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愛英
(故宮博物院,北京 100009)
可持續發展的概念今天已深入自然科學、社會科學以及人文科學的探討之中,甚至已廣泛納入人們的日常話語中。用“谷歌”搜索其英文sustainable development,能夠得到5.1億的詞條項;中文百度搜索“可持續發展”,能夠得到5 400萬條詞條項。在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世界遺產為代表的遺產保護領域,可持續發展概念和戰略也已經在理論、技術、標準和實踐等方面深刻影響并重構與遺產相關的經濟、環境、社會、文化等議題的核心話語體系。
可持續發展形成的一套完整的定義、理念和方法體系,經歷了相當長的歷史進程。自二戰結束到20世紀70年代,國際社會追求的發展主要是經濟維度的增長和進步。人們對于“發展”這一概念的理解還有著深刻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意識殘留。羅斯托(Walt Rostow)于1960年出版的著作《經濟發展的階段》明確指出,發展就是傳統社會不斷向現代社會邁進,不斷“成熟”的過程[1]。人們今天所熟知的“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劃分,以及國際組織所構建的由發達國家在知識、技術、資金、社會等方面全方位支持發展中國家獲得“進步”的體系,都源于該理念。在此框架下,文化和遺產的作用,是比較邊緣化的。
20世紀70年代,以發展為名肆虐生態資源、污染環境、破壞文化傳統、損毀文物古跡的行為,引起國際社會的深度憂慮。1972年6月5日至16日,聯合國在斯德哥爾摩召開人類環境會議,倡導“為現代人和子孫后代保護和改善人類環境”,大會發表《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宣言》[2],列舉了7項共同綱領和26項共同原則,被認為是可持續發展理念的起始點。1987年,聯合國世界環境發展委員會在《我們共同的未來:從一個地球到一個世界》[3]的報告中將“可持續發展”的定義正式表達為:“既滿足當代人的需求,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需求的能力構成危害的發展”。這種發展包括了公平性、持續性、共同性3個“基本原則”,也包括了滿足需要以及對需要限制的2個“基本要素”。1992年,巴西里約熱內盧的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發布《21世紀議程》[4],系統闡述了可持續發展的三大支柱——經濟、社會、生態環境(此后又補充了和平安全這一支柱),提出了40個領域的問題,120個實施項目,可持續發展戰略開始在全球推廣并付諸實踐。
今日,可持續發展中的“經濟”已經從最初的唯一標準變成了經濟、社會、環境、安全四大支柱的一極,可持續發展關注對象也納入了更多社區權益、性別平等、氣候變化、戰后重建等議題。“發展”已經不再是一條簡單的線性路徑,而是一個綜合的超大概念體系。在經濟可持續發展、生態可持續發展和社會可持續發展這最初提出的三大支柱當中,生態是基礎,經濟是條件,而社會才是目的。社會可持續發展的本質,是改善人類生活質量,提高人類健康水平,創造一個保障人們平等、自由、教育、人權和免受暴力的社會環境。世界遺產與可持續發展邏輯聯系的原點,就是“社會可持續發展”。當然,自然遺產從一開始就在生態環境支柱的作用方面備受關注。
還要看到,《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是于1972年11月16日在UNESCO第十七屆大會表決通過的,比聯合國斯德哥爾摩人類環境會議僅僅晚了5個多月?!豆s》與《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宣言》在同一年份聯袂登場,不僅是時間上的巧合,也揭示出可持續發展理念和《公約》屬于同一個時代、同一種思潮的共同產物。兩者都是對后工業文明進程進行反思的結果;都試圖用超越種族和民族、超越文化和歷史的視角看待、討論、解決事關全人類利益的根本問題?!豆s》的初衷是踐行UNESCO促進各國合作、對世界和平與安全作出貢獻的宗旨;世界遺產則被視為全人類共同的財富,強調代際公平,重視傳承性和持續性,這些概念也都是可持續發展的核心理念。所以,世界遺產和可持續發展有著天然的聯系。
盡管如此,由于可持續發展無論是在理論的抽象層面,還是在推動落實的措施方面都具有多種可能性或多元性,所以它所面臨的最大質疑,除了“西方/非西方”視角下的公平正義之外,還在于其四大支柱并沒有一個清晰可操作的路徑,難以在具體情境下落實。因此現實的情況是,同一國家或地區的不同領域,對可持續發展的認識各有側重,例如生態學家經常把可持續發展理解為不超越環境系統更新能力的發展;而科技人員則將其首先理解為建立極少產生廢料和污染物的綠色公益或技術系統。至于不同的國際組織、不同的國家和不同的社會,更多地受到不同政治、社會背景和地理條件的制約,都從不同的角度和重點、通過不同的項目去看待、研究和推動可持續發展,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落實這一理念的路徑。
世界遺產是UNESCO及世界遺產委員會努力順應和實踐可持續發展的一個主要抓手和通道。但是,由于遺產的保護、管理畢竟起步于一個以保存遺產物質本身為目標、且由專家主導的、包括了許多技術操作和材料細節的學科,生來具有某種脫離社會和大眾的傾向;再加上遺產主要是文化政策的一部分,相對于經濟、生態、環境、社會、安全問題,一般是處在邊緣的位置。因此,世界遺產與可持續發展相融合的正當性和緊迫性、認識和實踐上的堅定性,都需要反復認識和積極培育。在所謂的專業層面,世界遺產順應可持續發展是一個不斷將兩者的國際準則與本土性資源相結合、相妥協的過程,引出自身或共同的多種變異性產物,雖然它們經常具有豐富、完善的積極意義。在實際推廣層面,兩者融合更是一個充滿爭執、博弈、反復,以尋求平衡的困難重重的漸進過程,尤其對于廣大的發展中國家來說,遺產價值的認知是不充分不普及的,而經濟增長、城鎮化則是更為迫切的議題,粗放式經濟發展與可持續發展的沖突,發展與遺產保護的矛盾都比較突出。許多來自發展中國家的代表和專家認為對于遺產社區的人們而言,自身生存和發展永遠高于遺產價值的保護,如果強行要求發展中的國家和社會“停滯”(freezing),是對其基本生存權利的侵犯??梢?,世界遺產保護實踐納入可持續發展理念,不僅僅是一個文化領域的專業和技術問題,而是一項涉及廣泛的政治議題。
世界遺產順應可持續發展或二者融合的基本方向是比較明確的:即越來越強調遺產作為與特定歷史文化傳統密切相關的具有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資源屬性,越來越強調得到科學保護的遺產應當作用于社區發展及民眾生活品質的提高,越來越重視遺產地在改善經濟、創造就業、提供教育和整體福利的重要性,世界遺產正日益從較為單純的專業和技術性的體系拓展為一種通過保護文化多樣性而促進人類和平安全并與人類生存、生活、發展權益相適應的國際治理方法。大致說來,這一進程經歷了3個階段。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是起始段。1988—1997年是聯合國的“全球文化發展十年”,文化遺產開始被認為是世界發展的一個重要資源,但其落腳點還在遺產的保護方法。1994年9月在埃及開羅召開的世界人口與發展大會進一步明確提出:“可持續發展的中心是人”[5],強調文化觀念在可持續發展觀中的地位。1995年國際文化發展委員會發布和《我們共同的未來》相類似的《我們的創意多樣性》[6],這是一個具有標志性的文件,專門用一個章節聚焦文化遺產對于發展的意義,在保護之外開始強調與遺產密切相關的當地社區對于遺產管理、闡釋的重要性,同時闡述了文化遺產之于發展的推動力,初步奠定了可持續發展理念融入遺產保護實踐的理論基礎。
世界遺產層面,1994年修訂的《實施世界遺產公約的操作指南》在關于新概念“文化景觀”的闡述中,提出“可持續的土地使用”[7],這是《公約》體系中最早出現“可持續”這個詞。同年提出的世界遺產名錄“全球戰略”[8]也反映出可持續的觀念。這一戰略旨在回應發展中國家的訴求,推動世界遺產的地區平衡,表明世界遺產已不再僅僅關注對物質遺產的保護,而是同時也注重在發展中體現文化的維度。這是可持續發展戰略在文化領域的一個重大拓展。不過,在這一階段,遺產領域可持續發展的概念并沒有一個相對清晰的定義,只是在具體遺產地的“申遺文本”和“保護狀況報告”中,論及對遺產自身突出普遍價值的認定或保護時會時而提及,尚未形成有體系的論述和使用標準[9]。
2002年教科文組織為紀念《公約》30周年而發表的《布達佩斯宣言》是進入第二階段的標志。它明確提出,應“將《公約》應用于多樣的遺產保護之中,成為促進社會全體在對話和相互理解基礎上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手段?!で笤诒Wo與可持續發展之間適當而合適的平衡,通過適當的工作使世界遺產資源得到保護,為社會、經濟發展和提升社區生活質量作出貢獻”[10]。這一年,世界遺產委員會制定了4C(公信力、保護、能力建設、宣傳)戰略(2007年擴展為5C(增加了“社區”)戰略)?!恫歼_佩斯宣言》之前的2001年,UNESCO通過了《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11];之后的《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正式用“社區”來描述遺產的定義,并表明“在本公約中,只考慮……順應可持續發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12]、《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強調保護、促進和維護文化多樣性是可持續發展的一項基本要求[13]。某種程度上,這兩個公約都可以看作是《公約》的姊妹篇,是世界遺產理論體系的新支柱。
2012年,UNESCO在世界各地推動舉行《公約》40周年慶?;顒?,主題為“世界遺產與可持續發展:地方社區的作用”,鼓勵世界遺產地社區參與遺產保護,實現當地社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這里的重要推手或實施措施是2011年《公約》締約國全體大會通過的一項至2022年的《戰略行動計劃》[14]:到 2022年,在《公約》框架下推廣國際合作和責任共擔,共同保護文化和自然遺產,促進全世界社區和文化之間的尊重和理解,為他們的可持續發展作出貢獻。
2015年開始進入第三階段。2015年9月25日,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峰會在紐約總部召開,193個成員國在峰會上通過的《2030年議程》[15]明確了17個新的可持續發展目標,旨在從2015—2030年間以綜合方式徹底解決社會、經濟和環境的發展問題,轉向可持續發展道路。這里,聯合國首次將文化的作用納入可持續發展目標。11月19日,第20屆世界遺產締約國大會通過了《將可持續發展視角融入<世界遺產公約>的政策文件》(又譯《世界遺產可持續發展政策》)[16],文件首次明確提出,世界遺產的保護和管理要與可持續發展理念相適應,并再次強調了環境可持續、包容性的社會發展、經濟發展以及促進和平與安全的原則,并對于“5C”中的“社區”格外關注。
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是UNESCO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評估咨詢機構。其發布的一系列憲章、準則等文件,很大程度上推動著世界遺產事業的發展。在可持續發展理念融入世界遺產體系的實踐中,ICOMOS發揮了主動、引導的作用。1987年保護歷史城鎮的《華盛頓憲章》[17],1994年的《奈良真實性文件》[18],回應澳大利亞、新西蘭土著人作為遺產利益相關方訴求的《巴拉憲章》的反復修訂[19],以及《操作指南》的不斷修訂、文化景觀類世界遺產的產生等,都是這種主動和引導的體現。2011年的《瓦萊塔原則》[20]明確在保護歷史城鎮時應尊重并參考物質和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并且應以改善當地人生活質量為標準。自此,ICOMOS更加自如地運用可持續發展概念指導遺產保護管理的實踐。2017年的《德里宣言》[21]更上層樓,明確提出:“文化遺產的管理必須考慮完整性和真實性:歷史場所的遺產和活力是吸引創意產業、企業、人口和游客的首要來源,也為經濟增長和繁榮提供了環境”。此時,ICOMOS通過加強可持續發展4個主要支柱之于遺產的關聯,對世界遺產進行“重妝”或者“改造”的意味已經很濃了。
最能夠體現當前可持續發展在世界遺產領域已經形成了一套較為完整的概念和方法體系的例子,是世界遺產中心非洲部門主任埃德蒙·穆卡拉在2019年第43屆世界遺產大會上的闡述“非洲優先”戰略時的報告[22],報告明確闡釋了締約國在執行世界遺產公約時應當注意可持續發展的4個支柱。
(1)環境的可持續性:文化和自然遺產的保護是對生物多樣性和文化多樣性的保護,促進了環境的可持續性,改善了生態系統并產生收益;通過對遺產的保護,加強了當地社區應對氣候變化和從其他環境危害影響中恢復的能力。
(2)包容性社會發展:通過遺產的保護認識文化多樣性,建立起包容和平等的觀念。通過遺產保護提高所有利益相關方、特別是當地社區生活質量和相關福祉的改善;尊重和保障人民權力。遺產保護促進土著人民和當地社區有效、公平地參與遺產的決策、監測和評估,尊重土著人民在提名和管理世界遺產方面的權利。
(3)經濟發展方面:注重地方經濟的發展,在保護遺產價值的同時促進可持續生計的發展,鼓勵可持續旅游和投資;強調社區特別是當地社區的優先權利,分享保護和經濟發展的收益。通過遺產保護加強能力建設,促進創新和當地女性創業,促進世界遺產保護與創意產業、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整體發展。
(4)和平和安全方面:促進締約國之間的和平與安全,通過遺產的保護和管理理解、尊重文化的多元性,通過世界遺產公約的實踐預防締約國之間的沖突;鼓勵通過保護世界遺產貢獻于解決締約國之間的沖突,重建和平和安全,促進戰后重建和社會經濟重建。
乍一看去,這里談論的更像是關于非洲大陸可持續發展的規劃。但實際上,這正是對可持續發展理念及其四大支柱在遺產領域的貫徹、實施而描繪的一個可操作的清晰路徑,既可以看作是四大支柱在世界遺產領域的應用及評價標準,也可看作是UNESCO對世界遺產全面進行“重新塑造”的重要動向。
為了實現可持續發展的目標,必須建立一套支撐體系,而這套體系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遺產保護主體通過技術的、觀念的、體制機制的因素表現出來的能力,這在可持續發展的語境中被稱為“能力建設”,包括了決策、管理、法制、政策、科技、教育、人力資源、公眾參與等內容。UNESCO的另一個咨詢機構國際文化財產保護修復研究中心(ICCROM)主要承擔的便是能力建設任務。這一機構對于可持續發展關注點的變遷,也體現出這一概念在遺產領域的角色轉換。最初,ICCROM將可持續發展和遺產界定為“遺產的可持續(sustaining heritage)”,隨著認識的提升,這一界定變成了“遺產推動社會福祉的可持續(heritage sustaining broader societal wellbeing and benefits)”[23]。如,為貫徹“聯合國2015年目標”第四項要求的“確保包容和公平的優質教育,并為所有人提供終生的學習機會”,ICCROM突出了5個具體計劃:①保護沖突和災難中的文化遺產;②加強非洲文化遺產伙伴關系;③將文化遺產保護納入社會、經濟、城市和環境規劃;④領導和創新保護能力建設;⑤提高對文化遺產的認識和保護。ICCROM還從2016年9月正式啟動了為期6年的“世界遺產領導計劃”,目的是促進遺產地管理中人與自然、文化之間的聯系,確保世界遺產在可持續發展中發揮更有活力的作用。
國際博物館協會(ICOM)也在其近年來的行動中深度參與了可持續發展的議題建設。2015年的國際博物館日主題是“博物館致力于社會的可持續發展”(museums for a sustainable society), 國 際博協解讀到:“博物館作為教育與文化機構,在定義可持續發展的內涵和推動可持續發展的實踐方面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博物館通過舉辦教育活動和展覽,努力營造一個可持續發展的社會。我們必須全力以赴,確保博物館成為維護世界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文化推動力”[24]。2019年在日本京都召開的國際博協年度會議通過了兩份關于可持續發展的決議,分別名為《可持續發展與落實2030議程:改變世界》 《博物館、社區、可持續發展》[25],強調國際博協為子孫后代保護的遺產的責任,也明確將可持續發展,尤其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可持續旅游作為國際博協的首要任務。
3個國際遺產界的最具影響力的機構,都在可持續發展的旗幟下,以呼應地方性知識和訴求為動力,不斷重新塑造著自身理念與實踐體系。它們主要的變化體現在關注遺產時理念的時間維度方面,從最初依托的“歷史導向”(history-oriented)的理念框架,變化為今天的文件和項目更多體現出一種未來導向(futureoriented)。這種情況提示我們,雖然遺產方面還有專業機構或專家過度強調堅持專業標準的重要性,雖然有許多人還在懷疑文化和遺產能夠切實帶動可持續的發展,但可持續發展的議題與遺產相生相伴并最終密切結合在一起,已經是全球經濟、政治、文化不可逆轉的進程,UNESCO、世界遺產委員會和相關國際組織對此的堅定決心和積極實踐,是不應忽視的。
伴隨可持續發展與世界遺產在概念層面融合的是在實踐領域的探索。通過3個案例可以看出,可持續發展和世界遺產融合,仍處在探索和起步階段而遠未趨于穩定和成熟。
世界遺產和可持續發展結合最為成功的案例,可能是UNESCO主導的拯救吳哥古跡的國際行動。它始于1992年,第一階段是保護的10年,主要是幫助柬埔寨建立文物保護體系,同時由國際社會開展古跡搶救性保護,解決文物安全等基礎問題,使吳哥古跡脫離了“瀕危世界遺產”的險境。2002年為第二階段,柬埔寨政府宣布此后10年為“吳哥發展的10年”,可持續發展和脫貧成為文物保護之上的主要目標。2013年起進入第三階段,歷經多年實踐檢驗和多國專家反復討論而發布的《吳哥遺產管理框架》[26],不同尋常地將吳哥古跡不僅看作是一處擁有眾多古跡和考古遺址的偉大的文化遺產,還看作是一處有著豐富河流、水庫、森林和稻田資源的自然地帶和分布著一百多個村莊,居住著十幾萬居民的生活地帶,仍然帶有神圣的宗教功能,并面臨著與日俱增的外來旅游壓力。因此,必須在這里綜合施策,將保護古跡與提高民生并重。這里強調的首要概念,包括自然、生活、宗教、旅游,都是可持續發展的核心要素。特別值得關注的是,作為管理方的“吳哥與暹粒地區保護與管理局”(簡稱APSARA局),其主要職能不僅是保護暹粒/吳哥地區的國家文化遺產,而且還有規劃和領導暹粒/吳哥地區文化旅游的發展,實施可持續發展,以貫徹柬埔寨皇家政府的脫貧政策等。經過數次改革,APSARA局形成今天15個部門的組織構架,除去行政和財務部門,主要包括吳哥考古公園保護與預防性考古司,吳哥旅游發展司,吳哥考古公園土地使用規劃與住所管理司,農業與社區發展司,水資源管理司,林業、文化景觀與環境管理司,文化發展、博物館與遺產規范司,暹粒城市遺產發展司,吳哥考古公園外古跡保護司,吳哥國際研究與記錄中心等。顯然,APSARA局的職責與管轄范圍遠遠超出了一般的世界遺產保護管理機構,是柬埔寨政府和國際社會將吳哥古跡的保護與暹粒市可持續發展緊密結合的有力保障[27]。
與吳哥成功相對應的是UNESCO世界遺產中心的“非洲優先,可持續發展和世界遺產”計劃。雖然在機構設置、技術、資金、人員方面都采取了傾斜優先措施,但非洲世界遺產無論在數量、類型、保護水平上仍然不如人意,因各種原因的破壞產生了眾多的瀕危遺產。甚至ICCROM設在肯尼亞蒙巴薩的非洲遺產發展中心在經過10多年的卓越活動之后,因為過于依賴外部資金以及缺乏任何當地界定的機構和管理而關閉。世界遺產在非洲遇到的困境,其實恰恰也根植于可持續發展所關注的原住民權利、性別平等、和平安全的政治環境、包容性的社會組織模式等議題方面。整個非洲大陸在上述問題上遠未達到現代社會的要求,也直接導致了遺產不能獲得善待。從這個角度而言,非洲優先項目在目前階段的困境,反倒更加說明可持續發展在發展中國家所關注的諸多議題的重要意義。
其實,這不僅是發展中國家獨有的挑戰,甚至在西方國家內部情況也有復雜的一面,典型的案例是“利物浦海上商城”。該項目于2004年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其突出普遍價值是“見證了18世紀至19世紀世界主要貿易中心的發展歷程”。但在北部港口進行的“利物浦水岸”(Liverpool Waters)建設開發項目中,在UNESCO看來會在視覺上把各個船塢區域分割開來,海上商城的天際線及輪廓將因此遭到改變,因此在2012年將其列入了“瀕危名錄”。但是,當時對該項目進行評估之時,除了ICOMOS給予負面評價之外,開發商和當地議會也分別開展了評估,均認為該遺產地是以“建筑群”而非文化景觀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周圍環境與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并沒有直接關聯,新項目能帶來更多就業,反而能夠促進遺產的可持續[28]。這個案例表明:即使在可持續發展緣起的西方社會,對于這個概念在遺產領域的理解和使用也存在很多爭議和困惑。
上述情況存在的根本性原因,在于對文化在可持續發展中的地位、作用的認識偏低。雖然UNESCO于2013年5月17日在“文化: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國際會議上發布《杭州宣言》[29],將文化對于可持續發展不可或缺的作用與人權、平等的概念相提并論,強調應利用文化與互相諒解來推動和平與和解,以促進包容性社會發展,促進環境保護,呼吁將文化置于可持續發展政策的核心地位,將文化樹立為可持續發展的第五大支柱。但遺憾的是,對此還沒有形成國際共識。2015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2030年議程》中,雖然首次將文化的作用納入可持續發展目標,但也僅僅是在目標11“建設包容、安全、有抵御災害能力和可持續的城市和人類住區”的第四項寫了一句“進一步努力保護和捍衛世界的文化和自然遺產”[30],這令許多人倍感失望,也使世界遺產委員會痛思,檢討文化和自然遺產長期以來缺位于可持續發展的全球話題之中。
綜上所述,可持續發展融入世界遺產的理念和實踐,是一個同時作用于“發展”和世界遺產這兩個概念和知識體系的話語再生產過程之中。這一過程是在以UNESCO為主導的國際組織的推動下,國際環境、文化、遺產、教育等各領域共同參與,西方與非西方國家在各自利益訴求基礎上共同探討甚至妥協的產物。從這個角度而言,在世界遺產領域對可持續發展這一概念的運用,本身業已成為提升國際話語權和軟實力的一個重要平臺。
還要看到,正如世界遺產委員會所指出的那樣:聯合國《2030年議程》對世界遺產的關注固然源于遺產本身的品質,但也是基于國家和地方利益相關方的強烈呼吁。因此,如何進一步證明并強化遺產在為“人類、地球、繁榮、和平、伙伴”而制訂的、“變革我們的世界”的偉大行動計劃中具有不可或缺的角色,對世界遺產體系未來的生存和發展意義重大。所以,世界遺產委員會在《將可持續發展視角融入<世界遺產公約>的政策文件》文件中,已對締約國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和鼓勵性措施,并在世界遺產第三輪定期報告中加強了對“可持續發展”的重要關注。
今天人們談及世界遺產之時,早已不是近50年前的專家們所聚焦的本體、保存、修復、瀕危等概念,而是還有諸如原住民權益、性別平等、人權、和平、貧困、就業、旅游、文化多樣性、氣候變化等可持續發展的話題。面對全球化發展對遺產保護帶來的巨大沖擊和挑戰,UNESCO等國際組織和學者正深刻反思和轉變自己的角色與功能,努力在世界遺產保護實踐中植入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把可持續發展作為世界遺產保護管理之能力建設的重點,作為今后世界遺產的話語源泉、實踐指導和終極目標,加快世界遺產從單純的遺產事務擴展為全面造福于社會和民眾的項目;同時,遺產本身日益成為可持續發展文化戰略的一個重要環節和指標,遺產的保護、管理、傳承也為經濟、社會、環境的可持續發展及和平安全提供重要動力,成為可持續發展有機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