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秋決獄是中國法律文化的特殊現象,其出現于西漢中期,風行于魏晉南北朝,消歇于唐朝。春秋決獄作為漢朝主要的審判制度更是中國古代法律文化瑰寶。以法理學的視角探尋春秋決獄的源流縱橫,認為其是儒家思想神話皇權恩威并重的體現。嚴格意義上講春秋決獄始于儒學集大成者董仲舒。春秋決獄對漢代司法制度的積極影響有:剛柔并濟,既彌補法律空缺又有利于遏制司法腐敗;法隨時變,改變了司法官員的價值追求。但春秋決獄的消極一面也很嚴重:(一)模糊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擴大司法官員的自由裁量權;(二)雖有遏制司法腐敗功效,但若過分強調“原心定罪”,反而容易增大司法腐敗的可能性。
關鍵詞:司法判例;春秋決獄;董仲舒;春秋;法律影響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0)20-0077-03
一、春秋一詞的來源的法理探究
漢代《春秋》學的變遷,是遵循著一條由《公羊》學到《谷梁》學又到《左傳》學最后到《春秋》諸家合流,不斷地糅合時代思想的過程。《春秋》(或可擴大的其他儒家經典)在某些特定時候,便是承擔了“法律原則”的作用。顧名思義,所謂春秋決獄,就是將《春秋》中的經義和事例,拿來作為斷案的依據[1]。現存的春秋決獄案例有六則:一“子誤傷父”,記載于《太平御覽》;二“夫死改嫁”,記載于《太平御覽》;三“監守自盜”,記載于《白帖》;四“父子為隱”,記載于《通典》;五“不能長育”,記載于《通典》;六“縱麑為傅”,記載于《白孔六帖》[2]344。
要探討春秋的詞源,需要提到在商代是采用春秋二季分法還是春夏秋冬四季分法的爭論,此爭論在我國卜辭學界有過長期的爭論至今未休。如果是二季分法,春秋兩季即可涵蓋一年的時間,《春秋》又是記載魯國的史書,那么很容易知道春秋的詞源,但如果采用四分法,那么此觀點就值得商榷。葉玉森在《殷契鉤沉》中主推四季,他在識讀甲骨文中就曾找出春夏秋冬四字[3]62。也有《三統歷》所云:“春為陽中,萬物以生;秋為陰中,萬物以成,故名《春秋》。”還有《春秋說》認為孔子作春秋“始于春,終于秋,道春為生物之始,而秋為成物之終。”說到現在,似乎并未對春秋一詞的詞源給出明確答案,春秋之所以可以用來判案,說明春秋的來源需要從法理學方面探究:一年之中只有春分與秋分二日,晝夜時間相等,《春秋》作為一本歷史評述類的書籍,又有褒貶微言大義,起名春秋是為了追求公平公正,不偏不倚。這也是《春秋》可以用來影響司法判例的重要原因,因為在法理學中法的價值追求就包含公平、正義等。
二、春秋決獄的源流縱橫
(一)法律條文繁瑣,不可嗜讀,需要通用的原則指導司法
法律條文太過繁雜,典者不能嗜讀。這樣看來在漢代一個執掌司法的官員,要想通過在當時施行的法律判決案件有些許困難,因為法律繁多不能窮盡,有交叉沖突現象,這樣“春秋決獄”中“論心定罪”的重要彌補作用就顯現了出來。假設漢代一個司法者在沒有“春秋決獄”的情況下,要做一個司法判決,需要對法律條文的掌握做到足夠詳細的解讀,但法律條文復雜,有沖突交叉,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就出現了“春秋決獄”。
(二)儒家思想神話,皇權恩威并重的體現
“法律儒家化”,由瞿同祖首倡并被學者所普遍接受[4]。而當時的社會環境“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儒家思想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那么勢必會形成一種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公平觀念,司法要追求公平,那么以《春秋》決獄就收到了大眾的認可。在封建社會皇帝個人的偏愛很容易影響到天下的運勢。如朱棣遷都存在著朱棣吃不習慣南方飯食而喜北方面食的傳聞。對于皇權趨向,首先要提及一下漢武帝與竇太后的關系。我們都知道漢武帝不僅握有實權而且喜歡黃老學說,還想要樹立千古一帝的威信,并不會遵從前人,因為文景二帝經濟政治文化發展已經到達一個近乎不可超越的高度,必然要開辟一條嶄新的道路。其次在漢武帝之前對于匈奴大都采取“和親”的方式,而到漢武帝時是比較強硬的,這就使得漢武帝會選擇公羊學中《春秋》里的“尊王攘夷”的思想。
(三)董仲舒初倡一統,王佐之材
董仲舒是西漢時代重要的政治哲學家,也是中國歷史上影響極大的重要思想家之一,上承孔子,下啟朱熹,始推陰陽,為群儒首,前對漢武,后相江都,初倡統一,罷百家書。董仲舒早年專心研究《春秋》公羊學,在漢景帝時代任經學博士,并教授眾多弟子。他有許多學術成果,《春秋繁露》是董仲舒的代表作,《天人三策》是他的思想精華,漢武帝時期,他參加對策,連續三次得到漢武帝的賞識,被任命為江都相。
西漢時期,公羊學很盛行,在政治上影響很大,實際上是董仲舒思想對朝廷政治影響的結果。因此漢代思想家認為董仲舒“始推陰陽,為群儒首”。劉向說:“董仲舒有王佐之材”。在“春秋決獄”的推動過程中董仲舒的個人才能是不可忽視的。董仲舒作為儒家學說的一個典型代表人物,《春秋公羊傳》的集大成者,研究董仲舒也多多少少會附帶“春秋決獄”。但筆者認為在眾多觀點中總結兩條主流的觀點:一是董仲舒促成了“春秋決獄”,是“春秋決獄”的首創者;二是“春秋決獄”自古就有,董仲舒并不是首創,他只是積極的倡導者之一。
持前者觀點的最典型的代表是法史學界老前輩瞿同祖先生,董仲舒不但在德行上表現出對于德刑不偏廢的態度,而且事實上他以《春秋》決獄,是以儒家的經義應用于法律的第一人。以儒為體,以法為用。實是真正的溝通徳治與法治,融會儒法兩家思想于一的實行家[5]344。學者多認同引用翟同祖先生的觀點。再比如蔣義泰先生,他認為最早運用《春秋》,將經學引入法律之中的當推漢代《公羊》大師董仲舒。此觀點影響范圍廣,強度大,持續時間長。
而持后者觀點者沒有前者多,但影響深遠。其中最具代表的是朱宏才先生,他對董仲舒于“春秋決獄”中總結前人的觀點做了系統詳細的論述,深刻而高屋建瓴。他認為董仲舒只是“春秋決獄”積極的倡導者而非首創者。楊向善認為“春秋決獄”最早可追溯到荀子,他指出荀子是最講究察于名實的,受他影響的公羊學派于名實也最斟酌,所以漢人要以公羊治獄。為抵抗思孟的五行說,這一派曾經提倡三統說。在西漢,當儒家復興以后,集這兩派之大成的人是董仲舒。董生在儒家中的地位,等于法家的韓非,理學家的朱熹[6]43。
學術界之所以有諸多觀點,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春秋決獄”的定義理解不同。不過,嚴格意義上講春秋決獄始于董仲舒。《春秋》成書于孔子,他的學術思想在當時被人們公認為正義,而法律更多的是在實現人們心中的正義,只要儒學占統治地位的國家或地區如戰國時期的齊國或多或少會有《春秋》影響司法判決,但真正的春秋決獄這一制度是董仲舒首創,也就是張湯向董仲舒問案,董仲舒把春秋案子悉數記錄,使之成為一種制度。
三、春秋決獄對漢代司法制度的積極影響
(一)剛柔并濟:既能彌補法律空缺又有利于遏制司法腐敗
法律具有滯后性,“春秋決獄”可以彌補法律的缺陷,可以讓法律很好適應社會的發展。例如在《春秋決獄六則》中的案例一“子誤傷父”的案例中,按照當時的法律“毆父也,當梟首”根據《太平御覽》董仲舒認為:“《春秋》之義,許止父病進藥而卒,君子固心赦而不誅。甲非律所謂毆父,不當坐”在這個案例中如果遵從當時的法律,對于一無所知的兒子來講,很顯然很不公平,引經入律以后可以有效彌補法律的僵硬缺陷。
在我們看到它“柔性”的同時,又能看到“春秋決獄”與司法腐敗的關系,多數人認為春秋決獄是增長司法腐敗的。但筆者做了一下分析:“春秋決獄”提倡“原心定罪”給了法官很大的裁量權,導致了司法官員腐敗任意判決。但是董仲舒所給的《春秋》判例少之又少,《太平御覽》《白帖》和《通典》等記述也僅有六則。一旦遇到與此相同的情形案例法官就無法任意判決,只能遵從董仲舒給的判決來判決,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春秋決獄”也可以遏制司法腐敗的,只是效果甚微。在今天我們最高法院為了提高司法公信力,在立法傾向上也更加地考慮“同案同判”[7]。
(二)法隨時變:改變了司法官員的價值追求
隨著法律制度的變革,司法官員從以前僵硬價值理念發展為一種比較靈活適應社會發展的理念價值。其中主要的原因是漢代承襲秦朝的法律,秦國的法律大多還是比較野蠻的奴隸制度法律,漢朝處在由奴隸制刑罰向封建制度刑罰的轉變,“春秋決獄”也起到了巨大的推進作用。商鞅提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8]7強調法因時而變。人們是感性的,法律在設計的時候總會把人想的過于理性化。這就導致了在司法實踐中的諸多問題。換言之當法與大眾主流的道德發生沖突時,在“春秋決獄”中更多的是傾向于道德。例如在《春秋決獄六則》中的案例五“不能長育”的案例中,《通典》中董仲舒認為:“甲與乙,于義已絕矣。”甲非律所謂毆父,不當坐,但《春秋》上提倡父子一方犯罪后可以互相隱藏。董仲舒認為他們是父子關系,所以甲不能判罪。按照當時法律,藏匿犯人要受重刑,但因為在當時人們主流的觀念中父子藏匿,養子也能延續香火的觀念才導致了這樣一種判決,在當時老百姓心中也成一種不成文的規則。這種價值追求正是民心所向,也是天理、國法、人情相結合的體現。
四、春秋決獄對漢代司法制度的消極一面
(一)模糊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擴大司法官員的自由裁量權
“春秋決獄”與其說是司法價值的重大變革,毋寧說是來自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倫理道德的高調回歸[9]。“春秋決獄”使法律和道德的界限更加模糊,以至于法律“其自身獨立性受到了制約,最終受到倫理道德的制約。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中認為,國家法官只不過是講法律的嘴,僅僅是被動的,沒有能力削弱法的強制性和嚴格性。然而事實上并非如此,因為中外法官都有自由裁量的權利,權利的大小根據所處時代不同各異,“春秋決獄”就是中國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鼎盛時代,后來演化成為任意的擴大,帶來很多弊端。在《春秋決事比》中女子改嫁案中,當時漢律“夫死未葬,法無許嫁,以私為人妻,當棄市。”董仲舒認為,法律有規定的應當按照法律規定,但是法律和現實發生沖突時,如若依據法律有違社會正義。按照春秋之義,夫死無男,有更嫁之道,這是儒家倫理的基本要求。董仲舒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后來演化成為法官違背法律的根據。
(二)過分強調“原心定罪”增大了司法腐敗的可能性
前文提到“春秋決獄”對于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遏制司法腐敗的現象,但在逐漸發展過程中卻對司法制度起到破壞的作用。“春秋決獄”的核心是“論心定罪”,也就是說,要以人們的主觀動機是否符合儒家所倡導的禮義標準來決定刑事責任的有無與輕重。董仲舒說:“《春秋》之聽獄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志邪者不待成,首惡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論輕。”[10]動機邪惡的人即使沒有著手實施犯罪或者犯罪沒有得逞也要受懲罰;共同犯罪中的主犯要予以重罰;如果動機純正,主觀上沒有惡念,即使造成了損害結果,也應當免刑或從輕處斷。后來的儒士桓寬對此作了更為經典的總結,“春秋之治獄,論心定罪,意善而違于法者免,意惡而合于法者誅”。明確聲稱,符合儒家精神的,即使違反了法律也可以得到赦免;與儒家精神相悖的,哪怕是符合法律規定亦要受處罰。其實秦朝時也有所謂的“論心定罪”,不過二者內涵迥異。《秦律》中的“論心定罪”指考察犯罪者主觀上有無過錯,即有無犯罪意識,沒有過錯則不為罪。如雖然替他人銷了贓,但主觀上并不知道是贓物,就不以犯罪論;春秋決獄中的“論心定罪”則是以儒家經義為尺度,要看行為人的言行是否符合儒家所宣揚的善惡標準。
決斷事情的規則應當是具體的、確定的,而儒家的經典則是抽象的、原則的,特別是被漢儒們奉為最高權威的《春秋》,是孔子有意把自己的觀點隱藏于字謎之中的晦澀之極的著作,極易穿鑿附會,任意解釋。運用《春秋》來裁決案件,對同一案件可以援引不同的語錄例證來做出不同的判決,隨意性很強,章太炎就說:“漢儒者往往喜舍法律明文而援經誅心以為斷”。“春秋決獄”的這一特點,容易導致它在司法實踐中的濫用。官員們可以借口思想不良而殺害無辜,也可以用動機善良為由來保護犯罪,這就無可避免地會造成司法的混亂。而且,“春秋決獄”的方式把儒家經義置于法律之上,是對國家法律權威的蔑視,難免造成“人治”局面的出現。
但是“春秋決獄”也有一定的合理因素。它強調情理道德的作用,在處斷案件時綜合分析與罪行有關的各種要素尤其是人們主觀上的善惡,根據不同的情形靈活處理,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法律的僵化性。比如殺人者死是確定不移的法條,但殺人的具體情形有千千萬萬,有為泄私憤而殺人的,也有純粹出于公心而殺人的;有動機特別卑劣的,也有殺人之起因堪憐的,一概而論顯然不恰當。這時,適當地考察殺人者的主觀因素以決定罪行的輕重,無疑是可取的,但是不能逾越法律的底線,破壞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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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曹燦陽(1995—),男,回族,河南郟縣人,單位為揚州大學,研究方向為法理學、法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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