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產管理人債權審查實務研究
——基于“榮華車件有限公司”破產案的分析

劉青

（中共漯河市委黨校，河南 漯河 462000）

一、案例概述以及相關法律問題的提出

（一）“榮華車件有限公司”破產案例簡介

榮華車件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榮華公司），榮華公司成立于2004年3月31日，企業類型為有限責任公司，經營范圍：汽車配件、機械配件加工、制造、銷售。公司注冊資本為300萬元人民幣。

人民法院根據職工的執行申請于2018年11月12日裁定受理榮華車件有限公司破產清算一案,并于2019年2月22日作出決定書，指定江蘇某律師事務所擔任榮華車件有限公司破產管理人。管理人接管債務人時，債務人2018年已停業。管理人接管后，立刻要求接管債務人的資產及財務賬冊等相關資料。據查公司在2018年就已停業。經管理人查看現場，榮華公司現狀有：廠房、辦公樓，機械設備若干臺，公司2016年10月份和11月份、2017年全年至2018年財務資料無。現公司除不動產廠房、土地，動產若干機器設備外，無其他資產和資金，部分廠房處于租賃占用狀態。根據法院的指示，管理人按照現有狀況對社會公告及對已知債權人進行通知申報債權。

管理人接管榮華公司后，因無法與其法定代表人取得聯系，故未能按規定交接公司近期全部財務賬冊，無法進行審計核算，無法清查榮華公司的賬面資產及負債情況。直至一債會前夕才聯系到其法定代表人，已進一步與其溝通，要求其提供財務資料。第一次債權人會議后，如相關財務賬冊資料齊全后，管理人依法聘請專業機構作出審計報告，如相關財務賬冊資料仍不齊全，管理人則聘請專業的會計師事務所出具不具備審計條件的說明。

人民法院發布了相關的債權申報公告文書。管理人在接管債務后，對債務人的已知債權人信息進行收集整理，并向已知債權人寄出了債權申報須知、相應表格以及高郵市人民法院的公告文書。破產管理人收到資料后對每一筆債權都分類裝袋，并對檔案袋進行編號，記錄檔案袋里所有材料的份數、名稱。在債權審查的三個月中，債權審查小組通過審查文字證據、核對破產企業內部資料、走訪調查等方式查明債權事實。根據法律規定和本案管理人自己擬定的審查債權法律適用標準進行法律審查，認定了申報人的債權人資格以及債權數額，對每一筆債權都寫出了管理人審查意見。意見載明了管理人查明的相關事實和適用法律的具體條款、原因，列出了債權金額的計算方法。截止債權申報期限，破產管理人一共收到申報人申報債權共 44筆，申報債權總額為 22968988.67 元，經管理人審查后因申報資料不齊全或者其他原因暫時無法審查的未確認的債權金額為 8931726元。

第一次債權人會議于 2019 年 5 月 7日上午 9 點在市法院民一庭召開。到會人員有市法院承辦該案件的法官、破產管理人代表、經管理人審查合格具有債權人身份的申報人或其代表律師。這是第一次所有債權人集中見面，法官第一次拿到編制完整的債權確認表。會議中，破產管理人兩位代表宣讀了財產管理、變價方案，每個申報人申報債權的最終確定額，并且解釋了申報人債權被否定的原因。在宣讀時，債權人只關注自己的債權或者與自身債權有密切關系的債權，而其他沒有關系的債權，債權人并不在意，也不提出任何意見。宣讀后，有數位債權人當庭表示不服，法官讓其到法庭前陳述不服理由，讓管理人再次復述審查意見。管理人復述完畢后，法官詢問債權人是否清楚，如果還有異議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12點左右，第一次債權人會議結束。會議結束后，不服債權審查結果的申報人并沒有提起異議之訴，而陸續找到破產管理人詢問債權的詳細情況，希望管理人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管理人找出這些債權的證據資料和審查意見，向異議債權人作出專業的解釋。破產程序得以順利進行。

（二）相關法律問題的提出

通過參與破產管理人債權審查的整個過程，發現其中存在不少理論和實踐方面的法律問題。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1）破產管理人在債權審查中的法律地位問題（2）破產管理人債權審查的性質問題。（3）破產管理人審查債權的方式、內容，法律沒有作出明確規定。

二、破產管理人在債權審查中的法律地位分析

（一）破產管理人法律地位的理論學說

管理人在債權審查以至整個破產程序中的權利與義務的界限很大程度上是由它的法律地位來決定的。破產管理人制度在發展過程中，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的學者都對其進行了很多理論研究，并且根據不同時期的不同需要對學說不斷修改、完善。因為各種理論學說分類很多但實質沒有區別，所以下面僅介紹幾種有代表性的學說：

1.代理說

當前有眾多介紹管理人法律地位的學說，此說是最早的一種理論學說。它認為管理人在破產程序中不是一個獨立的身份，而是代表了破產企業、債權人的利益并且以其名義履行職權。

代理說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合理性，但是也存在很大的缺陷。首先，它違背了代理的基本制度，因為破產管理人可以以自己的名義來執行某些破產事務。其次，破產管理人作為一個專門的中立機構，必須獨立、中性的完成任務。但是此種代理說說明破產管理者已經有明顯的傾向性，這樣不利于破產程序公正、有效率的進行。

2.破產財團主體說

破產財團主體說，是指“將破產企業的財產單純地看作為破產財團，將破產財團擬人化。破產管理人以破產財團的名義進行相關程序”。破產財團代表說避免了上面兩個學說的缺點，使管理人具有獨立的法人地位。此學說很好的厘清了管理人在破產程序中的職能。但是該學說沒有明確債權人和破產企業的內在關系，并且大陸法系的各國立法也沒有采納，很難在實踐中運用。

3.我國主要學說

我國的破產管理人理論起步較晚，它隨著我國經濟和各種法律制度一起發展。在這過程中存在的學說主要有：“清算法人機關說”、“特殊機構說”、“破產企業法定代表說”等等。各學說都有其合理性，但又無法完美的解釋我國現行破產程序中錯綜復雜的關系。有的學說明顯趨同，有的學說不符合時代發展的潮流。特殊機構說”認為，破產管理人是企業在被法院宣告破產后，接管破產企業，對破產財產行使分配權，受法院監督的特殊機構。

此說的觀點是管理人不依附于破產程序中的任何一方，而是作為一個受監督的中立機構來處理破產事務。只有社會機構作為破產管理人，在進行破產程序時它才能夠以公正的態度來對待法院、債權人和債務人，保證程序的正常進行。

三、破產管理人債權審查權限問題的探究

（一）破產管理人債權審查在立法層面的分析

《企業破產法》第57條，第58條的規定，表明我國已經確立了由破產管理人審查、債權人會議核查和法院確認債權的多層次審查模式。這是破產債權確認制度在立法上的重大突破，保障了債務人和債權人的利益。但是從立法層面來講，當前的法律條文和司法解釋對管理人審查債權只是有粗淺規定，沒有對審查的權限以及審查的具體規則進行詳細規范。在一些書中也存在對管理人對債權享有的是審查權還是確認權表述不清晰的現象。當前對破產確認制度的理論研究大多探討的是債權核查和債權確認環節以及異議債權的訴訟制度，把它們作為債權得以確認的關鍵，對于債權審查環節沒有過多關注。但是結合本案來看，管理人債權審查卻是債權確認制度，乃至整個破產程序的重中之重。我們不能因為債權審查這個環節不具備法律實效而忽略其重要性。

（二）破產管理人債權審查的性質

破產法規定管理人可以對申報的債權進行審查，但是對審查性質沒有做出說明。國內部分學者認為，管理人對申報人申報的債權是進行形式審查，僅審查債權申報材料是否真實及是否與破產法規定的形式要件相符，由債權人會議來核查債權本身的合法性和真實性。管理人沒有權力對申報的債權作出確認。

但是，在參加榮華公司的債權審查后，認為管理人應當對債權進行實質審查。下文將從債權人會議、法院和破產管理人三個層面來論證。

1.從債權人會議核查債權方面來探討

從本案來看，債權人本身存在很多問題。第一，榮華公司的債權人大多是個人，只有一小部分債權人委托了律師。債權人對法律知識了解有限，不具備專業的業務能力去核查債權。第二，榮華公司的資產有限，不可能對債權全部清償，會存在彼增我減的情況。管理人在審查債權時發現，一些債權人存在僥幸心里，故意把本金或者利息多報，希望在審查時不會被發現不符合法律規定的數額，他們便可以得到利益。一些債權人因為不懂債權的計算方法，對債權胡亂計算。但是本案管理人對債權進行了嚴密的審查，會將多余的債權數額剔除。會議當天，被否定部分債權的債權人很難認同管理人否定的理由，他們要求管理人當場給出詳細解釋并進行辯駁，使核查債權的流程無法順利進行。第三，債權人只關注自己和與自己有密切關系的債權，當管理人宣讀其他人的債權時，他們不會仔細聆聽，也不會發表意見，更不用說會對債權進行核查。第四，在 5月 7日債權人會議召開之前，債權人素未謀面，對彼此的債權并不熟悉。本案的債權人會議持續時間為 3 個小時，除去會議的其他流程，債權人根本不可能全面細致的去了解每一筆債權的來龍去脈，對每個債權人的債權是否成立，債權證據是否有效，債權額準確與否很難得出科學性的結論。綜上，本案中債權人會議核查債權的環節流于形式，沒有對確認債權起到明顯幫助。

2.從法院確認債權方面來探討

按照我國《企業破產法》規定，如果債權人和破產企業對管理人編制的債權表中的債權沒有異議，則由人民法院裁定確認債權。如果存在異議，破產企業和債權人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本案中管理人接收申報的債權多達 44 筆，目前我國司法資源短缺，法院沒有多余資源專門對每一筆債權進行事實審和法律審，所以法院在第一次債權人會議結束后，以債權確認表作為直接裁定的對象，確認了榮華公司的破產債權。上文已經說明了債權人會議不可能對債權進行全面核查，如果管理人也只進行形式審查，那么法院得到的只是一份沒有實際意義的債權資料登記表。如果法院根據一份簡單的債權登記表就作出裁定，可能讓一些虛假、謊報的債權得以確認，這將損害債權人、破產企業甚至國家的利益。故管理人必須對債權進行實質審查，其制作的債權表應當包括了對申報的債權是否予以認可、認可的債權數額、性質以及債權是否存在擔保等事項。

對債權審查結果不滿的債權人，如果他們尋求救濟途徑只有向法院提起訴訟，而不能采用與管理人溝通協調這樣高效的方式，那么這樣會大大延緩整個破產程序的進度，還會消耗司法資源。把債權審查的任務交給異議之訴，盡管這樣能夠讓法院來查明債權事實，看似能夠保障債權人的公平，但對效率的追求同樣也是公平的要求。

3.從破產管理人方面來探討

在上文中，筆者已經從破產管理人的中立性、獨立性、專業性的角度分析了破產管理人進行債權審查的合理性，同時也說明了其具備了實質審查的能力。每個破產企業的債權數量多，審查工作繁瑣，只有破產管理人有時間有精力對每筆債權進行實質審查。本案中，對于榮華公司來講，破產管理人一定意義上是代替他們對破產債務進行審查，由于榮華公司享有實體權利，所以破產管理人具備了實質審查的前提。對于債權人來講，破產管理人與債權人溝通是最多的，知道每筆債權的來龍去脈，進行實質審查時，如發現債權人提交的材料有缺漏，或者數額方面不對等等問題時可以及時與債權人聯系，讓債權人補充材料或者調整數額，盡量減少債權人在債權人會議上的爭論，使債權人會議流程能夠順利進行，也確保了每筆債權準確合法。對于法院來講，一份內容充分、數額準確的債權確認表能夠大大減輕法院的工作，使法院能夠及時對債權確認表上的債權進行司法裁決。而且因為大多數債權人都提前和破產管理人達成了一致，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異議之訴，使破產程序順利推進，這也體現了商法中注重效率的原則。但我們應該意識到破產管理人債權實質審查環節只是法院裁定的前置環節，并未排斥債權人會議的核查權和司法的確認權，相關利害關系人也可以尋求司法救濟的途徑。

四、結合本案提出債權審查的內容、方法

在榮華車件有限公司破產清算案中，破產管理人對申報人申報的 44筆債權進行了審查，并且是實質審查。通過參與全部債權的審查，在審查過程中遇到了很多問題，下文將結合參與審查過的具體的債權，提出在債權審查過程中應當審查的內容和可以采取的方法。

（一）破產管理人在債權審查中應當審查的內容

江蘇某律師事務所作為破產管理人已經有了4年的實務經驗，從保護各方利益和提高破產效率、節約司法資源的角度出發，該律所對破產債權的審查采用的是實質審查的方式。該審查方式得到了法院的認可，管理人會及時跟法院匯報工作，接受法院監督。本案中，破產管理人對一筆債權的審查為查明事實—法律審－計算債權數額三個步驟。

1.應當對申報債權的申報人的主體資格進行審查

在本案中，向破產管理人進行債權申報的人員有二種：①申報人本人親自申報，為個人或者單位。管理人應當審查個人提供的身份證的復印件或者其他能夠證明身份的證件。對于企業，應當審查組織機構代碼證以及批準設立的登記證明、法人的身份證明文件并加蓋公章。②申報人委托他人進行申報。除了基本的證件，還應當要求被委托人出具委托證明書、一般代理或者特殊代理書以及委托人的身份證明文件。

2.應當對申報人提供的申報材料是否齊全進行審查

申報人提供的材料除了上面提到的身份證明以外，還應提交一系列關于申報債權的材料。第一，債權申報書。第二，證明債權成立的材料。一般是與破產企業簽訂的合同、法院的裁判文書、破產企業出具的欠條等等。第三，如申報的債權為擔保債權，應審查申報人是否已提交相應的擔保合同或者擔保材料。如申報的債權為連帶債權，應審查申報人是否已提交相應的證明。第四，申報債權的金額和詳細的計算表格。本金和利息應當分開申報，分別寫明計算依據、公式和計算利息的起止日期和利率。如欠缺四者之一，必須讓申報人補交或者完善，否則不能進行債權登記。

3.應當對申報的債權的真實性、合法性進行審查

審查債權的真實性和合法性是債權審查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花費時間最久的部分。破產管理人審查一筆債權是否真實有效應當首先立足于申報人提交的材料，再根據實際情況采用其他合法的審查方式。

（二）管理人在審查債權中可以采用的方法

上文介紹了管理人在債權審查中應當審查的內容。一筆債權在審查過程中要經歷查明事實、法律審查、數額計算三個環節，管理人審查的內容也是紛繁復雜的。查明事實環節，從立法上來看，破產管理人理應只對申報人提交的申報材料進行審查。在榮華公司破產案中，對于申報人提交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裁判文書或者內容詳細完備、符合法律規定的合同，破產管理人是比較容易認定債權的真偽、數額大小的。但是存在更多的情況是，申報人出具的證據本身無法證明申報人與榮華公司形成了債權債務關系。所以，管理人采取了更全面的審查方法：

1.面向債權申報人的審查方法

申報人提交證據的復印件模糊不清的，要求提供原件進行核對。②申報人提交的材料不夠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的，要求申報人補充或者重新提交其他證據，提交的證據不限于書面證據，可以是電話錄音、錄像等。③當面或者電話詢問申報人有關債權的詳細情況，包括債權發生的時間、履行情況、債權人與債務人以往的交易情況。

2.面向債務人的審查方法

要求債務人提供與某筆債權有關的財務資料和事實記錄。②詢問債務人的法定代表人、相關負責人或者職工有關債權的情況，制作筆錄。③請債務人的相關人員與申報人當面對質債權的情況，各方可以發表意見。④詢問債務人的代表律師有關債權的情況。

3.破產管理人自查的方法

（1）比對申報債權的資料與接管的破產企業的內部資料是否一致。（2）核對申報的債權是否與破產企業自身統計的債權債務情況相互印證。（3）如某些材料保存在政府或者其他單位部門的，向有關部門核實。（4）派出專業人員去現場調查取證。積極與法院溝通，聽取法官意見。

在查明申報人申報的債權事實存在的情況下，破產管理人就要對該債權進行法律審。雖然破產管理人的法律審查沒有法院裁判的法律實效，但是管理人會通過適用法律條文來認定債權的合法性、本金和利息數額，然后匯總成債權確認表。上文已經論證了債權人會議和法院只是對債權確認表進行形式上的核查和確認，所以，管理人在債權審查中的法律審查是非常重要的。破產管理人在一個破產案件中可能會審查幾十甚至幾百筆債權，每筆債權的法律關系不盡相同，不僅涉及到破產法的知識，還涉及到民法、民訴、經濟法以及數百條司法解釋。債權審查的法律審查環節對管理人的專業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與其說管理人審查了一筆債權，不如說管理人充當法官審判了一個民事案件。管理人必須能夠靈活運用法條和司法解釋,秉著公正、中立、專業的態度對每筆債權進行法律審查。

五、結語

債務人在破產程序下清償債務依賴于破產法的概括執行功能。概括執行功能所要求的債權統一性的實現又有賴于債權申報、審查和確認制度。通過債權申報、審查和確認，確定破產債權人的范圍、破產債權的性質和數額，并作為分配破產財產的根據。債權申報是債權審查和確認的前提，債權審查是對申報的債權進行查證；債權確認是指通過特定程序明確債權額，該債權額將作為破產分配的根據。因此，債權的申報、審查和確認都是民事債權轉化為破產債權的重要環節，三者不可偏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