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烴,武圣欽
(1. 天津社會科學院資源環境與生態研究所,天津 300191;2. 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 100049;3. 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1)
改革開放40 年以來,我國社會經濟取得了長足發展,國內生產總值由1978 年的3 593 億元增長到2019 年的990 865 億元(不變價),城市化率由1978 年的17.9%提高到2019 年的60.6%。然而伴隨城鎮化、工業化的快速推進,同時受城鄉二元分治的長期影響,我國鄉村發展遇到一系列問題。城鄉地域結構、產業結構、就業結構和社會結構等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鄉村人口老弱化、土地空廢化、產業滯后化和環境污損化[1],以及“城進村衰”的困境愈演愈烈。農村空心化、農業邊緣化和農民老齡化等新“三農”問題[2]已成為制約我國高水平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高水平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關鍵因素。因此,吸取國外特別是西方發達國家的鄉村發展經驗,對我國鄉村振興具有重要意義。
鄉村發展中遇到的問題并不是我國獨有,總結先行國家的發展歷史可以發現,各國在工業化、城鎮化快速發展階段,都曾面臨諸如環境惡化、鄉村發展內生動力不足、農業競爭力下降等鄉村衰落問題。20 世紀中后期,以英國、法國和德國等為代表的西方發達國家積極探索鄉村轉型重構之路,革新發展理念、制定綜合發展政策,使其鄉村得以振興。就鄉村發展模式而言,雖然不同國家之間存在共通之處,如應對環境污染、激發鄉村發展活力等問題,但在政治體制、資源稟賦等方面也存在諸多差異。即便如此,由于西方發達鄉村發展較為完善,借鑒發達國家經驗,全盤謀劃、發揮后發優勢,仍然對我國鄉村發展意義重大。
目前,國內鄉村發展的主流理念與主流模式主要脫胎于西方理論[3],而將西方國家鄉村轉型發展的成功經驗視為普世化經驗有三點弊端:1)片面總結以致不能從歷史縱深探查特定區域鄉村發展的理論背景及理論成因,導致引進理念水土不服;2)多未摒棄發展經濟學理論中鄉村作為附屬角色的理論假設,單向為城市服務成為鄉村發展的驅動因素;3)鄉村發展理念與發展模式千篇一律,湮滅了區域鄉村發展的理論潛力。這些弊端所造成的結果無疑損害了與城市具有相同發展權的鄉村權利。鑒于此,本文梳理了二戰后西方國家鄉村發展的相關研究,理清其鄉村發展理念、行為主體、驅動力等方面的歷史脈絡及背景成因。重點探討了基于鄉村發展政策、鄉村發展機制、行為主體及驅動力視角的西方鄉村發展,指出西方鄉村發展過程中體現的多功能理念、網絡發展模式等重要指向,以及存在的糧食安全、行動者網絡、區域發展差異等若干問題。并在此基礎上總結梳理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鄉村的發展脈絡,總結中西方鄉村發展的重要差異,提出適合我國的發展思路,希望能為我國鄉村發展研究及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提供參考價值。
在本文中交替使用“鄉村”與“農村”,需要在此厘清兩者的聯系與區別。傳統鄉村以農業產業為主,因此人們將“鄉村”與農業聯系到一起,即“農村”。隨著鄉村區域不斷發展,部分勞動力逐漸從農業生產中轉移,農業在鄉村發展中占據的份額有所降低,此時“農村”稱謂變得狹隘。但在理論研究中,“鄉村”與“農村”所指的是同一個概念。本研究中,鄉村被認為是一種區域的范疇,不同于Hedlund 和Lundholm[4]用人口密度及人口數量定義鄉村的方式,而是傾向于石憶邵[5]對鄉村的定義“是介于城市之間,由多層次的集鎮、村莊及其所管轄的區域組合而成的空間系統”,從行政區劃上更具體地講,本文定義鄉村為縣級以下行政單元,包括鎮(鄉)及其所轄地行政村及自然村。因此本文在國家政策和學術慣用處用“農村”,其它處一律使用“鄉村”。
根據糧食生產功能的強弱劃分,鄉村發展的理念先后經歷了生產主義、后生產主義和多功能主義三個階段(圖1)。
生產主義理念,萌芽自二戰后期,20 世紀60年代達到頂峰。二戰前期,鄉村及農業形式出現變化,政府鼓勵土地產權的集中,勞動力大量外流;戰后,立足于經濟落后與糧食短缺的時代背景,糧食生產成為美國、澳大利亞、歐洲等國家和區域鄉村發展的動力,生產主義得到萌芽與發展[6]。1960年代,西方各國普遍啟動以提高產量和生產力為目標,依靠政府支持形成集約化、工業化和擴張化農業,實現區域農業現代化的農業發展項目,該類舉措進一步鞏固了生產主義理念。彼時,由于學界近乎將鄉村研究簡化為農業研究,世界各國農業生產研究較為興盛而其他鄉村研究則極為薄弱[5]。生產主義政策模式下,鄉村繁榮的途徑多依賴農業現代化及其經濟效益,但實踐證明簡單地依靠大量生產農產品和政府大肆補貼促進鄉村發展不是長效機制。加之出現的全球化壓力、過度生產、農產品價格過低和農業補貼的不可持續,進一步促進認識的深入[7-8]。這一時期,農業形勢堪憂,鄉村景象萎縮等不利狀況直接威脅到鄉村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生產主義的弊端使人們認識到,鄉村的繁榮是一個多維度協調發展的過程[9]。

圖1 鄉村發展的理念演進Fig. 1 Evolution path of the concept of rural development
后生產主義理念誕生于20 世紀70 年代末,隨后演變出多功能主義。1970 年代末,農業生產出現可持續化、分散化、可協調化和追求農產品質量等轉向,研究者把這種理念稱之為后生產主義[8,10-11]。部分學者反對用“后生產主義”對這一變化作界定,認為此種二元論思想不利于鄉村研究的深入,主張利用學界已有的理論去解讀鄉村變化,例如生態現代化理論、規制理論和行動者網絡理論等[6,12-14],但是這兩種分異觀點皆源于對糧食生產單極化鄉村發展理念的摒棄。在生態環境問題凸顯的大背景下,生態現代化思想演化出介于生產與后生產之間的中庸鄉村農業發展框架,即多功能主義[15-16]。20 世紀80 年代中期歐洲國家的一些政策制定者開始認識到,家庭農場可以通過農業的一些附帶功能(包括生物多樣性、農業景觀、文化遺產等)實現收入的多樣化[7]。發軔于此,加之后現代與后結構主義思想的批判與解構,以美國、歐洲為代表的發達國家和地區開始從“農業多功能性”出發推進鄉村及農業的轉型發展。致力于歐洲鄉村發展的歐洲共同農業政策(Common Agricultural Policy)將多功能主義作為指導思想[7],進一步加快了多功能導向政策的實踐進程。
如今,世界各國尤其西方國家,多功能主義已成為區域鄉村發展理念的共識,并持續地塑造著區域鄉村及農業景觀,引導著鄉村及農業發展的大方向。由于經濟基礎的鞏固和社會福利的完善,歐洲國家對鄉村景觀、自然環境的訴求愈發強烈,對農業提供多種功能的渴望亦與日俱增,傳統農業向農業多功能模式過度成為必然[17]。德國針對該國國情,提出“綜合農業”發展戰略,強調鄉村與農業資源、社會經濟與生態環境的協調發展[18]。而荷蘭、比利時、法國等西歐傳統農業大國更是堅信“農業多功能性”是鄉村未來發展的重要目標[19]。同時,因農業多功能性研究的深入,有學者甚至摒棄以往基于政府政策或WTO 框架下的農業多功能性劃分[20],嘗試從農場層面的微觀視角對農業進行功能性劃分,認為這樣更有助于農業系統的發展及農業經濟效益的維護,以促進鄉村更好的發展。事實上,研究發現,鑒于農業生產的環境問題強烈地依賴于農場、地方和區域,所以直接針對個別農場管理的政策手段的占比(數量和預算)不斷增多[21],這是一種歷史趨勢[22]。
受鄉村發展理念的影響,鄉村發展機制經歷了自上而下的外生式發展、自下而上的內生式發展和內外生綜合的網絡式發展三種階段;與之對應的行為主體分別為政府和大型企業、鄉村社區以及社會各方多元主體(圖2)。

圖2 鄉村發展的機制及行為主體變化Fig. 2 Mechanism and behavior subject change of rural development
生產主義框架下,強有力的國家結構被視為鄉村經濟繁榮的必要條件,因此鄉村發展主要依靠自上而下的政府決策,由此經歷了自上而下的外生式發展階段。在區域現代化與工業化過程中,糧食生產是鄉村最重要的功能,這從多數國家的發展歷程可得到驗證。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發達國家亦不例外,從20 世紀30 年代開始,農業的商品化和工業化便受到國家的推動,鄉村被比作“國家農場”,而農民則是這一體制下政策的服從者[23]。但由于政府干預計劃大都建立在價格及收入支持的基礎之上,與關稅與貿易總協定(世界貿易組織的前身)的自由競爭原則相矛盾,遂逐漸受到質疑。彼時基于糧食和生計需求驅動的鄉村及農業發展計劃的成功也導致了它的失敗:生產強度的上升、農產品產量的提高和鄉村資本的增加;同時造成了鄉村環境的污染、各國間的貿易壁壘、政府預算和食品安全問題等。
1970 年代后,政府與市場角色擔當的討論不絕于耳,鄉村發展受新自由主義、可持續發展等理念的影響,逐漸不再囿于政府計劃。政府則由以往的支持提供者和唯一決策者轉變為各鄉村建設參與方的協調者與管理者[24]。鄉村發展更加強調合作關系和地方參與,發展成功的要素被認為是私營部門,而非公共部門,因此發展機制逐漸轉向自下而上的內生式發展。與此同時,就外生式發展與內生式發展的爭論也相繼展開。外生式發展是一種自上而下驅動發展的模式。其主導下的鄉村及農業發展主要依靠國家扶持及大型企業的幫助[25];內生式發展則是一種強調行動者參與的自下而上的驅動發展模式[26]。當然,割裂式的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發展往往效果皆不盡如人意[27]。
1990 年代起,西方國家的鄉村發展政策逐漸轉向綜合維度,不但強調不同經濟部門之間的相互聯系,而且強調經濟增長、社會發展和環境保護各過程之間的相互依存。綜合的鄉村發展政策此時起業已成為歐盟鄉村發展政策的核心[28]。針對人口流失的歐洲區域,Dax 和 Fischer[29]認為未來的區域發展必須超越只強調經濟增長的戰略,而必須把解決地方參與、社會創新和建立信任等問題融入到發展戰略中來,以便拓寬發展的福祉維度。Macleod[30]研究發現,最具活力的經濟區域是由創新集群組成的,其中網絡、規范、慣例、基于信任的合作和平等互惠的關系是最重要的因素。這與鄉村綜合發展的理念不謀而合,即介于內生式發展與外生式發展之間的“第三條”鄉村發展路徑——網絡發展理論[31]。全球化背景下,鄉村發展需要聯合各個層級的力量,為實現此目標,西方學界從不同視角闡述了不同的網絡發展系統,如“公共政策網絡”、“多部門網絡”、“利益相關者網絡”和發展較快的“公私合營網絡”[32-34]。放棄了二元發展思想的網絡發展理論超越了內部驅動與外部驅動相割裂的發展理念,對豐富鄉村發展主體,促進鄉村轉型發展提供了更好的決策支持。
近些年,鄉村發展中的文化轉向[35],持續塑造著鄉村及其農業的面貌。Vereijken 等[36]在談及多功能農業時考慮到鄉村糧食生產中心性的喪失,主張通過多功能性范疇內的生產、生態、社會和美學功能為鄉村創造更多的發展資源,這其中所謂的社會及美學功能便是一種文化轉向。Harrington[37]對美國的研究發現,人們對鄉村的依戀,抑或稱鄉愁,不僅僅針對空間中的某一特定地點,有時是脫離地點的,而這種情結塑造了相關的鄉村農業、房地產業及社區等。此外,鄉村社區研究、第二寓所研究(Second Homes)及目前如火如荼的鄉村旅游研究等也與文化轉向有著密切關系,進而影響鄉村及農業發展的政策制定。
回顧西方國家鄉村發展的歷史脈絡,隨著經濟發展理念從凱恩斯主義轉向新自由主義,鄉村發展也指向網絡式發展模式下的多功能主義。
由于凱恩斯主義時代,鄉村發展主要依靠政府強有力的財政支持,政府對鄉村發展有著絕對的話語權。但是基于權力的決策安排往往忽視當地的實際情況及需求,鄉村發展依賴政府自上而下的發展方式,結果并不盡如人意。鄉村發展逐漸轉向新自由主義影響下的以市場為導向的轉型發展之路,這一發展歷程重構了農業與鄉村的關系,將鄉村從“國家農場”的角色擔當中釋放出來,鄉村發展決策主體也因此變得多元化。隨著市場地位的確立及全球化的到來,鄉村發展系統變成一個更為錯綜復雜的巨系統,片面的采取自上而下的外生式發展或自下而上內生式發展都不足以引導鄉村與區域乃至全球的良性互動,“網絡發展”理念應運而生。伴隨城市與鄉村關系的多元化趨勢,西方國家鄉村的發展不僅依賴于為城市提供農業產品,而且產生了新的增長點,例如鄉村旅游業、都市農業、迎合鄉戀情結的房地產業以及其它生態、美學等服務產業,鄉村的功能由單一走向多樣化。
從公共服務、基礎設施和就業等層面看,西方國家鄉村發展水平長期領先于我國,一些國家甚至早在20 世紀80 年代便已經實現鄉村城市化、鄉村工業化。由于前期資本積累歷史的不可復制性[38],其發展模式的應用對我國不可等同視之。縱觀二戰后西方鄉村的發展歷史,其所展現的多功能理念引導下的鄉村多元發展模式、內外結合助力鄉村重構的網絡發展模式、注重環境保護與迎合文化訴求的發展模式可資我國借鑒。但其發展也有若干問題需要我國注意。
其一,近年來,多功能理論范式推動著西方鄉村的發展,但在新自由主義大背景下,資本與權力的結合逼迫糧食生產趨于次要地位,整個西方世界糧食安全建立在少數幾個農業大國的糧食框架下,這對一些農業較弱的國家而言無疑是潛在的糧食安全威脅。
其二,在鄉村現代化過程中,農業產業化、自然資源開采和鄉村輸出市場的全球化導致了城鄉之間社會契約的喪失,失去了社會對鄉村地區和鄉村聚落的重視[39],鄉村生產單元跳過本地居民,直接與城市發生物質、能量和信息流動,使得原住民社區功能退化,這種城鄉間契約關系的喪失,使得一些地區鄉村生計不斷減少。青年人往往遷居至城市,謀求發展空間,而年邁者和低勞動技能者留在鄉村。青年主體的喪失,導致區域行動者網絡不完整。
其三,西方國家鄉村發展并非一帆風順,更非每個區域皆無可挑剔,無論是鄉村轉型重構還是鄉村生計拓展仍是他們亟待解決的要務。鄉村及農業發展是建立在國家強大的政策資金支持下,具備足夠內生動力的區域被國內研究放大,而內生動力不足,與城市差距不斷擴大的區域被掩蓋在光鮮之下。
對比梳理新中國成立后我國鄉村發展歷程,與西方鄉村大農場發展模式不同的是西方鄉村農業以農場為主,我國鄉村以小農經濟為主。國內學者對發展階段的劃分大同小異,主要分為五個階段[40-41]。
新中國成立至1978 年為我國鄉村的發展起步期,此階段我國鄉村發展理念以集體經濟為主,其中經歷了土地改革(1949—1952)和家庭經營為基礎的合作經營階段(1953—1958),農業發展主要目標為農業現代化和機械化。為了支持其他生產部門而采取農業哺育工業的政策,因此提高糧食產量對此時我國經濟發展意義重大。1949 年我國糧食產量僅為1.13 億t,1962 年穩定在1.50 億t 以上,1978年改革開放之初超過3.00 億t。對比鄉村發展理念,此階段我國鄉村為生產主義主導階段,發展機制為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導模式。
1978 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是改革開放的起點。1982 年中共中央第一個一號文件中指出,“包產到戶”和“包干到戶”同其他形式的各種農業生產責任制一樣,“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責任制”,“它不同于合作化以前的小私有的個體經濟”。1984 年延長土地承包期在15 年以上,當年全國99.1%的農村基本核算單位普遍實行了包干到戶。1993 年八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第一次從根本上確立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法律地位。至此,農業生產力得到釋放,逐漸打破自上而下的政府主導模式,農戶家庭和鄉鎮企業成為鄉村經濟的兩個重要單元。
1994 年的中央農村工作會議文件中,“農村基本經營制度建設”被作為深化農村改革的第一項內容正式提出。隨后的10 年時間里,我國農村農業通過市場化和現代化,逐步激活與釋放農業生產力。2002 年通過法律明確了農村土地承包所有權的性質。此階段我國農業依然是以生產主義理念為主導。
農業稅在我國財政收入中的比例不斷減少,1950 年農業稅占當時財政收入的39%,而1979 年降至5.5%。從2004 年開始免征農業稅試點,2005年12 月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通過決定,自2006 年1 月1 日起廢止《農業稅條例》,取消了實行幾千年的農業稅制度。2004 年首次提出“統籌城鄉發展”理念,2006 年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此階段我國鄉村發展理念發生轉變,不再僅僅重視農業生產,而是兼顧經濟、社會和生態等多方面,可以看作為后生產主義的萌芽階段。
黨的十八大以來,鄉村發展進入攻堅克難時期。一方面2011 年我國鄉村仍然有1.28 億貧困人口;另一方面農業生產力不斷提高,新型生產主體不斷變化,鄉村土地流轉機制不能適應農業迅速發展的要求。因此,國家陸續出臺各項政策進行全面深化改革,例如,2020 年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農村承包土地“三權分置”,鄉村振興戰略,農村人居環境整治行動等。這些政策進一步釋放鄉村活力,促使鄉村面貌煥然一新,截至2019 年末農村貧困人口大幅減少至551 萬人。此階段我國鄉村發展理念逐漸轉向多功能主義,而對于鄉愁的渴望更加體現出一種文化轉向。
我國鄉村發展歷經農業集體化、發展鄉鎮企業、鄉村城鎮化,鄉村振興仍然處于起步階段,如今面臨一系列問題。首先,土地流轉呈現非農非糧化傾向,如政策鼓勵的美麗鄉村、田園綜合體開發項目一定程度上變相為房地產開發項目;沒有發展基礎的區域大搞鄉村旅游;為獲取國家補貼,圈地種植生物燃料原料等。其次,1990 年代以后青壯年人口流失問題一直存在。城鎮化過程中鄉村人口總體在往城市遷移,中國城市化率從1990 年的26.44%持續上升到2019 年的60.60%。但鄉村有大量留守老人和兒童,根據2010 年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鄉村中15~59 歲年齡組人口有4.36 億,占全國15~59 歲年齡組人口的46.74%;而60 歲以上人口有9 930.33萬,占全國60 歲以上人口的55.91%,鄉村發展內生動力不足、社會結構脆弱,傳統的鄉賢治理體系被打破。第三,東西、南北發展不均衡,整體上仍以小農經濟為主,各類示范村由于前期選取條件的苛刻性,建設經驗不能有效推廣。
經過近半個世紀的發展,西方鄉村與農業發展研究業已成為一個相對完善的體系,其政策研究也幾經迭代,而目前我國的鄉村發展處于一個重要的轉型期,有必要學習西方先進經驗,實現后發優勢。同時,由于鄉村發展水平、土地所有制、土地集約化程度、城鎮布局體系和行政體制等方面的差異,也決定了應該審慎對待國外鄉村發展模式,在借鑒的基礎上探索一條符合中國國情農情,具有中國特色的鄉村振興道路。
某些區域采取農地非農化和非糧化方式,旨在通過犧牲鄉村的農業生產功能來謀求社會經濟發展和農民增收致富。但從糧食安全內涵與鄉村發展理念角度來說,這兩者之間并非不能兼顧。我國新糧食安全觀的核心內容包括谷物基本自給和口糧絕對安全,而聯合國糧農組織對糧食安全的最新定義包含三個層次,即滿足人類食品需求、營養健康需求和食品多樣化需求。確保糧食安全的內涵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了鄉村全面發展,多功能理念驅動下的鄉村發展并不意味著放棄糧食生產和自然資源開采活動,而是在原有功能之外同時發揮鄉村景觀功能,鄉村社區生產、消費和保護等功能。鄉村發展應充分落實多功能主義的發展思路,拓寬鄉村發展路徑。
18 億畝耕地紅線保障了我國糧食生產,根據《中國農業展望報告(2020—2029)》顯示,2019 年我國三大主糧自給率達98%,保持著絕對自給。但農產品產業鏈各個環節不能很好銜接,進入市場大多是低水平上的商品流通,產品附加值低。主糧產區應健全現代化的農業全環節供應鏈,研發更多優良品種,同時發展農產品加工業,開發更多糧食產品。還有一些地方是特色花卉與林果的原產地,有豐富的遺傳資源,卻沒有形成優勢產業。這類鄉村在制定發展政策時需要充分利用優勢資源,結合當地特色將農業產業融入鄉村發展。
對西方鄉村發展脈絡的梳理發現,為實現農業現代化,土地一般都經歷了產權集中的過程。就我國而言,基于社會保障的考慮,政府對農地的管理采取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1990 年代以后,我國出現“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的中國特色小農經濟結構[42-43],即鄉村青年勞動力外出務工而年老父母在家務農,外出務工收入以代際收入轉移支付的方式回流鄉村。
目前,由于對西方國家的片面研究,國內出現個別農村土地市場化、私有化的聲音,認為該種方式有利于土地規模經營以實現農業現代化,這種認識需要我們警醒。有研究顯示,西方國家在鄉村現代化過程中并未完全實現土地規模化經營,即便少數國家實現,亦是歷史時期推進殖民化的產物[38]。國際比較看,中國特色小農經濟成為我國社會穩定發展的一項重要因素,其關鍵在于進城農民工依然保有之前農地的承包權,這一基礎將長期有利于我國現代化建設。然而保留承包權的劣勢在于農戶承包經營的土地面積小而細碎,這與農業現代化所要求的大規模和機械化相沖突。因此,在農業現代化過程中應處理好農地產權問題,例如人均耕地少的地區通過非農產業提高農民收入,而人均耕地多的地區通過土地流轉形成規模化農業。因勢利導,才能發揮土地在不同條件下對鄉村生計的促進作用,不能片面化和簡單化。
區域化與全球化背景下,鄉村發展不再是孤立的事件,而應視之為時空系統中多重要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無論是微觀的社區系統,還是中觀的城鄉區域系統,抑或宏觀的全球系統,皆影響著鄉村發展。網絡發展理論揭示了鄉村發展不僅依靠農業生產,而且應將鄉村置于不同層次、不同種類的發展網絡之中,借助于鄉村非農產業的發展,實現農業與非農產業的互動協調,共同帶動鄉村社會經濟發展。在鄉村人口城鎮化的大背景下,發展政策應更加關注鄉村社區及行動者層面。同時,政府應合理利用行政與市場手段為鄉村吸引人才,重視新鄉賢作用,防止精英俘獲。新中國成立以來,政府理性及村社理性成為我國鄉村發展異于西方的兩大比較優勢[44]。新形勢下,應有效發揮兩種理性,提升內、外生動力,使鄉村更好融入發展網絡。
不同的區位及自然本底決定了不同的發展政策,不同的發展政策造就不同的發展路徑。無論是依靠制造業發展起來的美國鄉村,還是通過優化土地生產力、平衡多目標,靠邊緣土地發展的歐洲西北部鄉村,都存在與其相適應的路徑。我國自然環境種類多樣,東西、南北差異巨大,很難找到一個統一的農業發展模式。東南沿海地區部分鄉村在先發優勢理論的指導下,憑借政策和區位等優勢取得良好發展,但是中西部鄉村地區形勢則相對落后,區域及地方城市輻射能力不足的區域俯拾皆是。需要針對不同區域做出相匹配的政策供給,針對不同區域開發相適合的發展模式。例如東北和西北土地面積大,可學習美國模式發展大農業;西南山區耕地碎片化,可根據具體情況發展小規模農業經營。
西方國家自二十世紀開始對鄉村發展進行轉型重構,較早實現鄉村振興,同時也存在一些問題。本文系統回顧了西方國家有關鄉村發展理念、發展機制、行為主體和驅動力的演進歷程,闡明了相關思想的發展脈絡,不僅有助于豐富鄉村研究內容,也有利于制定和完善鄉村振興的制度框架和政策體系。新時期,政府、社會和學界都認識到鄉村及農業發展的重要性,如何引導鄉村朝著更為健康、活力的方向發展,盡快實現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的目標,需要鄉村科研工作者共同努力。最后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更多是從宏觀層面分析鄉村發展的模式路徑,沒有延伸到微觀層面的鄉村治理和發展問題,這將是下一步的研究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