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亮 孫樂強
(南京大學 哲學系, 江蘇 南京 210023)
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世界經濟政治格局進入深度調整期,發展赤字、治理赤字、公平赤字、信任赤字等問題成為全球治理面臨的突出問題。這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意味著新自由主義神話的破產,同時也為我們重新審視、反思、檢驗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提供了現實依據。馬克思說:“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13頁。站在新時代的歷史方位,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面反思當代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轉向發展的40年,客觀評估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理論得失,正確認識新時代我們與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相對位置,并基于當代中國實踐,不斷創新發展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和21世紀馬克思主義,就是當今時代賦予我們的一項光榮而又神圣的歷史使命。
馬克思說:“一切劃時代的體系的真正的內容都是由于產生這些體系的那個時期的需要而形成起來的。”(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44頁。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同樣是應時代需要而生的。20世紀70年代以來,當代資本主義在生產方式、經濟、政治、社會治理和意識形態等方面都發生了重大變化,由盧卡奇等人所開創的“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也逐漸分化,實現了從經典形態到當代形態、從西方馬克思主義到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范式轉換,形成了多樣化、多元并存的發展格局。蘇東劇變之后,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遭受重創,國際馬克思主義研究事業陷入困境。隨著新自由主義的全球拓展和經濟全球化的深度發展,當代資本主義種種矛盾日益加劇,爆發了新一輪的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在此背景下,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迎來了新的發展空間,逐步從20世紀90年代的低谷中走出來并重新活躍起來,呈現出新的發展態勢。不過,如果以20世紀70年代之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曾達到的思想高度為參照系,我們就會看到,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繁榮發展”不過是近幾十年來慣性下降過程中的一種反彈,在“眾聲喧嘩”的熱鬧景觀背后,反映的是掩飾不了的衰退現實。
首先,政黨組織渙散,隊伍日益萎縮,理論創新乏力。20世紀70年代以來,當代資本主義統治方式的轉型和蘇東劇變,使歐美共產黨和左翼政黨遭受重創。21世紀以來,歐美共產黨和左翼政黨雖然得以幸存(3)參見李淑清 :《21世紀初期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共產黨的現狀、問題與前景》,《國外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但已整體萎縮,目前來看,尚無力擔負起創新發展馬克思主義的時代重任:政黨內部派系林立,紛爭不斷,日趨分裂;越來越遠離歐美主流政治圈,影響力日益衰退,日趨邊緣化;黨員老化,喪失對青年人的吸引力,淪為“退休金領取者”俱樂部;組織渙散,群眾基礎日漸薄弱;無法根據變化發展的形勢,制定一套順應時代發展、關切現實需要、反映民眾呼聲的切實可行的發展策略,更無法提供一套明確的替代資本主義的行動綱領和斗爭方案,導致最終在資本的強大攻勢下節節敗退。歷史和現實已充分證明,目前歐美共產黨無力應對世界格局、時代轉變和當代資本主義發展提出的重大挑戰,更無法在實踐中做到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辯證統一。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歐美共產黨和左翼政黨雖有所發展,但力量和作用仍相對有限。
其次,學術流派魚龍混雜,政治立場日益碎片化,價值取向日益多元化。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雖然也存在若干流派,但在總體上仍保持著相對統一的立場站位和身份認同。然而,20世紀70年代之后,國外馬克思主義陣營和左翼思潮出現大分裂,政治立場日益碎片化,形成了參差不齊、各自為營的多元并存格局,稱謂也五花八門,研究領域也日趨分散。少部分左翼學者仍然堅守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用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分析批判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發展新形態,力圖在實踐中推進馬克思主義的創新發展;一些左翼學者雖然自我標榜為“馬克思主義者”,但實質上已經掏空了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實質,借助于各種外在資源和新奇的形式包裝,將馬克思主義裝扮成一種“時髦”的商販文化,以此來標新立異、博取眼球;有些左翼學者雖然堅持批判當代資本主義,但在根本立場上已經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信仰,甚至反過來全面批判、否定和解構馬克思主義。新世紀以來,各種思潮“你方唱罷我登場”,繼續相互指摘、相互詰難,未能形成統一的共識和主流,甚至各個流派內部也是派系林立、紛繁復雜,政治立場日益分化,多元化、碎片化趨勢日益加劇。
再次,理論地位日益弱化,學術隊伍日益老化,發展空間日益受限。20世紀70年代之前,馬克思主義研究在西方學院體系和社會思潮中占據重要位置,涌現出了一大批具有世界影響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不僅在左翼政黨和共產黨內部擁有較高的知名度,而且在學院體系中也都擁有教職,先后開設了一系列關于馬克思主義和社會批判理論的課程,大力研究、講授、宣傳、普及馬克思主義理論,今天仍然活躍在西方學界的大批左翼學者基本上是在那個時代學習成長起來的。同時,為了深入推動馬克思主義研究的繁榮發展,大力宣傳普及馬克思主義,左翼政黨和組織機構先后創辦了一大批具有重要影響的黨的機關刊物和左翼報刊,借助于這些理論陣地,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發表了一系列具有理論深度和實踐溫度的重要原創成果,不斷與資產階級爭奪意識形態話語權,發揮了顯著的思想引領作用。然而,時至今日,那種“輝煌”的景象已成為過去,經過幾十年的分化和演變,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在整個西方學院體制中的地位已日趨弱化,在西方一流大學甚至二流大學中馬克思主義者已基本銷聲匿跡,少數擁有教職的人,年齡也總體偏大、臨近退休;課程體系中已經很難找到完整的、系統的馬克思主義類課程,有些只是偶爾涉及到馬克思主義方面的歷史和知識。學術隊伍代際更替能力退化、總體萎縮,一些從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青年學者在西方現有學院體制中晉升空間有限,一些研究編譯馬克思主義文獻著作的機構和組織也面臨著經費短缺和人才斷代等方面的問題。同樣,左翼期刊的理論地位和影響力也逐漸下降,在被西方學院體系認可的5000多種人文社會科學雜志(SSCI和A&HCI來源期刊)中,具有明確馬克思主義或社會主義定位的屈指可數。
最后,話語體系日益私人化,越來越脫離底層民眾,實踐效果日益式微。20世紀70年代之前,馬克思主義以左翼政黨、社會運動等為中介對西方底層民眾及其抗爭發揮了重要影響。20世紀80年代特別是90年代以后,國外馬克思主義日益脫離底層民眾及其抗爭,沉迷于學院體系小圈子的自娛自樂。新世紀以來,這種趨向更加顯著。大部分左翼學者帶著一種“獵奇”心態,一味地標新立異,將馬克思主義與西方各種本土資源嫁接起來,制造出各種新奇的概念,賣弄一些空洞的文字游戲,炮制出各種眼花繚亂的思想觀點,語言日趨私人化、精英化,空有馬克思主義之形,已無馬克思主義之實。有些左翼學者雖然在西方理論界擁有很高的“人氣”,但基本上已淪為一種“學術明星”,他們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的膚淺化、泛文化闡釋,不停地制造輿論熱點,吸引民眾眼球,以此來博取“名利”,漸漸遺忘了馬克思主義的初心和使命。有些左翼學者雖然繼續堅持抵抗策略,但基本上已經解構和放棄了馬克思主義的政黨理論和階級邏輯,形成了以種族、生態、女權、少數邊緣群體、大眾自治、多元民主等為軸心的多元化的斗爭道路。就生態和女權運動等而言,它們在西方社會運動中曾經發揮過積極的作用,也取得了顯著成效,然而,隨著資本主義產業結構和治理方式的轉變,歐美國家的生態環境日益改善,女性地位也日益提升,生態馬克思主義和女權主義馬克思主義及其實踐運動也日益萎縮。再退一步來講,生態運動、女權運動和反種族運動,實際上只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所能允許的范圍內進行的某種權利抗爭,不僅無法動搖資本主義的統治基礎,反而存在被資本主義收編、同化、利用的可能。而所謂多元民主、大眾自治等只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愿望,與其說是一種斗爭策略,倒不如說是階級立場退卻的反映,本身就是新自由主義所希望的結果;與其說是一種行動綱領,倒不如說是他們在新自由主義的侵蝕下所進行的一種理論抗爭,根本不具備現實操作性和可行性。
站在新時代的制高點上,如何正確看待20世紀70年代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發展現狀及其理論得失,是我們必須首先回答的一個重要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新成果,我們要密切關注和研究,有分析、有鑒別,既不能采取一概排斥的態度,也不能搞全盤照搬。”(4)《深刻認識馬克思主義時代意義和現實意義 繼續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人民日報》2017年9月30日第1版。在當前的大形勢下,我們應當結合世界潮流和時代發展大勢,不斷強化中國立場,增強劃界意識,在時代精神的指引下全面評估、反思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理論得失,為在新時代條件下創新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提供有益借鑒。
從積極意義來說,對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保持一種開放態度甚是必要,這主要表現在文獻-思想-理論-現實四個層面。
第一,就文獻來說,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一如既往地推動馬克思主義著作的編譯研究,形成了集全集、選集、著作集、單行本、專題選編、大眾化讀本等在內的形式多樣、豐富多彩的版本體系,有效滿足了從學術研究到大眾化的多元化需求,在資本主義世界積極宣傳普及馬克思主義理論,能夠為我國馬克思主義編譯事業的發展提供有益借鑒。
第二,從思想層面來說,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結合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發展,力圖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深入挖掘馬克思恩格斯當年涉及但并沒有系統闡述的相關思想,包括生態、空間、城市、性別、正義、后殖民、全球化、生命政治、非物質勞動、一般智力、腦力勞動無產階級等思想,進一步拓展了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思想研究的新視角新論域,有效展現了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思想偉力和永恒魅力,為當前國內學界深入研究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豐富思想提供了新思路新啟示。
第三,就理論層面而言,他們在西方語境中,將本土資源與馬克思主義嫁接起來,建構了富有當代西方特色的社會批判理論,如意大利自治主義理論、媒介信息景觀批判、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帝國或新帝國主義批判、世界體系理論、資本積累的社會結構理論、法國調節理論、都市馬克思主義、認知資本主義批判、生命政治學等等,雖然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修正、否定或解構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傾向,但不可否認,他們將馬克思主義同西方本土資源、不同民族國家的具體實踐和文化傳統結合起來,探索出了多元化、多樣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形態,形成了具有鮮明民族特征和地區特色的理論范式,有力推動了馬克思主義的“本土化”“民族化”和“世界化”,既是創新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有生力量,也是21世紀世界馬克思主義發展譜系中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既是“劇中人”又是“劇作人”。面對創新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時代重任,我們已和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處在同一起跑線上。因此,在此背景下,全面加強對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研究,能夠為我們在新時代進一步深化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研究以及創新發展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提供重要的思想資源或理論參照。
第四,就現實層面而言,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當代世界馬克思主義思潮,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他們中很多人對資本主義結構性矛盾以及生產方式矛盾、階級矛盾、社會矛盾等進行了批判性揭示,對資本主義危機、資本主義演進過程、資本主義新形態及本質進行了深入分析。這些觀點有助于我們正確認識資本主義發展趨勢和命運,準確把握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新特征,加深對當代資本主義變化趨勢的理解。”(5)《深刻認識馬克思主義時代意義和現實意義 繼續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大眾化》,《人民日報》2017年9月30日第1版。大部分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學者都生活在當代資本主義國家,對當代資本主義發展變化及其內在矛盾有著切身體驗和理性認知,他們的研究成果能夠為我們系統解剖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演變、結構性矛盾及其發展趨勢提供重要借鑒。更為重要的是,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始終保持著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態度和抵抗立場,他們站在被壓迫階級一邊,維護社會底層和弱勢群體的利益,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的內在弊端及其制造的各種災難,積極探尋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雖然他們的理論不可避免地帶有修正主義、改良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傾向,但作為一股進步思潮和革新力量,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構成了21世紀批判和抵抗資本主義整體力量的有機組成部分。
就此而言,我們有必要密切關注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最新進展,積極吸收和借鑒他們最新研究成果的合理成分,深入推進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創新發展,深化對當代資本主義的批判性認識,避免當代資本主義的結構性陷阱,全面服務于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
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對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保持清醒的批判和反思意識,這主要體現在方法和立場上。
首先,就方法論而言,大部分左翼學者在某種程度上都陷入各種“后-”學的窠臼之中,未能完成對當代資本主義總體批判的時代任務。20世紀70年代以來,隨著新自由主義在全球的擴張,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后殖民主義等思潮迎來了廣闊的發展空間。各種“后-”學喊出了反形而上學、反本質主義、反同一性、反總體性、反邏各斯中心主義、反宏大敘事等口號,對傳統視域中的普遍與特殊、“一”與“多”、同一性與異質性等關系進行了解構,開啟了一種新的敘事邏輯。在這些思潮的影響下,眾多左翼學者紛紛將其與馬克思主義嫁接起來,試圖在新的語境中“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形成了日益多元、分化的發展格局。這種嫁接的理論意義是值得肯定的,但他們的缺陷也不容忽視。反近代形而上學、反本質主義固然正確,但混淆歷史辯證法、歷史本質論與近代形而上學、理性本質主義的根本區別,連同歷史唯物主義一同否定和解構的做法,無疑是有問題的,其結果只能是走向反客觀規律和歷史必然性的思辨哲學或經驗論。反黑格爾式的思辨同一性和同質性是對的,但忽視資本制造出來的現實抽象和客觀同一性卻是不合理的;再退一步來說,雖然有些學者也看到了“現實抽象”、資本同一性與形而上學之間的內在關聯,但他們僅僅借助于“批判的武器”來解構這種客觀同一性,而不訴諸于“武器的批判”,縱然他們的思想風暴異常猛烈,但現實的抽象同一性卻依然沒有絲毫改變。反盧卡奇式的思辨總體性固然正確,但不分青紅皂白地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所代表的對資本主義生產和總生產過程的總體性批判范式一同拋棄,那就是將洗澡水和小孩一起倒掉了,自覺或不自覺地退回到傳統的哲學批判或文化批判的老路上來了,或者單純在分配、消費、金融、生態、空間、都市、正義、文化、女權、生命政治、數字資本等具體領域展開批判建構,盡管這些研究不乏深刻性和思想性,但在某種程度上仍然局限于對資本主義特定問題的分析,無法從整體上把握當代資本主義的生理機制及其運行規律。盡管反邏各斯中心主義有其合理性,但不去徹底改變和顛覆邏各斯中心主義產生的經濟根源和社會基礎,而是一味地從文化和話語邏輯進行解構,即便他們的批判是真誠的,也無法從根本上瓦解邏各斯中心主義產生的現實根基,最終走向了異質性、多元化和絕對差異的邏輯崇拜。反宏大敘事固然有其依據,但一味地在微觀或具體領域中尋求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也是行不通的,空間、生態、女權、生命政治、正義、分配、消費等等領域中的問題統統不過是當代資本主義這個“人體”的具體癥候,不改變資本主義的總體結構,妄圖在這些具體領域中實現根本變革,不過是一種一廂情愿的美好愿景。更為重要的是,解構了階級邏輯,拋棄了政黨組織,妄圖把社會革命的希望寄托于少數邊緣群體或大眾自治之上,顯然有些不切實際,結果是要么陷入極度悲觀主義,要么走向樂觀的浪漫主義。20世紀70年代至今,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演變史表明,這種嫁接路徑雖然推動了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創新發展,但在某種程度上也侵蝕、反噬或解構了馬克思主義科學方法論,不僅沒有全面揭示當代資本主義的總體運行機制及其發展規律,也未能完成建構21世紀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時代重任,更無法為無產階級革命提供科學的理論依據和現實可行的行動方案。就此而言,認真反思各種“后-”學方法論及其缺陷,沿著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道路前進,建構21世紀的資本邏輯批判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就是時代賦予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的一項重大歷史使命。
其次,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并沒有真正擺脫新自由主義的隱性強制。從顯性特征來看,當代西方左翼學者都保持抵抗立場,堅持批判當代資本主義和新自由主義,這是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一個鮮明的共同點。然而,正如哈維所言:“新自由主義修辭以其對個性自由的基本強調,有力地將自由至上主義、身份政治、多元主義、自戀的消費主義從想靠奪取國家權力來追求社會正義的社會力量中分離出來。”(6)[美]大衛·哈維 :《新自由主義簡史》,王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49頁。所謂后現代主義、后結構主義、多元文化主義、身份政治、生命政治等等都不過是新自由主義實踐轉向的理論產物,在本質上與新自由主義是內在同構的、共謀的,這恰恰體現了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同化作用。因此,當代西方左翼學者將各種“后-”學與馬克思主義嫁接起來、建構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理論時,本身就隱含著各種新自由主義的邏輯前提:所謂帝國和新帝國主義本身就是以默認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為前提的,是對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實踐的理論反映;所謂生命權力和生命政治本身就是新自由主義實踐催生的必然結果,是自由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自身蘊含的獨特的權力治理術。生態批判、空間革命、女權運動等等不過是新自由主義主導下衍生出來的新社會抵抗運動,是傳統無產階級革命和階級邏輯退卻的產物,它們可以迫使統治階級做出某種妥協,取得積極的社會效應和實踐效果,但它們的主要目標已經不再是“奪取國家權力”,而是在資本主義制度所能允許的范圍內進行某種權利抗爭,并不會從根本上威脅資本主義制度,甚至可能被新自由主義所侵蝕、分化和同化。新世紀以來的現實實踐已證明,追求絕對差異的多元文化主義和身份政治學已經轉化為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的統治工具,它不僅沒有使邊緣文化、有色種族和邊緣價值觀獲得與主流文化同樣的平等地位,反而進一步催生了極端民族主義、種族主義、排外主義和民粹主義。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拿出來的行動綱領和替代方案,如多元民主、大眾自治、漸進改良、邊緣群體抗爭、潛能解放、“彌賽亞救贖”等等,都不過是新自由主義熱烈歡迎的治理邏輯,他們只不過是用新自由主義的方式來批判、反抗和超越新自由主義,用資本主義所能允許的方式來抵抗資本主義,并沒有跳出新自由主義的隱性框架。
更為重要的是,在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問題上,當代西方左翼也沒有擺脫新自由主義的隱形強制。自誕生之初,西方馬克思主義似乎就在資本主義與蘇聯社會主義之間保持某種張力,既批判資本主義,也不完全贊同乃至批判蘇聯社會主義,這種“第三條道路”的抉擇也一直延續到當代。新世紀以來,一些西方左翼學者雖然也扛起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大旗,但他們所理解的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既不同于馬克思恩格斯的科學社會主義,也不同于既有的社會主義,尤其在蘇聯和中國道路問題上,他們與新自由主義一樣持有某種先天的理論偏見。為了區別于“現存的社會主義”,一批當代西方左翼理論家不惜將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對立起來,甚至喊出了“再見了,社會主義先生,歡迎共產主義同志”(7)Slavoj Zizek, First as Tragedy, Then as Farce,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9, p.96.的口號,力圖重構共產主義理想。然而,他們兜售出來的東西,既不符合時代大勢,也無法為群眾所接受,最終淪為一種空洞的烏托邦和抽象的神秘主義。這種共產主義學說就像馬克思恩格斯當年批判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和青年黑格爾派一樣,“滿口講的都是所謂‘震撼世界’的詞句,卻是最大的保守派”(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5頁。,最終淪為新自由主義的內在同謀。當前一批左翼學者打著“政治正確”的旗號,集體“右轉”,再次證明了他們的軟弱性和不徹底性,也表明他們無法順應時代大勢和民眾期待而成為反抗當代資本主義的主導力量。
再次,當代西方左翼未能擺脫歐美中心主義的隱性邏輯。不可否認,到目前為止,歐美發達國家主導了近代以來的世界現代化進程,因此,大多數西方學者在詮釋歷史唯物主義和人類社會發展規律時,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濃厚的西方色彩,形成了以歐美來觀察世界、看待世界的思維模式或理論偏見。蘇聯的發展成就曾使西方學者看到了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發展道路的希望,然而,隨著蘇東劇變,這種希望漸漸地被稀釋了,并在一定時期內進一步助長了西方中心主義的思維范式。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當代資本主義的結構性矛盾全面爆發了出來,世界經濟政治格局進入大變革大調整時期。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極少數左翼學者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種時代發展大勢,并在理論上作出了某些反映,出現了一些新變化新調整新趨勢,如社會主義3.0,但多數左翼學者尚未從根本上形成對當今時代大勢和世界歷史未來發展方向的科學判斷,未能在新的時代精神的指引下,突破傳統國外馬克思主義固有的思維范式或理論偏見,而是繼續基于西方立場,忽視中國這個“最大自變量”,或帶著有色眼鏡,看待和指摘中國,既發現不了中國道路之于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和現代化發展道路的重要價值,也理解不了中國和平崛起的世界歷史意義,從而把握不了世界歷史的未來發展方向。隨著世界格局的深度調整和中國作用的日益凸顯,將來這種局面可能會發生重要改觀,但就目前而言,我們必須對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的西方中心主義立場保持高度警惕和堅決的批判態度。
從歷史方位來看,今天,我們必須重新審視我們與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之間的內在關系。
近代以來,中國之所以在思想文化領域形成“西學東漸”的主導局面,根本原因在于近代以來的中國已經遠遠跟不上世界發展潮流,遠遠落后于西方現代化和工業化進程。我們學習西方先進的科學技術和思想文化,根本目的是為了實現中華民族的獨立、富強和現代化。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始終堅持不忘本來、吸收外來、面向未來的根本原則,不斷汲取各國文明精華,積極吸收和借鑒國外一切優秀文化成果,兼收并蓄,更好地服務于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和中華文化的創造性發展。因此,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密切關注、研究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也在情理之中。雖然譯介之初,國內學界圍繞“西方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不是馬克思主義等問題產生過激烈爭論,但后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普遍意識到,加強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譯介和批判性研究,不僅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同樣也具有不可忽視的現實意義。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在各個方面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建設成就,但由于歷史和社會等多重因素的制約,改革開放初期,我國在生產力發展水平和歷史發展階段上與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相比確實還存在顯著差距,或者說還處在不同的歷史方位中。作為一股重要的社會思潮,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雖然誕生于20世紀20年代,在時間上已屬于“過去時”,但相對于當時的中國而言,其思想背后所反映出來的生產力發展水平和歷史階段仍屬于“現在時”甚至是“未來時”。
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化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深刻轉型,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發現,西方馬克思主義曾經面對的一些現實問題和歷史語境正在中國大地上一步步地彰顯出來。因此,從歷史發展階段來看,我們仍然屬于時代的追隨者、跟跑者,而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所討論的問題并不是“過去完成時”,而是“現在進行時”。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國內學界大力推進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性研究,不僅有力推動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體系的創新發展,也為我們更好地理解當時中國發生的事情、發現并解決中國問題提供了理論參照。因此,面對蘇東劇變的重大挫敗,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在整體上受到了巨大沖擊,但作為一個重要分支,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卻異軍突起,呈現出繁榮發展之勢。進入新世紀,國內學界在全面深化對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批判性研究的同時,也將研究視域進一步擴大到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從而開啟了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的新格局。
然而,面對當前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大繁榮大發展的局面,我們不得不冷靜地思考一個問題,即在新中國成立70周年、改革開放40多年后的今天,我們應當如何正確理解我們與20世紀70年代以來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之間的思想關系?或者說,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之于當今中國的意義,與經典西方馬克思主義之于上世紀90年代中國的意義,能否同日而語?我們能否再基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發展階段和歷史方位來審視我們與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之間的內在關系?答案是否定的。
經過中華人民共和國70年和改革開放40多年的并聯式發展,中華民族迎來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9)習近平 :《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頁。;同時,我國在幾十年的時間里走完了西方發達國家幾百年走過的工業化和現代化進程,正在日益走近世界舞臺的中央,不論從社會歷史發展階段還是從思想文化的成熟程度來說,我們都不再是西方現代化的簡單追隨者、跟跑者,而是轉變為時代的并跑者,甚至在某些領域已經成為時代的領跑者。這意味著,我們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是時代潮流的外在“旁觀者”、被動“卷入者”和落后“追趕者”,今天我們正處在新的時代精神的生成過程之中,我們的身份正在轉變為新的時代序曲的“譜曲者”“演奏者”和“曲中人”。這也意味著,當前我們固然需要繼續關注和研究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但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后者已不再是世界潮流和時代精神的“先行者”和“引領者”,今天我們和它們處在同一歷史方位,是“同時代的人”,因此決不能再帶著“跟跑者”和“學徒”的心態來看待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這也意味著,創新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決不是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和西方左翼的專利,也是世界潮流和時代大勢賦予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工作者的神圣使命。基于此,我們認為,在當前和未來的研究中,密切關注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固然重要,但強化中國立場,增強“四個自信”,提高學術欣賞力、鑒別力、判斷力,以中國問題為中心,不斷創新發展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和話語體系更為緊迫、更為重要。
建國70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在不斷譯介、研究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的過程中,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確立了一種科學的、被實踐證明是正確的對待外來思想的立場和方法,這就是學以致用:學習的目的在于推進對中國的自我理解,推動把中國自己的事情辦好。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面對紛繁復雜的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思潮,我們更要不忘初心,明確自己的歷史使命與責任:第一,世界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正在經歷一個前所未有的劇變、一次新的中心轉移,不僅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未來看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繁榮與發展同樣要看中國;第二,繁榮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界無法推卸的國際義務,只能加強,不能弱化;第三,我們的首要任務不再是學習,而是理論創新,即把握時代發展大勢,切實研究新時代面臨的新問題,為新時代發展提供理論先導;第四,黨的領導是我們完成繁榮發展21世紀馬克思主義重任的堅強保證,必須始終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