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我弄『丟』了

□ 梁凌

父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病。他常常丟三落四，剛剛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很快就忘記。嚴重時，他甚至認不出家人。

那是一個周末，我回家時，父親正在睡覺。他臉朝著墻，渾身顫抖不停，手揮動著，嘴里不停地“啊啊啊”。我趕緊上去拍拍他。父親醒了，滿臉淚痕。

我問：“爸爸，你怎么了？”

他看了看我，問：“你是誰？”

我說：“爸，我是你的女兒呀！”

父親突然抱頭痛哭：“女兒？我的女兒丟了。我把我的女兒弄丟了！你不是我女兒，我女兒扎著辮子，辮子上纏著我給她買的紅皮筋。”

我說：“爸，我沒有丟，我不是在你身邊站著嗎？”

父親流著淚說：“剛才我把女兒弄丟了。我帶她去趕集，集市上人特別多，我準備給她買點牛肉吃——她最喜歡吃牛肉了——一轉頭，她就不見了，肯定是被人販子抱走了。天哪！我蹲在墻角，不停地抽打自己的頭，我再也沒臉回家了，我把我的女兒弄丟了……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她可是我的命……嗚嗚……”

我的淚，也開始“嘩嘩”地往下流。

我在記憶里仔細搜索。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三四歲吧，好像是被弄丟過一次。那次是跟父親趕年集，集市上人特別多，擠來擠去的。父親一會兒抱著我，一會兒讓我騎在他脖子上，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把我放了下來，應該就是他說的——去給我買熟牛肉吃。而我可能被什么東西吸引，或者是棉花糖，或者是糖葫蘆，就往邊上走了幾步，看了一會兒熱鬧，然后又拉著“父親”的衣角，被人潮推動著繼續朝前走。走了一會兒，我看見賣氣球的，便扯著“父親”的褲子鬧起來：“爸爸，我要氣球！”卻聽見頭上有一個聲音炸響：“呀，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拽著我的衣服，你家大人呢？”我抬頭一看，我牽住的是另一個伯伯的衣角，他穿著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黑藍褲子。我又羞又怕，像兔子一樣跑掉。可我找不到父親了，只能邊哭邊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我記得來時，我騎在父親脖子上，見過一頭拴在楊樹上的大黃牛，還有一條小河、一座黃泥茅草屋……憑著這些，我在黃昏時摸回了家。這讓母親大驚失色。而父親很晚很晚才回來，看見我，他一把抱住，哭得很兇很兇，就像今天，誰勸也沒用。

這些往昔記憶，竟深深印在父親腦海里，讓他如今仍時時會做噩夢，并為此哭泣不停。

如今我站在父親面前，他卻已不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