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心中永遠的“咪咪”— 記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米蕾拉·弗蕾妮

李 姍、 李曉楠

2020年2月9日，偉大的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米蕾拉·弗蕾妮（Mirella Freni）在意大利摩德納（Modena）的家中病逝，享年84歲。大師縱橫舞臺50年有余，足跡遍布全球，世界最頂尖的斯卡拉歌劇院、大都會歌劇院、英國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等都曾留下過她精彩的演出，弗蕾妮是當之無愧的意大利“歌劇女王”。

生而不凡的女高音

弗蕾妮的故鄉摩德納位于意大利北部，這座城市不僅土地肥沃，氣候宜人，更滋養著古老的文明，從文藝復興開始就不斷孕育著眾多的藝術先驅。

1935年2月27日，弗蕾妮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她的母親與帕瓦羅蒂的母親工作于同一家雪茄工廠，父親是理發師。弗蕾妮出生7個月后，帕瓦羅蒂也降臨人世，巧合的是他們由同一位奶媽喂養長大。另外，弗蕾妮的姨媽是一位女高音，而帕瓦羅蒂的父親是一位男高音，因此，弗蕾妮和帕瓦羅蒂都是在歌劇的氛圍中長大的。5歲那年，弗蕾妮的叔叔偶然播放了歌劇《拉美莫爾的露琪亞》中的一段詠嘆調，弗蕾妮便隨著錄音一起哼唱?！拔页怂械囊舴?！”1997年，弗蕾妮在采訪中回憶這段幼年情景時說。“我的家人都很驚訝，但是我的父親，像費加羅一樣，是一位理發師……他打了我一巴掌（雖然是愛我的）……我氣得好長時間都不肯再唱一個音符?！彼遥@段小小的波折并沒有扼殺弗蕾妮的歌唱天賦。12歲時，叔叔鼓勵她參加電視臺舉辦的比賽，她演唱了歌劇《蝴蝶夫人》中的詠嘆調《晴朗的一天》并獲了大獎，而且得到評委之一男高音歌唱家吉利（Beniamino Gigli）的欣賞，他告誡弗蕾妮變聲之后再進行專業的聲樂學習和訓練。這番鼓勵成為弗蕾妮歌唱事業發展的金石之言。

弗蕾妮曾與帕瓦羅蒂一同到曼圖亞（Mantua）學習，師從著名聲樂教師埃托雷·康波加利亞尼（Ettore Campogalliani），這也是苔芭爾迪（Renata Tebaldi）、斯科托（Renata Scotto）、貝爾岡齊（Carlo Bergonzi）等人的老師。

1955年3月3日，弗蕾妮首次登上摩德納市政歌劇院（現帕瓦羅蒂歌劇院）的舞臺，演唱《卡門》中的米凱拉一角，受到觀眾一致好評。然而，次年弗蕾妮便嫁人生女。后來，在丈夫的鼓勵下重返舞臺，于1956年贏得“瓦萊利（Verelli）大獎”。之后，弗蕾妮獲得機會在都靈歌劇院參加歌劇《藝術家的生涯》的演出，而其中咪咪這一角色成就了她一生的歌劇光輝。

接下來的幾年，弗蕾妮的演唱足跡遍布歐洲，歌唱能力也在一個個角色中磨煉、成長。1960年，英國“格林德波恩歌劇節”，她飾演了莫扎特的歌劇《唐璜》中的采琳娜，與薩瑟蘭（Joan Sutherland）同臺；1961年，在倫敦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她飾演了威爾第的歌劇《法爾斯塔夫》中的納內塔；1962年，她登上了斯卡拉歌劇院，替代斯科托再次出演納內塔。至此，弗蕾妮完成了她在歐洲頂級歌劇院的成功亮相。1963年，與著名指揮家卡拉揚的相識成為弗蕾妮歌唱生涯中至關重要的轉折點，他們合作的歌劇《藝術家的生涯》取得了巨大成功，并開始了長期合作。1965年，弗蕾妮成為美國大都會歌劇院的獨唱演員，與摯友帕瓦羅蒂合作，出演了咪咪一角，并大獲成功。1965年，她又與男高音拉伊蒙蒂（Gianni Raimondi）合作錄制了電影版歌劇《藝術家的生涯》。1970年之后，弗蕾妮開始演唱威爾第的歌劇并感嘆：“你必須唱的正確。以一種干凈、均衡的線條，比普契尼那種隨處都可以加大音量的歌劇均衡得多?！痹诳ɡ瓝P的指揮下，弗蕾妮飾演了《奧賽羅》中的苔絲德蒙娜、《唐·卡洛》中的伊麗莎白，還有《阿依達》《蝴蝶夫人》，并錄制了唱片。

20世紀80年代之后，弗蕾妮擴大了演唱角色的范圍，相繼演出了歌劇《曼儂·萊斯科》《阿德里亞娜·萊科芙露爾》《費多拉》《安德里安娜·西利亞》等，每個角色都獲得了觀眾們的喜愛。之后，弗蕾妮開始關注并嘗試俄語歌劇的演唱，通過飾演歌劇《葉甫根尼·奧涅金》中的塔姬亞娜和歌劇《黑桃皇后》中的麗莎等角色獲得了認可。在這期間，她的第二任丈夫、男低音歌唱家加烏洛夫（Nicolai Ghiaurov）在她的歌唱語言和風格上都提供了很大幫助。

2005年4月11日，70歲高齡的弗蕾妮選擇在華盛頓國家歌劇院出演圣女貞德一角，來告別她熱愛的音樂舞臺。在將近50年的歌唱生涯中，她的聲音始終保持著極高的質量，她塑造的每個角色都深入人心。然而，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駐，在觀眾們熱淚盈眶的依戀和不舍中，這位偉大的歌劇女神告別了舞臺。

深入人心的繡花女

“我是在這個舞臺上認識他的。他想聽我唱歌，我就跟著他進了一間有鋼琴的房間。當他說只想聽最后一幕時，我很激動，因為他正在尋找一位藝術家合作?！边@是弗蕾妮回憶與卡拉揚第一次邂逅的場景，也正是1963年的這次會面成就了弗蕾妮膾炙人口的咪咪形象。弗蕾妮如愿獲得了與卡拉揚合作的寶貴機會，而導演也是著名的澤菲雷利（Franco Zeffrell）。就在1963年1月31日，他們合作的《藝術家的生涯》取得了極大成功，并于同年在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再次上演。至此，卡拉揚成為弗蕾妮的良師益友，而弗蕾妮也成為卡拉揚最為推崇的歌唱家之一。在1965年大都會歌劇院版的《藝術家的生涯》中，弗蕾妮與摯友帕瓦羅蒂合作，再次演唱了咪咪，二人的默契配合和純正的意大利風格，在國際范圍內獲得了高度認可。弗蕾妮演繹出的親切、善良、溫柔又略帶羞澀的少女，幾近完美地詮釋了觀眾們心中的繡花女形象。她把出身貧寒、性格內斂而又柔弱溫暖的咪咪，對生活有美好的憧憬，對愛情有浪漫的向往，以及遭遇不幸、面對病痛卻依然天真樂觀的悲憐表現得淋漓盡致。

1965年，弗蕾妮再次與指揮卡拉揚、導演澤菲雷利合作，再加上男高音拉伊蒙蒂，共同完成了史上最經典的電影版《藝術家的生涯》的拍攝。他們在慕尼黑歌劇院錄制原聲，在米蘭進行拍攝。這個電影版本中有弗蕾妮很多特寫鏡頭，將更為細膩動人的咪咪呈獻給觀眾。在《時代》的檔案中記載著1965年10月20日紐約大都會區有57家劇院安排了這部電影的放映，“弗蕾妮扮演的咪咪，既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年輕女人，又是一個膽怯的小女孩，她很精致……（她）懂得小手勢的藝術—小精靈般的微笑幾乎在出現之前就消失了，害羞的目光時而表露、時而收回。這些表現在情感上和身體上都更接近咪咪。”這一電影版歌劇非常成功，弗蕾妮的咪咪形象深深地烙印在了全世界觀眾的心中，成為該角色的經典代言人。

1968年，當弗蕾妮再次回到家鄉摩德納演唱咪咪時，出場的瞬間便掌聲雷動，觀眾們激動得起身歡迎，幾乎淹沒了舞臺的聲音。這個出身平凡卻迸發出人性耀眼光芒的純真少女，仿佛已與弗蕾妮合體，同樣對藝術與美好充滿向往，同樣無怨無悔地奉獻著。1972年，弗蕾妮、卡拉揚和帕瓦羅蒂合作的歌劇《藝術家的生涯》CD版，由聲樂類唱片最權威的迪卡（Decca）唱片公司出版。《紐約時報》著名樂評人表示：“帕瓦羅蒂所飾演的魯道夫在這張錄音中聽上去華麗而朝氣蓬勃，弗蕾妮飾演的咪咪則擁有著優雅的嗓音……他們的表現細膩流暢，并且在某些地方顯得相當克制，人們通過這一錄音版本可以察覺他們對音樂全心全意的熱愛?！?/p>

弗蕾妮的演唱生涯一直與咪咪相伴，她對咪咪的詮釋，無論從聲音特色、技術掌控，還是音樂表達、表演風格等方面，都獨具特色。一方面，她的演唱技術和音色呈現完全符合歌劇中的意大利傳統美聲（Bel canto）的審美準則。從聽覺感受而言，她擁有金屬般輝煌的音色質感；從聲音共鳴而言，她具備集中而向前的穿透力；從音樂線條而言，她做到了連貫和律動，并忠于角色的內心情感。她的歌聲中既洋溢著意大利人熱情浪漫的性格，又不失女性優雅的柔美和溫暖，始終彰顯著她對聲音的強大掌控能力。另一方面，弗蕾妮的演唱風格也非常契合作曲家普契尼對咪咪角色的設定，來自母語意大利語的發音習慣和自小對意大利音樂的耳濡目染，使她在演唱時總能保持最自然而純正的歌唱狀態、最收放自如的聲音張力，以及熱情而細膩的情感表達。就像弗蕾妮所說的，“唱咪咪最重要的一點是不能有絲毫的過分，要唱得自然而不矯飾，你的演唱必須體現出咪咪并不是一個典型的歌劇角色，而是很真實、簡單并人性的存在。”她在舞臺上的舉手投足間，以及每個動作的細微之處都盡顯人物本色，無須夸張的處理就直擊人心，讓人們對這個角色心生憐憫而難以忘懷。著名指揮家穆蒂（Riccardo Muti）也稱贊道：“她（弗蕾妮）知道如何用音樂和自然的方式來表達意大利音樂的旋律，而不夸張、不膚淺?！?/p>

當然，弗蕾妮在歌劇藝術上的成就不僅僅是咪咪，對待其他角色，她也同樣認真負責、傾注心血，賦予角色生命和情感，她深深地愛著每個自己塑造過的音樂靈魂。大都會歌劇院總經理彼得·蓋爾布說：“在大都會歌劇院40年的職業生涯中，米蕾拉是完美的普契尼和威爾第女英雄，她總是用美麗和優雅的歌聲、用動人的表演打動我們觀眾的心。如果有歌劇名人堂，她將在第一輪投票中就被載入史冊。”只是在觀眾的心中，她始終是那個最令人難忘的咪咪，那個最淳樸、善良的繡花女，那個對愛人含情脈脈又楚楚可憐的苦命少女。因此，弗蕾妮之于咪咪，是深入人心而難以超越的。

奉獻終身的藝術家

1997年，《紐約時報》一篇關于弗蕾妮的文章援引了多明戈（Plácido Domingo）的評價：“這種傳統正在終結……米蕾拉是鏈條的末端。從那以后，你就找不出究竟是誰能追隨她了?！边@樣的局面同樣是弗蕾妮最不愿承認和面對的。當今社會，歌劇與美聲唱法在世界范圍內仍舊興盛，業內的過度競爭已然成為扼殺歌唱者的利劍。對于演出機會的渴望，使得很多年輕歌者難以保有循序漸進的原則，忽視了歌唱生命的珍貴，這也是弗蕾妮對年輕歌者們最大的擔心。聲樂藝術應該是花費時間去精心澆灌的藝術，拔苗助長只會自毀前程，而熱愛和激情絕不能成為失去理智的借口?！坝行└枵哒J為他們是無所不能的‘神’，但我一直對自己和自己的可能性保持誠實?！薄昂芎唵?，他們必須喜歡說‘不’！他們必須非常努力地工作，而且要誠實地面對可能要等著出演某些角色的可能性。不到22歲就唱蝴蝶，我說‘不’，我這輩子也沒在舞臺上演唱過《蝴蝶夫人》！”就這樣，弗蕾妮一直在提醒年輕歌者們，也不斷用自己對角色取舍的經驗幫助他們找準自己的舞臺定位。

為了經典的延續，告別舞臺后的弗蕾妮全身心地投入教學，孜孜不倦地傳播意大利傳統的歌唱藝術，同時也為年輕人盡可能多地提供演出機會。她與丈夫在家鄉摩德納創辦了一所歌唱學院，丈夫去世后，她便獨挑大梁，從未停止過聲樂教學。摩德納市長吉安·卡洛·穆扎雷利曾說：“她將繼續和我們住在一起，這里是她出生和選擇生活的地方，她在這里付出了很多，教會了世界各地有才華的年輕人。”除了在意大利開設大師班外，她也經常受邀在世界各地舉辦講座和教學，盡可能地通過各種媒體發聲，分享著自己的歌唱經驗和幫助年輕歌者。

弗蕾妮在教學中對歌唱技術與情感表達的要求都非常嚴謹，這位嚴厲的教師總是堅信：“歌者應該動用存在的所有思維去感覺所演的戲和所唱歌詞的意義，詮釋歌劇角色的重要性和純聲音的考慮是同等重要的?！痹谥笇н^程中，弗蕾妮的確是經常忘記了好脾氣，因為她將平日的教學視作與舞臺演出同等重要的時刻，容不得一絲一毫的偏差。正是在這樣精細與嚴格的教學要求下，弗蕾妮培養出了很多繼承意大利傳統“美聲學派”的年輕歌者。在談到歌劇發展的現狀時，她說：“許多年輕藝術家歌唱得好，動作也很好，但僅此而已！我想要更深入的東西，情感很重要，在舞臺上通過音樂來展現生活。即便是當我們說話時，它也是音樂。”憑借豐富的演出經歷和早已爛熟于心的曲目積累，弗蕾妮在課堂上經常與學生們即興“對戲”，幫助學生獲得演出體驗，更好地投入和塑造角色。時至今日，這位大師對聲樂藝術的深度探索和歌唱理念，深刻影響了全世界的年輕歌者，使意大利傳統的美聲唱法得到了有效繼承和傳播，為國際歌劇事業的發展貢獻了極為可貴的有生力量。

后 記

一代“歌劇女王”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弗蕾妮的一生，對于每位歌唱愛好者來說，都是教科書般的典范。她將最光輝的形象和最熱烈的情感都奉獻于舞臺，為世界歌劇寶庫留下了無盡的珍貴財富，并將最珍貴的經驗和知識傳承于年輕一代，為聲樂藝術的傳承和發揚光大做出了巨大貢獻。

當被問及她是否認為自己是“最后的首席女主角（Prima Donna）”時，弗蕾妮表示了反對。她謙虛地說：“我只是誠實地完成了我的工作，我工作很努力，也很開心！”正是這樣的樸實與純粹，才能帶來直擊靈魂的震撼與感動，有如咪咪嬌羞而勇敢地抬起頭的那個瞬間：“Si，Mi chiamano Mimi！”（是的，我的名字叫咪咪?。Ｊ堑?，咪咪—弗蕾妮就是這樣永遠留駐于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