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施肩吾名下的一首宋詩

□胡 鵬

幽居正想餐霞客，

夜久月寒珠露滴。

千年獨鶴兩三聲，

飛下巖前一枝柏。

這首《秋夜山居二首（其一）》收錄于《全唐詩》卷四九四施肩吾名下。施肩吾，字希圣，睦州分水（今浙江桐廬）人，唐憲宗元和十五年（820年）進士及第，不待除授即歸，隱居洪州西山（一名南昌山，今江西新建縣西）修道，是中唐時期著名詩人，生平行實今多已不可確考。本詩又被收入《全宋詩》卷九七，只是詩題作《唐施肩吾山居有感》，歸為宋仁宗時官至宰執的陳堯佐（963-1044）詩作之一。此外，又重出于《全宋詩》陳堯佐之弟陳堯咨（970-1034）名下，詩題作《施肩吾宅》，文中“餐”（）字作“滄”（）（《全宋詩》，第1094頁），“枝”作“株”，其余同。那么，這首詩的作者到底是誰呢？通過運用陳垣先生提倡的史源學方法，我們可以對此詩版權歸屬問題做出準確的判決。

陳堯咨可以首先排除。

《全宋詩》整理者注謂陳堯咨此詩引自宋施宿《會稽志》卷一三。查今能見到最早的明正德五年（1510年）刻嘉泰《會稽志》卷一三“施肩吾宅”條，云：

施肩吾宅在山陰，唐真人施君肩吾之故居也。陳文惠公詩云：“幽居正想滄霞客，夜久月寒珠露滴。千年獨鶴兩三聲，飛下巖前一株柏。”

陳堯佐字希元，號知余子，慶歷四年（1044年）卒，謚“文惠”。陳堯咨的謚號則是“康肅”。很明顯，《嘉泰會稽志》并未將本詩著錄為陳堯咨所作，此乃整理者一時疏忽所致。

再看施肩吾與陳堯佐。

周勛初先生在《敘〈全唐詩〉成書經過》一文中，已經考證出《全唐詩》主要以季振宜（1630-？）《全唐詩》稿本和胡震亨（1569-1645）《唐音統簽》為基礎編校而成，尤其是中晚唐詩，《統簽》的補佚作用很大。《統簽》卷五一○《施肩吾（二）》中，確收錄《秋夜山居二首》，文字與《全唐詩》所錄全同。不僅如此，《全唐詩》施肩吾卷所收詩，除個別次序略有小異外，基本等同《統簽》，尤其是輯佚的殘句，連排列次序、源出文獻都與《統簽》完全一致，看來在這一點上，《全唐詩》確實利用了《統簽》。胡震亨未明言施肩吾詩的文獻來源，僅引述北宋末黃伯思（1079-1118）跋肩吾集之語“肩吾詩無慮五百篇，陳倩所序，才六十二篇”后，表示自己的增補“雖倍于倩書，而尚虧原本五之四，可為浩嘆”（《唐音統簽》卷五○九，第447頁）。據伯思《東觀馀論·跋施真人集后》，其校訂該集于“政和丁酉歲十一月十二日”（《叢書集成初編》，中華書局，1991年），這部收詩約五百篇的十卷本《施真人集》，不幸于兩宋之際的戰亂中亡佚了。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的施肩吾《西山集》五卷，在宋末馬端臨《文獻通考》中尚有著錄，但已不詳存佚。明人陳弟（1541-1617）《世善堂藏書目》（又稱《一齋書目》）也有著錄。然而，現存的該書目因陳弟曾孫陳元仲（1626-1696）出于炫耀祖宗的目的，于康熙年間據《文獻通考·經籍考》等竄入宋元間即佚失的唐五代書多種，已無法判斷陳弟是否真有藏本。且胡震亨、胡夏客纂輯《統簽》，除自家豐富藏書外，主要利用的是趙琦美、毛晉、錢謙益等人的藏書（冉旭：《〈唐音統簽〉研究》，復旦大學2004年博士論文），與陳弟無涉。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有《西山集》一卷，亦不存。胡震亨所能看到的施肩吾詩，主要來源應是南宋洪邁（1123-1202）原編，明代趙宦光、黃習遠于萬歷丙午年（1606年）整理完畢、丁未年（1607年）重刊的《萬首唐人絕句》。考二書所錄施肩吾詩，除因《絕句》五言詩、七言詩分帙著錄的原因造成次序不同外，包括《秋夜山居二首》在內的絕句文本內容一致，《統簽》多出來的數首乃輯自他處的五七言古體、歌行。由此可見，胡震亨《統簽》吸收了當時已經重刻流行的重編本《絕句》中施肩吾詩，殆無疑義。實際上，考察其他唐人之詩，也可以發現《統簽》大量利用了《絕句》的成果而未注明文獻來源的情況。當然，這在明代是通行的做法，我們不好就此苛責前賢。

盡管趙宦光、黃習遠對洪邁《絕句》做了一番整理工作，“共芟去其謬且復者共二百一十九首，補入四唐名公共一百一人，遺詩共六百五十九首”（黃習遠：《重刻〈萬首唐人絕句〉跋》），無奈洪邁原本謬訛實在太多，改不勝改，大貌未變。洪邁初輯唐人絕句僅五千四百篇，乃取唐人別集整理而成，尚稱精審。不料宋孝宗驚其閎富，賜題“萬首”，為了湊數，便旁搜博采，未免不加考辨簡擇。陳振孫即批評該書“多有本朝人詩在其中”（《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五“《唐人絕句詩集》一百卷”條）。陳尚君先生專門考察了《絕句》誤收唐初以前和入宋后詩歌情況，宋人詩除陳振孫指出的五人涉及五十首外，新考得劉謙、令狐挺、李謹言、韓浦、任生五人九首（《洪邁〈萬首唐人絕句〉考》，《唐詩求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此外，莫礪鋒先生《〈唐詩三百首〉中有宋詩嗎？》考證唐人張旭名下《桃花磯》《山行留客》《春游值雨》三首實為宋人蔡襄之詩（《文學遺產》2001年第5期），而該三首也被《絕句》收入了七言卷七二。本文討論的這首所謂《秋夜山居二首》（其一），實際上也是宋人詩，它的著作權屬于陳堯佐。

孔延之，字長源，臨江軍新淦縣（今江西新干縣）人，歷官有政聲，曾鞏為撰《司封郎中孔君墓志銘》。《會稽掇英總集》在《直齋書錄解題》卷一五有著錄，宋后刊本亡佚，僅憑抄本流傳。清纂修《四庫全書》，借祁承澹生堂抄本謄錄；此后道光元年（1821年）杜氏浣花宗塾刊本出，流布進一步廣泛。

熙寧四年（1071年），孔延之調知越州（會稽），痛惜于會稽雖“稱名區”，而“時移代變”，前賢撰作流傳于今者散亡頗為嚴重，“故自到官，申命隸卒，遍走巖穴，且捃之編蘊，詢之好事，自太史所載，至熙寧以來，其所謂銘志歌詠，得八百五篇，為二十卷，命曰《會稽掇英總集》。詩則以古次律，自近而之遠。文則一始于古，稍以歲月為先后，無所異也”（《會稽掇英總集》原序）。一年后成書。四庫館臣撰《會稽掇英總集提要》，也贊其“所錄詩文，大都由搜巖剔藪而得之，故多出名人集本之外，為世所罕見”。《司封郎中孔君墓志銘》載：“（孔延之）知洪州新建縣，又知筠州新昌縣。還朝……知越州，移知泉州，以母老辭。”（曾鞏撰，陳杏珍、晁繼周點校：《曾鞏集》，中華書局，1984年）孔氏既曾官施肩吾隱居之地（新建），又曾官施氏家居之所（越州）；且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年）陳堯佐謝世時，孔延之年32歲，已于兩年前進士及第進入官場，無論是對治下鄉賢施肩吾還是當朝宰相陳堯佐之詩文，均不可能有舛誤。總而言之，孔延之編此書，態度是極其認真的，文獻材料也多是得自第一手的田野調查和當下見聞，十分可靠。本書向以精博著稱，相對晚了百余年的洪邁《絕句》來說，最接近甚至可能就是原始文本。雖無文獻佐證，我們有理由可以進一步猜想，洪氏在為了湊滿“萬首”而到處搜求、割截、偽造唐人絕句之時，未必沒有從《會稽掇英總集》中有所取資。

從文本本身來看，同樣可知該詩不可能是施肩吾所作。請看首句“幽居正想餐霞客”。“餐霞客”指修仙學道之人。張籍《送施肩吾東歸》詩云“知君本是煙霞客，被薦因來城闕間”，以“煙霞客”稱施肩吾。施肩吾本人亦有詩《春日餐霞閣》寫其居止之處：“灑水初晴物候新，餐霞閣上最宜春。山花四面風吹入，為我鋪床作錦茵。”則“幽居正想餐霞客”中的“餐霞客”，正是施肩吾。稱“正想”，明是后人懷想之語，豈有本人正想自己之理？由上引嘉泰《會稽志》知施肩吾宅在山陰，其又長期以附近的道教洞天四明山為中心在越地活動，現存作品中與越地有關的就有《憶四明山泉》《越中遇寒食》《寄四明山子》《遇越州賀仲宣》《送僧游越》《同諸隱者夜登四明山》《越溪懷古》《宿四明山》《安吉天寧寺聞磬》（俱見《全唐詩》）等諸多作品。而越州（肩吾宅）、明州（四明山）、湖州（遇寒食）、睦州（籍貫地）恰屬陳堯佐于真宗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調任兩浙轉運使時所轄之境。堯佐詩《智果教寺》《題上虞蘭芎山》《憶越州（三首）》《題八勝寺》《湖州碧瀾堂》《閑步過芳菲園》（《全宋詩》卷九七；程瑞釗等著：《陳堯佐詩輯佚注析》，巴蜀書社，1991年）等均作于或回憶上述地區。作為少年時曾從宋初著名道士種放隱居學道之人，陳堯佐任漕使后曾到唐代道士施肩吾故宅一訪，更是情理之中。至于部分文獻著錄的文本微異，或因形近而訛（“”“”），或不會引起甚大歧義（“枝”“株”，當然，鄙意還是“枝”更好一些），置之可也。

關于此詩的作者問題，筆者曾在《陳堯佐詩文輯佚考辨》（《澳門文獻信息學刊》2018年第2期）一文中稍有涉及，惜乎未能深入論述。今詳細考辨如上，以就正于大方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