性侵”概念。

樸元淳在踏入政壇之前，1995年到2002年的8年間開展律師業務的同時還兼職擔任社會團體“市民聯盟”總務長。2000年國會選舉之前，市民聯盟公布86名涉嫌腐敗案件的政治人物名單，掀翻政治圈。

樸元淳直接推動的社會運動還包括：國民生活最低保障運動、司法改革運動、小股東權益運動、預算公開運動等。

2011年，以無政黨派候選人身份參加首爾市長選舉，當選后先后推動首爾主要大學只收一半學費運動、中小學校免費供餐等。2014年、2018年的兩次首爾市長選舉中，樸元淳都以超過半數的高得票率當選。他也是韓國政府中第一位實現兩次連任的道市級首長。

2015年夏季，樸元淳領導首爾抗擊MERs疫情，表現不錯，其間也數次對抗樸槿惠領導的中央政府。樸元淳曾經嚴厲批評時任總統樸槿惠，公開支持首爾居民示威，要求深陷親信干政丑聞的樸槿惠辭職。在前總統樸槿惠的“閩蜜門”事發后，樸元淳領導民眾舉行燭光集會，呼吁總統樸槿惠辭職下臺。

按照美聯社的說法，樸元淳任職首爾市長期間，在政壇上一直非常活躍。他批評韓國日益加劇的社會不公，以及大企業和政界人士之間的腐敗關系。

2017年，樸元淳曾經表態計劃參選總統，不過，他當時所獲支持率較低，最終放棄參選。今年的國會選舉中，樸元淳支持的候選人有10人當選。外界普遍認為，樸元淳是在培養自己的勢力，他也被視為2022年總統選舉的熱門競選人。

此外，據韓聯社今年3月報道，韓國政府公職者倫理委員會公布“2020年定期財產變動事項”，其中公開1865名高級公職人員本人及其家人名下財產在2019年的變更情況。公開對象包括政府政務官、高級公務員團甲級干部、國立大學校長、廣域與基礎地方政府首長、廣域國會議員、市道教育監等。

其中，首爾市長樸元淳的財產是負6.9億韓元，但負債比2019年減少4500萬韓元，在高層公職人員中財產排名倒數第二。

在政治生涯如日中天之際，突然死亡（警方初步判定是自殺），為什么？

追尋媒體報道的蛛絲馬跡，8日被前秘書起訴性騷擾，9日離家出走死亡。這兩者之間貌似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畢竟，樸元淳是以為性侵受害者不懈爭取權利的民權律師起家的，卻在自己聲望達到頂峰、有可能觸及總統寶座的關鍵時刻，被人控告性騷擾。這樣的驚天大反轉，實在是讓人有些錯愕。

樸元淳到底是不是清白的？為何不為自己辯駁一下？他的死亡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也許，在樸元淳官邸發現的遺書能夠解開其中的謎團……

韓國官場有著怎樣的恥文化？

這樣一個形象正面、仕途光明的政治家，卻在上升期被秘書起訴性騷擾。《韓民族日報》報道稱，樸元淳在7月8日晚曾與其他官員商討該問題的對策，期間提到過辭職可能。《國民日報》則援引知情人士消息稱，樸元淳曾向友人表示自己被冤枉。根據韓國法律，如果接受調查的嫌疑人死亡，檢方將以無公訴權為由不起訴。

除此之外，樸元淳在近幾年因為過于激進的城市重建計劃受到非議。批評者稱他強制征收舊商業和住宅區，驅逐付不起高額房租的住戶。

樸元淳的死是否與這起桃色糾紛有關仍不明確，但韓國政壇乃至整個社會的“恥文化”早已有跡可循，“以死謝罪”成為丑聞纏身的官員挽回名譽的選擇。

1997年韓國陷入經濟危機后，自殺率大幅上升。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給出的數據，韓國自殺率在OECD成員國中高居第一位，2017年每10萬人中就有23人自殺身亡，2009年韓國自殺率一度達到33.8/10萬人。而政府官員則是高危群體之一。

如果樸元淳被證實為自殺，他將是2009年前總統盧武鉉以后自殺的韓國最高級別官員。

2009年，盧武鉉因被李明博政府指控受賄跳崖自殺。出身清貧的盧武鉉學歷僅有職高，卻自學通過司法考試成為法官，被稱為“草根總統”。在位時樹立起的清廉形象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標簽，卻在離職后被卷進貪污事件，調查發現其妻兒涉嫌收受錢款約合600余萬美元。但盧武鉉堅稱對此并不知情。

他最終選擇自殺以證清白。盧武鉉在遺書中寫道：“受惠于很多人，卻讓很多人因我而受難，往后將還有承受不完的痛苦。剩下的余生只會是別人的累贅。”

和東亞鄰國日本一樣，韓國社會長期受恥文化影響，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成為一種選擇。

類似的事件在韓國屢見不鮮。議員魯會燦在2018年因涉嫌收取非法政治資金4000萬韓元而跳樓自殺。他也在遺書中向國民謝罪：“一切都是我的錯……希望大家能夠愛護正義黨。”

今年2月底韓國疫情高峰時期，一名防疫官員跳江自殺，外界普遍猜測是因為疫情防控不力;2014年韓國歲月號沉船事故后，獲救的涉事學校校監因內疚上吊自殺;同年一名京畿道地方官員因一起重大坍塌事故引咎自殺，16人在該事故中喪生。

2016年發表在期刊《社會學研究》上的文章《恥感與面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中提到，在恥文化中，人會因犯罪等不妥行為感到強烈的懊惱，可能無法通過懺悔和贖罪感到解脫，尤其是當這種行為被曝光，輿論的指責更能激發人內心“愧對于自己的良心、家人或天地”的恥感。與之相對的則是以道德的絕對標準為基礎的罪文化。

對于政府官員來說，名譽更是關系到自己的一生，是個人價值的體現。

韓國嘉泉大學社會政策研究生院副教授楊斗志則表示，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后，韓國社會追求成功的功利風潮更盛，也是自殺率攀升的原因之一。

《中央日報》指出，如果樸元淳被坐實性侵，將成為執政的共同民主黨第三個出現類似問題的重要成員，勢必將對黨內造成巨大沖擊。在他之前，前忠南知事安熙正、前釜山市長吳巨敦均因性騷擾下臺。

《紐約時報》稱，長期以來韓國民眾一直認為共同民主黨等自由派政黨的道德站位要高于保守派政黨。

而從過往的經歷也可以看出，樸元淳本人具有強烈的道德感。

首爾市政府7月10日公開了樸元淳的親筆遺書。以下為遺書全文：向所有人說聲抱歉，感謝在我生命中與我同行的所有人。一直我都感到對不起我的家人，我只給你們帶來痛。請將我火化后（的骨灰）灑于父母的墓地，各位保重。

韓國政壇對樸元淳的死訊表示震驚和哀悼，并取消了7月10日的大部分政治活動。7月10日下午起，首爾市政廳前設焚香所，供民眾悼念。首爾市政府為樸元淳舉辦了為期5天的市長追悼會，并啟動應急計劃，副市長徐正協暫代市長職務。

7月10日，首爾行政第一副市長徐正協開始任代市長。他穿一身黑色正裝、佩戴寫有“謹吊”字樣的胸章現身發布會，稱會將樸市長的施政理念延續下去。提及樸元淳身亡一事，徐正協當場哽咽，他說，“難忍悲痛，在此為故人祈禱冥福”。他表示，首爾市政府將堅定不移、毫不中斷地落實樸元淳市長的施政理念，把安定和福祉放在第一位。

（綜合摘編自瞭望智庫、界面新聞、環球網、和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