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將“堅持人民當家作主,發展人民民主,密切聯系群眾,緊緊依靠人民推動國家發展”概括為我國國家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具有的十三個方面的顯著優勢之一,并提出要“堅持和完善人民當家作主制度體系,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被譽為“社會主義的生命”的人民民主,是馬克思主義鮮明的理論主張與價值追求,也是中國共產黨始終高舉的一面光輝旗幟。圍繞“什么是人民民主”“為什么要堅持和發展人民民主”以及“如何更好地實現人民民主”等問題,馬克思主義提供了最科學、最全面、最系統的回答,為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提供了根本的思想遵循與行動指南。準確把握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內涵及其中國實踐,對于我們用馬克思主義觀察、解讀和引領時代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從主題和內容來看,目前國內學術界關于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研究主要圍繞兩方面展開:一是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體系和基本內涵。姜輝等從階級性、目的性、差異性、有效性等角度概括“馬克思主義關于民主問題的幾個基本點”;(1)姜輝、趙培杰:《樹立科學的馬克思主義民主觀》,《政治學研究》2010年第3期。辛向陽基于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從階級性理論、社會性理論、歷史性理論、所有制理論等角度闡釋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體系;(2)辛向陽:《民主的辯證法:馬克思主義創始人的民主思想》,《國外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陳曙光從民主的發生、內容、形式、價值、標準、發展、成效、目標等角度總結馬克思主義民主觀的核心觀點,并以此批評“灌輸論”“速成論”“目的論”“一元論”“萬能論”“終結論”“程序至上論” “選票至上論”等關于民主的錯誤觀念。(3)陳曙光:《論馬克思主義民主觀》,《馬克思主義研究》2015年第5期。此外,于幼軍、俞可平、許耀桐、熊光清等學者也對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體系和基本內涵進行了研究。(4)參見于幼軍:《馬克思主義民主理論的基本內涵——讀書札記》,《學術研究》2014年第1期;俞可平:《馬克思論民主的一般概念、普遍價值和共同形式》,《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7年第3期;許耀桐:《馬克思恩格斯社會主義民主思想形成和創立——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新視野》2018年第5期;熊光清:《馬克思、恩格斯的民主理論分析》,《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二是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中國民主政治實踐的關系。早在1983年發表的《馬克思科學民主觀的形成及其在我國的運用與發展》一文中,莊振華和周積泉就提出“馬克思科學民主觀”對中國民主政治建設的啟示在于“對人民當家作主的充分認識與堅決貫徹,必然會使民主成為全面的民主、真正的民主。它不僅體現在國家制度上、在國家的內在結構建設上,而且要擴展到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生活各個方面。”(5)莊振華、周積泉:《馬克思科學民主觀的形成及其在我國的運用與發展》,《社會科學》1983年第3期。林尚立在《當代中國政治:基礎與發展》一書中把人民民主界定為中國民主化的核心邏輯,指出“歷史合力促成了人民民主在中國的出現,同時,也賦予了人民民主獨特的歷史使命和實踐形態”。(6)林尚立:《當代中國政治:基礎與發展》,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7年,第321頁。此外,袁鋒、張濤、郭佩惠等學者的研究也在探尋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當代中國民主政治發展實踐的結合點。(7)參見袁鋒:《馬克思主義民主理論與中國式民主》,《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3年第5期;張濤:《馬克思的民主觀及其當代啟示》,《馬克思主義研究》2008年第5期;郭佩惠:《馬克思民主觀及其當代價值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5年。
從路徑和方法來看,相關研究主要以四種形式開展。一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的文本研究。代表性研究當屬郭麗蘭對馬克思早期、中期和晚年文本的文獻學考察,通過分析《克羅茨納赫筆記》《黑格爾法哲學批判》《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資本論》《法蘭西內戰》以及晚年著作和筆記等文本,較為系統地揭示了馬克思民主觀從萌芽、形成、深化、成熟到理論升華的演進過程。(8)郭麗蘭:《馬克思民主觀的文本研究》,人民出版社,2014年。二是從政治學原理角度對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進行方法論解讀。王滬寧主編的《政治的邏輯——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原理》指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構成了馬克思主義認識和分析民主問題的邏輯起點和方法論基礎,(9)王滬寧:《政治的邏輯——馬克思主義政治學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頁。并且從民主與階級、民主與經濟基礎、政治民主與社會民主、新型民主與新型專政等重要關系入手,較為系統地闡明了馬克思主義在民主的本質、目的、適用范圍以及實現手段等問題上的基本觀點。劉德厚的《廣義政治論:政治關系社會化分析原理》則從“政治的利益關系分析”“政治的歷史整體性分析”“政治的社會整合性分析”“政治的功能結構分析”等四個方面構建了馬克思主義的“廣義政治方法論”,并重點從“社會化政治觀”的角度闡發了馬克思主義“走向新型社會民主”的思想。(10)劉德厚:《廣義政治論:政治關系社會化分析原理》,武漢大學出版社,2004年。三是對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政治哲學研究。林育川對馬克思的“社會共和國”“真正的民主制”和恩格斯的“社會民主制”等思想進行了政治哲學分析,呈現出馬克思主義在“社會民主”這一問題的理解上的復雜性和深刻性,指出馬克思恩格斯既把社會民主視為對資本主義自由民主的理論解構,同時也把它視為未來無產階級民主或者社會主義民主的實現形式;(11)林育川:《馬克思恩格斯視野中的社會民主》,《社會科學輯刊》2013年第1期。孫力分析了列寧的“半國家”思想對馬克思恩格斯人民民主思想的繼承和發展;(12)孫力:《社會民主、半國家與民主集中制》,《浙江學刊》2011年第2期。吉洪武從“對自由主義民主觀唯心主義哲學基礎的批判”和“對民主的唯物史觀改造”等角度論述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政治哲學方法論基礎。(13)吉洪武、余維法:《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民主觀》,《理論與改革》2004年第3期。此外,方博、羅騫、葉慶豐、郁建興等學者關于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自由主義關系的研究也屬于政治哲學研究的代表性成果。(14)參見方博:《去政治的政治哲學方案——馬克思的“真正的民主制”》,《學術月刊》2018年第3期;羅騫:《馬克思主義的自由民主觀》,《理論視野》2007年第9期;葉慶豐、楊光:《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科學社會主義》2001年第6期;郁建興:《馬克思與自由主義民主》,《哲學研究》2002年第3期。四是對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比較研究。在橫向比較方面,于幼軍、崔桂田等學者對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資本主義民主理論、民主社會主義民主理論之間的區別進行了研究;(15)參見于幼軍:《馬克思主義民主理論是對西方民主思想的批判繼承和創新超越》,《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3年第6期;崔桂田:《科學社會主義與民主社會主義民主觀之比較》,《山東社會科學》1991年第5期。在縱向比較方面,王東、張洋、徐東禮等學者則關注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內部的理論發展演進線索。(16)參見王東、郭麗蘭:《馬克思民主觀的發展軌跡》,《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8年第1期;張洋:《論馬克思主義民主思想發展的有機統一——從馬克思到鄧小平》,復旦大學博士論文,2011年;徐東禮:《列寧對馬克思主義民主觀的豐富和發展》,《理論學習》2003年第8期。
與國內學者相比,海外學者更加傾向于將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置于比較政治思想的視閾之中進行類型學考察。比如,羅伯特·達爾將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視為“平民主義民主”的典型代表,指出其核心主張在于人民主權、政治平等和多數人統治,與強調權力制衡的“麥迪遜式民主”相對立;(17)[美]羅伯特·達爾:《民主理論的前言》,顧昕譯,東方出版社,2009年。戴維·赫爾徳將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納入“發展型民主”的類型學范疇,并分析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以制約權力和保護自由為制度安排核心原則的“保護型民主”的區別;(18)[英]戴維·赫爾徳:《民主的模式》,燕繼榮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哈貝馬斯強調西方民主思想中存在“功利主義的、原子式的社會工程”與“經由實現共同意志達成絕對的自由”兩種觀念的對立,認為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屬于后者的典型代表;(19)[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克勞斯·奧菲則考察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傳統,指出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資本主義民主的區別在于,它承接與延續的不是英美洛克式“自由主義民主”思想傳統,而是盧梭式“共和主義民主”思想傳統。(20)Cause Offe et al,“Democratic Institutions and Moral Resources”,in David Held,Political Theory Toda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pp.152-253.此外,一些西方左翼學者基于歷史、價值和實踐等多重視角分析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特點與優勢。比如,布萊恩·羅珀站在民主史的高度揭示了馬克思主義民主是“一種可以取代資本主義的民主替代方式”;(21)[新]布萊恩·羅珀:《民主的歷史:馬克思主義解讀》,王如君譯,人民日報出版社,2015年。道格拉斯·拉米斯力圖在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基礎上重新建構民主觀念,使民主“重新有利于人民和左翼的反資本主義運動”;(22)[美]道格拉斯·拉米斯:《激進民主》,劉元琪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本杰明·巴伯基于對西方自由主義民主理論弊端的深刻批評和反思,指出以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為代表的“強勢民主”理論的特點和優勢在于產生了“真正自主的政治”。(23)[美]本杰明·巴伯:《強勢民主》,彭斌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
通過上述梳理不難發現,目前國內外學術界圍繞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積累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仍然存在兩方面的改進空間:一是現有研究偏重通過對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相關論述的文本分析闡明其基本觀點,從科學內涵的高度系統深入闡述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價值立場、邏輯結構及精神實質的整體性研究相對缺乏;二是現有研究偏重理論分析,對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時代價值尤其是其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實踐之間關系的研究相對缺乏。鑒于此,本文嘗試從理論內涵和中國實踐兩方面入手,重訪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整體性”與“時代性”。
馬克思主義是關于無產階級和人類解放的科學,革命性與科學性相統一的特征從根本上決定了其關于人民民主的思想必然同時彰顯著價值屬性與真理屬性。這種統一不僅體現在馬克思主義對民主“為了誰”這一價值立場問題的回答上,而且體現在其對民主“是什么”以及“如何實現”等實際操作問題的回答之中。圍繞民主的本質及其實現形式,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內涵可以高度概括為“階級民主”與“實質民主”的統一。
1.“階級民主”:馬克思主義關于民主本質的核心觀點。
馬克思主義認為,民主的本質是人民的國家制度,最終目的在于實現人的普遍本質和人民的利益。在早期著作中,馬克思對“使政治制度同抽象觀念建立關系”的黑格爾法哲學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黑格爾所極力推崇的君主制顛倒了政治國家與市民社會的關系,因為它過分強調了抽象的國家而忽視了具體的人民。馬克思將民主制與君主制分別視為國家制度的“類”與“種”,認為“民主制是內容和形式,君主制似乎只是形式,然而它偽造內容。”(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39、40頁。君主制中的人民從屬于政治制度這樣一種存在方式,而在民主制中“人民的自我規定”是國家制度本身唯一的規定性表現;換言之,民主制把君主制中“作為國家制度的人民”解放出來,形成“人民的國家制度”,所以它“是一切形式的國家制度的已經解開的謎。”(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39、40頁。由于君主制中“部分決定著整體的性質”,所以君主制是一種既不完整也不真實的國家形式。只有實現“真正的民主制”才能消除國家制度內容和形式的緊張,因為“其他一切國家構成都是某種確定的、特定的、特殊的國家形式。而在民主制中,形式的原則同時也是物質的原則。”從這個意義上講,“只有民主制才是普遍和特殊的真正統一。”(2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39、40頁。在馬克思看來,民主制是現實的人民自己的創作,是人民主體性在政治領域的集中表現。值得指出的是,這里的“人民主體性”不能等同于“人的主體性”,前者強調的是作為階級概念的“人民”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的主體地位,后者強調的是作為個體的“人”在實踐過程中表現出來的能力、作用和地位。很顯然,馬克思關于民主的論述更多的是從前者出發,將民主制中的政治制度、法律和國家本身視為“人民的自我規定和人民的特定內容”,(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1、72頁。強調國家制度必須以其“實際承擔者”即“人民”為原則。(2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1、72頁。
馬克思始終站在階級的角度對人民民主加以論述,這一思想在列寧那里得到了繼承和進一步發展。列寧從國家形式、國家形態的角度看待民主并提出了民主的經典定義,即“有組織有系統地對人們使用暴力”,(29)《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1、593、699、191頁。這就意味著民主的本質是一種階級統治的形式。在列寧看來,階級社會沒有所謂的 “純粹民主”“一般民主”“抽象民主”“絕對民主”或“全體人的民主”。他提醒人們,當馬克思主義者談論民主時決不會忘記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是對哪個階級的民主?”(30)《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1、593、699、191頁。列寧指出,縱觀整個人類歷史發展進程,民主歷來都是同一定的統治階級相聯系的,民主的形式總是隨著統治階級的更換而更換,“在古代希臘各共和國中,在中世紀各城市中,在各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中,民主的形式都不同,民主的運用程度也不同”。(31)《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1、593、699、191頁。由于民主具有濃厚的階級性,因此實現階級統治的過程中民主和專政就必然是一體兩面,而且民主同國家和階級一樣最終都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對此,列寧在《國家與革命》中明確指出對少數剝削者實行必要鎮壓的無產階級專政是大多數人享受民主的前提,“真正完全的、真正沒有任何例外的民主”只有在共產主義中才能得以實現,而且恰恰是它的“真正完全性”必然導致民主迅速成為不需要的東西,進而在共產主義社會中自行消亡。(32)《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1、593、699、191頁。
由此可見,馬克思主義主張人民主體性的實現必須以“階級民主”為認識前提,以“人民的自我規定”和“人民的利益”為表現形式,以全人類的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價值旨歸。“階級民主”構成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對于民主本質的核心觀點。
2.“實質民主”: 馬克思主義關于民主實現形式的核心觀點。
在民主的實現形式上,馬克思主義最鮮明的理論特征在于對“實質民主”的強調。“實質民主”是與“程序民主”相對的概念,它從民主的真實內容和客觀結果而非簡單的政治形式出發認識民主的廣義屬性和豐富內涵,反對“程序民主”將民主“標簽化”“表面化”“形式化”的做法,試圖把民主從政治上層建筑的狹義框架中解救出來以避免“空心化”趨勢。
首先,馬克思主義認為,民主的形式決定于經濟基礎,同時民主為特定的經濟基礎服務,只有從經濟的角度才能洞悉民主的本質。在列寧看來,民主背后有三大經濟支撐性結構:一是生產關系。在階級消滅之前,任何民主和任何政治上層建筑一樣,歸根結底都取決于特定社會的生產關系并為生產服務。從這個意義上說,離開了“生產民主”談任何其他的民主都只不過是霧里看花,“不能說明任何問題”。(33)《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5頁。二是財產權。財產權掌握在哪個階級的手里是判斷民主性質的直接標準。只要資本家繼續掌握財產,資本主義社會無論采取什么樣的民主形式,本質上都是“披著美麗外衣的資產階級專政”,無論如何宣傳一人一票、普遍選舉、全民意志、選民平等,都不過是政治話術和騙局,因為真正的平等不可能存在于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之間,不可能存在于“資本、財產的占有者和現代雇傭奴隸之間”。(34)《列寧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28頁。三是所有制形式。與封建制度相比,資產階級民主制改變了經濟奴役形式并為其作了特別漂亮的裝飾,但它并沒有改變也無法改變奴役的實質,“資本主義和資產階級民主制就是雇傭奴隸制。”(35)《列寧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13頁。正是基于上述深刻認識,列寧才洞若觀火地指出,即便是生成于資本主義社會最順利發展條件的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制,也始終沒有超越剝削制度的局限性,始終是少數富人、有產者的民主。(36)⑦⑧ 《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9、189、568頁。
其次,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民主高于政治民主。恩格斯對無產階級革命進程的設想是首先建立民主的國家制度,然后直接或間接地建立無產階級的政治統治。(37)《共產黨宣言》也明確指出,“使無產階級上升為統治階級,爭得民主”是工人革命的第一步。(3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04、421頁。這里所談論的民主概念顯然是政治民主。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無產階級為了奪取政權需要民主的形式,政治民主構成了社會民主的前提和基礎,但革命絕不能就此止步,因為民主形式同一切其他政治形式一樣都只是手段,社會民主才是民主的落腳點和歸宿。(3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565-566頁。對此,恩格斯在《英國狀況》中有一段非常深刻的闡述,他指出,資本主義社會根深蒂固的疾病與問題不能單純依靠民主制本身解決和消除,只要資本主義依然存續,民主制的平等就只是空中樓閣,單在“民主制的或整個政治的基礎上”窮人反對富人的斗爭不可能進行到底。作為“最后一種純粹政治的手段”,民主制只是一個過渡階段,它需要發展出一種新的要素,即“超出一切政治事物的原則”的社會主義原則。(4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85頁。這也就意味著真正的民主不能單單在政治領域之中建立,而應該到社會生活之中尋找。類似地,列寧也指出,現代的雇傭奴隸在資本主義剝削制度下被貧困壓得喘不過氣,導致“無暇過問”民主,“大多數居民在通常的平靜的局勢下都被排斥在社會政治生活之外。”(41)⑦⑧ 《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9、189、568頁。只有在工農蘇維埃這種 “新的最高的民主類型”中,民主才第一次為群眾為勞動者服務,而不再是富人的民主。(42)⑦⑧ 《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9、189、568頁。
由此可見,在民主的實現形式上,馬克思主義強調民主不僅是國家政治生活的基本內容,而且應該在“非國家形態”的經濟生活、社會生活中廣泛存在。“實質民主”構成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對于民主實現形式的核心追求。
綜上所述,基于對民主本質及其實現形式的深刻洞察,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科學地揭示了社會主義民主對奴隸制民主、資本主義民主狹隘性的超越,形成了對民主與經濟基礎、政治民主與社會民主之間關系更加深刻的認識,是名副其實的科學民主觀。“階級民主”與“實質民主”從價值和真理的雙重維度共同構成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內涵,通過對人民民主內容與形式的安排彰顯著馬克思主義的人民性與科學性。學習和實踐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關鍵就在于準確把握貫穿在“階級民主”與“實質民主”這條主線之中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將其對民主政治的設計思路與原則真正應用于政治實踐之中。
作為馬克思主義政黨,中國共產黨始終把發展更加廣泛、充分和健全的人民民主作為矢志不渝的奮斗目標。新中國成立70周年尤其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從政治發展道路和制度安排兩個層面不斷推進人民民主的具體實現,生動地實踐著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
1.道路選擇: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與依法治國的有機統一。
方向決定道路,道路決定命運,人民民主思想的實踐首先體現在政治發展道路的選擇上。歷史和現實表明,政治發展道路的選擇在政治現代化過程中至關重要,一旦出現錯誤就會導致社會失序、政治衰敗甚至國家分裂、政權瓦解。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大國而言,謀劃和推進民主政治建設的思路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更是關系到事業前途和命運的根本性、方向性、全局性、長遠性問題。(43)《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285頁。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進程中,中國共產黨帶領人民逐步開辟出一條以正確處理黨的領導、人民民主和社會主義法制三者之間關系為核心命題的獨特政治發展道路。這條道路的核心就是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的有機統一。黨的十六大將堅持“三統一”定位為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最根本的遵循,并對三者之間的關系進行了系統闡述。(4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六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5年,第24頁。在此基礎上,黨的十七大正式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的命題,并把堅持“三統一”寫進黨章。(45)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七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46頁。
從政治學原理看,“三統一”是一條實現權力整合、秩序保障、結構優化、規則確立、制度完善、功能發揮、參與擴大等目標協同推進的廣義政治發展道路,它從“價值—結構”、“發展—過程”和“體制—能力”三方面保證了政治發展的復合性。
首先,從“價值—結構”看,政治發展所要追求的價值無外乎政治秩序、政治參與和政治規則,更通俗的表述就是權威、民主和法治。(46)楊光斌:《中國制度優勢:權威民主法治的有機統一》,《學習時報》2017年6月14日。現代政治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上述三項要素復合的結果,其中不同要素所占比例的差異造成了不同政治體制之間的分野。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權威、民主和法治均衡協調發展,在每一項上都高度發達,但現實中有的國家在某一項或某兩項上比較突出,但存在嚴重制約其政治全面發展的短板;有的國家則在三項上都沒有得到充分發展,這樣的國家一般面臨政治衰敗和社會失序的風險。在“三統一”中,權威、民主和法治由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共同體現,三者的有機統一意味著政治發展在保證權威得到有效實施的同時,也貫徹著民主的原則、體現著法治的精神,這顯然是一種更加全面的、廣義的政治發展。
其次,從“發展—過程”看,政治發展本質上是權威、民主和法治實現順序的不同排列組合。政治發展的核心任務在于實現政治一體化、政治結構化、政治功能化和政治民主化。(47)政治一體化意味著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元的政治共同體的建構過程,包括建立一體化的權威機制、法律機制、行政體制等;政治結構化意味著政治體系能夠形成嚴謹的、科學的分工,形成更合理、更專業化的、層次分明、權責清晰、體制完善、指揮統一的結構;政治功能化意味著面對經濟社會發展提出的新要求,政治體系能夠做出十分靈敏迅速有效的反應、釋放高度的行政能量、展現準確適度的政治活力、推行高度敏感的政治變革,承擔越來越多的指導、協調、計劃和干預的責任;政治民主化意味著政治體系具有足夠的開放性,與社會各項活動構成相互感應的網絡。參見王滬寧:《比較政治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35-237頁。政治一體化過程包括建立一體化的權威體制、行政體制、司法體制等,它既涉及中央—地方關系,也涉及國家—社會關系。在中國,無論是揆諸歷史還是觀察當前的國家權力結構,政治一體化的主要實現方式就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政治結構功能化意味著政治運行形成較為完備的體系和高度發展的能力,依法治國作為現代政治體系發揮功能的基本方式,是政治結構功能化的集中體現。政治民主化則意味著廣泛的政治參與,它在中國具體表現為人民當家作主。在上述任務中,政治一體化構成了政治結構功能化和政治民主化的前提條件,而政治結構功能化則是政治民主化的基礎設施。
最后,從“體制—能力”看,政治發展不僅是政治制度的完善過程,也是政治能力的提升過程。在高速推進的政治發展過程中,體現在黨政關系、國家社會關系、中央地方關系等多個領域的政治整合能力,體現在政治參與領域的政治動員能力以及體現為法律制度體系有效容納廣泛政治參與的政治制度化能力,對于基本政治秩序的維持和政治合法性的鞏固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而上述三個方面在“三統一”中均有所體現,可見這條道路追求政治能力的整體提高。
作為中國政治發展理論邏輯、歷史邏輯和實踐邏輯的統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以復合的方式為人民民主的具體實現規定了框架和路徑,從方向、本質與手段相統一的角度為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實現創造了條件。首先,中國共產黨是最高政治領導力量,黨的領導帶來的強有力的政治權威保證了政治權力的有效行使和基本的政治秩序,從根本上確保人民民主沿著正確的方向發展;其次,人民當家作主帶來的政治動員保證了人民群眾的廣泛政治參與和政治效能感,直接體現了人民民主的目的和本質;最后,依法治國帶來的政治規則保證了民主朝著制度化、法治化、程序化的方向發展,為人民民主的有序實現提供了可靠法治保障。以堅持“三統一”為核心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道路是一條既體現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價值性與科學性、同時也符合政治現代化一般規律的政治發展道路,它為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提供了根本遵循,是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在政治發展道路層面的中國實踐。
2.制度構建:不斷健全人民當家作主的制度體系。
人民民主的有效運轉既需要宏觀層面的道路指引,也離不開中觀和微觀層面的制度構建,尤其需要不斷健全民主制度、豐富民主形式、拓寬民主渠道,用更加成熟、更加定型的制度為人民民主行穩致遠打下深厚牢靠的基礎。在長期實踐中,以“1+3”為“四梁八柱”的人民當家作主制度體系基本形成并不斷健全。
所謂“1”,即作為根本政治制度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它既實現了黨的意志通過全國人大依照法定程序上升為國家意志,同時支持和保證著人民通過各級人民代表大會行使國家權力,是直接體現國體的政體,也是最能體現“三統一”的根本政治制度安排。全國人大和地方各級人大的代表選舉、以立法協商為重點的人大協商、重大事項決策前的民主參與、人大代表對政府部門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監督,分別從民主選舉、民主協商、民主決策、民主監督等方面賦予人民民主真實性。所謂“3”,指的是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三項基本政治制度。其中,作為“新型政黨制度”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既體現了社會主義國家執政黨與參政黨之間的“黨際民主”,同時也以制度化形態的“統一戰線”保障了少數民族、宗教界人士、港澳臺同胞、海外華人華僑、新社會階層等群體的民主權利;中國特色解決民族問題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將國家的集中統一領導與保障少數民族自主地管理本民族、本地區的內部事務的權利相結合,既有利于發展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也有利于從根本上加強黨的領導;覆蓋農村、城市和企事業單位的基層群眾自治制度在空間上全面覆蓋了人民的生產單位和生活單位,城鄉居民和單位職工運用基層選舉的手段組成自我管理、教育、服務和監督的群眾自治組織,實現自下而上的“草根民主”。三項基本政治制度分別從社會主義國家的政黨政治、多民族國家的民族團結和國家統一以及超大治理規模國家的基層民主和社會活力等維度保障人民民主的廣泛性。
從民主渠道和民主形式來看,這套有機聯系、統籌協調、密切配合的制度體系實現了間接民主與直接民主的復合發展;從民主權利來看,這套制度體系實現了選舉權、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的復合保障;從民主過程來看,這套制度體系實現了選舉、協商、決策、管理、監督的復合銜接,將民主的原則融入政策的制定、執行、監督和反饋的全流程、全鏈條之中。作為完整的制度程序和參與實踐相結合的產物,這套制度體系把人民投票選舉的民主政治權利與在日常政治生活中持續參與的權利相結合,極大地豐富了民主的實現形式和評判標準,把人民當家作主具體地、現實地體現到中國共產黨執政和國家治理上來,最終促進人民自身利益的實現和發展。這套制度體系堅持“人民主體性”的價值立場,強調“實質民主”的科學導向,追求民主形式與內容、權利與參與、選舉與協商的統一,涵蓋了政治生活和社會經濟生活的方方面面,貫穿了國家政治生活最頂層到田間地頭、工廠社區等最基層,真正體現了人民意志、保障了人民權益、激發了人民的創造活力,為實踐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基礎。
綜上所述,以堅持“三統一”為核心的政治發展道路和人民當家作主的制度體系是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在中國的實踐形態,它們分別從宏觀的道路層面和更加具體的制度層面共同彰顯著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最大化”理論特征,通過宏觀制度結構與中觀制度安排的耦合實現了對以自由主義民主為代表的“最小化”民主理論的揚棄和超越。
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從九個方面系統闡述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人應該如何學習和實踐馬克思主義,其中專門提到“馬克思主義關于人民民主的思想”。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一方面把對民主的研究與人類的徹底解放結合,通過階級分析方法深刻地揭示了民主的本質、目的和適用范圍;另一方面,通過“類自然科學”的分析方法深刻地揭示了民主的發展規律和實現手段。“階級民主”和“實質民主”的統一是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理論內涵。
唯物政治觀和政治辯證法構成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的根本方法論。作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基本觀點在政治領域的邏輯延伸,這種方法論將政治現象置于社會經濟運動過程中加以研究,強調“經驗的觀察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當根據經驗來揭示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同生產的聯系,而不應當帶有任何神秘和思辨的色彩”,(4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51頁。反對孤立地、靜止地分析民主這一政治現象。基于對“至今的全部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的深刻認識,馬克思主義把民主的核心問題視為“紛繁復雜的政治斗爭中”社會階級的統治問題,(49)從而在新舊階級保持和爭得統治的歷史運動過程中準確揭示了民主政治的基本動力和發展規律,深刻地洞察了民主政治的本質,這決定了它必然是關于民主最全面、最系統、最深刻的思想。
在《法蘭西內戰》中,馬克思曾高度肯定巴黎公社中“階級民主”與“實質民主”得以實踐和制度化的初步嘗試,指出“公社給共和國奠定了真正民主制度的基礎”,因為“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實質上是工人階級的政府,是生產者階級同占有者階級斗爭的產物,是終于發現的可以使勞動在經濟上獲得解放的政治形式。”(5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22、101-102頁。然而,在此后的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史上,如何實現“階級民主”與“實質民主”的統一歷來是縈繞各國共產黨執政和進行社會主義國家建設的重大實踐課題。在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過程中,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在政治發展道路的選擇和民主制度體系的構建兩方面不斷推進人民民主,實現了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與中國實踐的結合。正是由于在實踐中不斷堅持和發展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我國社會主義民主才沿著正確方向發展,成為維護人民根本利益的最廣泛、最真實、最管用的民主。
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今天,民主作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過程中占據著越來越舉足輕重的地位。只有不斷從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創造更加切實有效的人民民主,并在培育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過程中推動馬克思主義人民民主思想更加深入人心,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才能行穩致遠,進而為人類政治文明進步作出充滿中國智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