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譚建斌/ 楊麗珍 (吉首大學)
湘西是我國巫儺文化的重要發祥地,至今在湘西民間遺存并流傳的有巫舞、儺舞、巫歌、儺戲、儺技等上百種的藝術形態。隨著湘西旅游業的快速發展和“神秘湘西”品牌的打造,以往被視為愚昧、落后的巫儺文化得到了空前開發和利用,在當代舞臺上越來越多的巫儺舞蹈作品呈現在了大眾的視野中。巫儺舞蹈作為湘西最具區域民族文化特色的民間藝術形式,欣喜地成為了各景區旅游演藝晚會和湘西州各大比賽、展演、慶典晚會等舞臺上的“座上賓”。為了“神秘”或怕不夠“神秘”,編導們都使出了渾身解數,有的不惜重金聘請國內著名舞蹈編導進行指導與創作,一時間以巫儺為題材的舞蹈創作作品集中涌現,創作理念與方法不斷的碰撞與匯集,也使得湘西巫儺題材的舞蹈作品在創作方面存在的一些缺失也突顯出來。
湘西巫儺題材舞蹈創作最早可追溯上世紀50年代,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一大批專家深入湖南湘西以及江西、廣西等地對儺舞進行普查。在湘西重點考察了土家族、苗族的儺戲和宗教祭祀舞蹈,挖掘整理并提煉出了一系列舞蹈基本元素,在此基礎上,創作出了大量的如擺手舞、銅鈴舞、跳喪舞、儺愿舞、跳香舞、接龍舞、綹巾舞等次生態舞蹈形態。此次普查工作對于湘西民族舞蹈創作意義重大,不僅為以后的巫儺舞蹈進行舞臺化創作提供了豐富素材,還確立了巫儺舞蹈的基本形態。
上世紀60年代,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歌舞團率先對湘西巫儺舞蹈進行了舞臺化專業創作的嘗試,圍繞巫儺舞蹈素材創作出了系列舞蹈作品并搬演于舞臺。如楊秀昌創作的《銅鈴舞》,就是根據土家族祭祀儀式中梯瑪做法表演情景,從中挖掘素材、提煉動作而編創的。其與余方華共同創作的舞蹈《跳仙》,也是取材于湘西苗族還儺愿儀式,通過對祭師巴代在儀式中的肢體表演,進行加工提煉而完成的作品創作。這兩個舞蹈都取材于巫儺,民族特色濃郁,編導更多關注和強調舞蹈風格的原生性,而創作手法略顯單一。“文革”期間,有關巫儺題材的藝術創作無人敢觸及,創作的都是如《解放軍野營到苗寨》《躍進鼓舞》等為工農兵服務具有強烈政治色彩的文藝作品。改革開放初期,編導們被壓制已久的創作激情在解放思想的社會背景下瞬間引爆,創作了一大批反映新時代風貌的優秀舞蹈作品。余大鳴等根據苗族人民的勞動生活創作了舞蹈作品《撈蝦》,充分表達了湘西人民在新時代下對美好生活的熱愛;謝曉泳從苗族趕邊邊場中取材而創作的舞蹈《臘爾山歌》,則充分表現了苗族青年男女對美好愛情的向往。這一時期,因為受到各種新思潮的影響以及現代編舞技法的融合應用,創作的舞蹈作品主題更鮮明、藝術性更高,觀賞性更強。
90年代以后,為了全面繁榮社會主義文藝事業,從中央到地方各種文藝會演或賽事疊疊頻出。這個時期是湘西民族歌舞創作的高峰期,無論是創作的作品數量,還是創作的藝術水準,都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如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歌舞團創作的《簸谷》《踩瓦泥》《刮麻》《扯扯扯》等舞蹈堪稱當時的精品之作,其中《簸谷》和《踩瓦泥》因其濃烈的湘西生活氣息與純樸的藝術追求,在全國舞蹈大賽中獲得佳績。1996年,謝曉泳等根據沈從文同名小說而改編的民族舞劇《邊城》,以濃郁的民族特色、新穎的創作手法和高尚的藝術品位一舉奪得第六屆文華大獎。1997年胡明珠等創作出了大型民族舞蹈詩《扎花女》,被業內專家譽為“湘西民族歌舞創作高峰”的代表作。此后,以“巫儺”為素材的舞蹈作品創作,基本涵蓋在了如《霞生山水間》《我的湘西》《煙雨鳳凰》和《鳳凰》等大型舞劇(舞蹈詩)中。
巫儺舞蹈是一種內涵“巫儺”信仰而又不乏“審美”表達的民間宗教藝術形式。在歷史的長河中,湘西巫儺舞蹈在形態上歷經過三次巨變,但是,其原始宗教信仰內核和酬神祭祖、祈祥納吉、驅邪逐疫的主旨功能,以及借助肢體語言以巫術的形式來表達其對大自然和對生命認知的原生意義沒有發生改變。當前,湘西地區遺存的巫儺舞蹈大致可以分為敬神降福許愿、酬神還愿和“跳大神”三大類,三類巫儺舞蹈都有著各自不同的表演目的和功能,以及有著其既定且嚴格的表演程序和套路,在舞蹈動作、表現內容以及整個舞蹈的氛圍與色彩等方面也不盡相同,其所表達的意義存在很大的差異性。
然而,在當今的湘西表演舞臺上,但凡在表現災難、死亡和慶賀等主題時,看到的舞蹈表演都是巴代或梯瑪頭戴鳳冠,身著紅袍,手握法器翩翩起舞的身影,不管是酬神祭祖,還是祈福納吉,或是驅邪逐疫,舞蹈動作都是千遍一律,舞蹈氛圍也多為低沉、陰森。舞蹈詩《煙雨鳳凰》中有一段巫儺舞蹈表演,表現的主題是苗族人民慶豐收,舞臺上莊肅而神秘,幾十位舞者手持法器司刀與綹巾,通過顫膝走罡步動律和抖舞綹巾做飛巾、掃塵、披梅花、托梅花等鏗鏘有力的動作。殊不知,這些動作因其特定的含義,只有在驅邪趕鬼和超度亡靈時才能表演。慶豐收儀式是湘西苗族在每年的立秋日即“趕秋節”舉行,表現的是以歌舞酬神還愿,儀式場面歡快熱烈,舞蹈的娛樂性強,動作幅度大,跳躍感強,通常會有仰頭翻身、跨腿旋轉、單腿跳躍等動作。由于舞蹈編導對巫儺舞蹈表現意義的混淆或變相運用,致使舞蹈詩《煙雨鳳凰》中的巫儺舞蹈內涵表達失位。在湘西州慶祝建黨90周年文藝晚會上,筆者作為評委,目睹了本土小有名氣的舞蹈編導所創作的一個舞蹈節目《祈福》,作品素材取自苗族巴代手訣,在舞蹈結尾部分,通過演員不斷變化擺出各種寓意吉祥的手勢造型,加上音樂旁白(苗語祝福語)以表達苗族人民對黨的生日祝福。這種牽強附會的生硬移植創作手法,其實質是對巫儺舞蹈原生意義的變相運用,這樣的舞臺作品難以喚起觀眾的共鳴。
巫儺舞蹈作為民間原始宗教藝術形式,有著一套特定而嚴格的動作體系。然而,在當代舞臺創作活動中,編導們主觀上大肆的融合現代舞蹈技藝元素,造成巫儺舞蹈種類的屬性模糊不清。舞蹈的基本要素包含動作、節奏、表情,動作是舞蹈的基本手段,節奏是舞蹈的律動基礎,表情是舞蹈的基本核心,三要素既有相對的獨立性,又是緊密相聯的。巫儺舞蹈幾千年來依然頑強的在湘西這片土地上生存,除了其獨特的內涵,還與其自成體系的動作語匯、動律、節奏等因素有關,正是這些基本要素的綜合,才形成了巫儺舞蹈獨具一格的風格。
《儺頌》是由湘西民族藝術團創作的一個群舞,這部作品主要是表現苗族先民以樂通神、以舞娛神的手段來驅逐瘟疫,通過祈福的方式平衡人類與外界非人類力量之間生存矛盾的關系,是民俗信仰的依托。雖然這部作品的出發點是以巫儺舞蹈中的祈福為動機創編的,但縱觀整個舞蹈作品,編導對巫儺舞蹈基本要素的把握與運用明顯出現了偏差。首先,儺面具是儺舞最為顯著的標志性特征,也是儺舞表演的基本要素之一,但是編導運用了川劇中的變臉面具穿插于舞蹈祈福表演過程中,導致舞種界限模糊不清。觀眾難免不心生疑惑,這究竟是湘西儺舞還是四川戲劇?同時,在舞蹈的高潮部分,編導加入了大量的現代舞蹈中的跳、轉、翻等技術技巧動作,雖然在視覺上帶給觀眾一種強烈的沖擊力,但是它已不是湘西儺舞了。湘西儺舞有著自己獨特的運動規律,獨特的內涵,還有其自成體系動作語匯、動律節奏等要素下所形成的獨特風格與審美意識。編導肆意運用現代舞蹈技藝元素,不僅抹煞了巫儺舞蹈的民族、地域和風俗特性,還喪失了湘西巫儺舞蹈獨特的風格特征和審美意識。在湘西巫儺舞蹈舞臺化創作實踐中,大量的融合現代舞蹈技藝元素,看似是對傳統民族文化的創新發展,實質是對民間歷史文化精神的扭曲和傷害。因此,舞蹈編導在《儺頌》中融入現代舞蹈技藝中的跳、轉、翻等“新鮮血液”,不僅沒有給作品添彩,反而模糊了巫儺舞蹈的種類界限,讓觀賞者在觀看的過程中一直徘徊在“是”與“不是”之間。
舞蹈在其生成、發展過程中,音樂、服飾等始終是重要的伴同物,舞蹈借助音樂、服飾和舞美燈光等營造意境、塑造形象。在現代科技快速發展的今天,舞臺美術與燈光更加成為了舞臺表演藝術不可或缺的重要輔助手段。但是,繁瑣縟節的、過度的舞美“包裝”不僅畫蛇添足,而且還導致藝術本體的萎縮。舞蹈是一門綜合性的藝術,人體動作始終是舞蹈的核心物,音樂、道具、服飾和舞美燈光等只是舞蹈的伴同物。然而,在當下繁雜浮夸成風的商業社會下,舞蹈藝術的核心物和伴同物之間的關系被徹底顛覆,為了一味的追求華麗和所謂的大制作,編導們投機取巧,把大部分精力花在了舞臺的包裝上。殊不知,舞蹈的特點是在于以肢體語言來傳達思想和表現美感,各種繁瑣縟節的包裝,反而會消弱舞蹈本體藝術美。
舞蹈《英魂歸鄉》講述的是清代苗族將領羅榮光率領苗家子弟抗擊八國聯軍戰死大沽炮臺的歷史事件,編導通過湘西苗族“趕尸”的形式,演繹戰死他鄉的苗族英靈在巫師的咒語下一路歸故鄉的悲壯情景。在舞臺表演過程中,導演刻意加強了舞美設計與舞臺燈光的應用,通過舞臺燈光夢幻般的變化,也的確給舞蹈表演營造出了一種神秘的氣氛。但是,觀眾在欣賞完后難免會產生失落感,因為在絢麗多彩的燈效下,只見到滿臺忽隱忽現的人影,根本無法欣賞到舞蹈表演,舞蹈動作和舞蹈構圖畫面等統統被強大的燈光所掩蓋。舞美設計與舞臺燈光是現代舞臺表演藝術中的一種輔助方式與手段,恰到火候的舞美與燈光通常會給舞蹈表演增添更好的舞臺視覺效果與藝術氛圍。然而在舞蹈《英魂歸鄉》的表演中,導演忽視了舞臺燈光與舞蹈表演之間的邏輯關系,過度強調了舞美燈光對舞蹈表演的作用,非但沒有給舞蹈表演添彩增色,相反還弱化了舞蹈本體藝術性。實踐證明,去掉“嬌柔粉飾”與“繁瑣縟節”的舞臺化包裝,讓舞蹈藝術回歸于藝術本身,這樣才會更加吸引觀眾。
生活是藝術創作的源泉,所有的藝術創作素材都是來源于生活。湘西巫儺舞蹈根植于民間,具有鮮明的本土風格與區域民族文化特征。深入實地調研與藝術采風活動,是每一個優秀舞蹈編導必須要做的基礎工作,也是對民族傳統藝術進行舞臺化創作的前提。作為一名優秀的舞蹈編導既要掌握舞蹈創作理論和對編創技法的嫻熟應用,還要熟悉、認識所要表現的生活,并且有了切身的感受之后,才能創作出好的藝術作品。舞蹈編導掌握的生活素材越多,他的編導視野就越廣,藝術表現力就越強。湘西巫儺舞蹈種類繁多,形態各異,編導只有深入民間體驗生活和調研,才能收集到更多的原始素材與更準確的把握巫儺舞蹈的原始動律和風格,在熟悉、觀察、體驗生活的基礎上,透過現象看本質,以豐富的生活材料為基礎,才能夠創造出風格純正和符合民族特性的舞臺藝術作品。
堅守少數民族文化的精神內涵,保留本土少數民族文化的核心,是湘西巫儺舞蹈發展之路。巫儺文化是湘西民間傳統舞蹈的“母體”,編導在編創過程中應以原生態民族的動態傳承為基礎,深入把握該民族的地域文化、風俗習慣以及民族精神等,不應過度追求現代舞蹈技術技巧而忽略了民族文化的本質,繼而造成對原生態民族文化屬性與原始意義的缺失。在當今與時俱進的思想變革中,對民族傳統藝術的“民族性”堅守和對“尋根”意識與精神的追求,猶如樹葉藏于森林之中,隱約可見又無處不在。因此,在對湘西巫儺舞蹈進行舞臺化創作時,舞蹈編導必須要立足湘西民族傳統文化,把握巫儺文化的內核與原生要義,將原始意味的民間舞蹈語言融入民族的歷史、信仰和情感之中,在舞臺上用舞蹈形象展現出民族文化的風采和內涵,讓湘西巫儺舞蹈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在“時代性”中突現“民族性”。
民族舞蹈創作一般從外在形態和舞蹈語匯自身的傳統語義入手,通過舞蹈特有的編創手法對動作素材加以時、空、力的變化發展,強調其風格性的延伸,以典型的動態形象把握住民族的風情韻味,營造出舞臺作品所需的意境,從而使觀眾得到美的視覺享受。巫儺題材舞蹈作品創作的基點有兩方面:一是提煉出最為典型的元素動作,二是抓住巫儺舞蹈的文化內涵。巫儺儀式中的特定舞姿、步伐、手勢、動律以及法器道具等,這些元素是作品創作的主要材料,編創者在深刻理解與把握巫儺舞蹈內含的精神文化實質與其特定動作意指的基礎上,可以采用恰當的創作手法對巫儺舞蹈的動作素材進行藝術加工處理,以充分展示巫儺舞蹈的藝術美與意境美。
湘西巫儺舞蹈作為一種特殊的身體文化,其遵循的是民族的記憶邏輯和普世生存理念,是湘西人民生活基礎情感和生活經驗的詩化凝結。對湘西巫儺舞蹈這一傳統藝術的傳承與創新發展,是我們當代民族文藝工作者的社會責任。當我們從旁觀者轉變為參與者的時候,才可能對湘西巫儺舞蹈在舞臺化創作過程中,產生出更多的理性思考。讓我們在思考中前行,共同呵護湘西巫儺舞蹈這一古老的藝術之花,使其在當代表演舞臺上綻放出新的藝術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