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入社會困境的真情書寫

楊榮昌

呂翼是一位很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多年的創作中，一直把文學作為探測世道人心、描摹世態人情、刻畫世風民俗的重要方式，以現實主義手法塑造人物形象，并通過人物的言行與命運變遷，達到深度呈現時代面相的目的。發表于《邊疆文學》2020年第4 期頭條的中篇小說《主動失蹤》，被《小說月報》2020年第6 期轉載，延續著之前的創作風格，不斷挑戰敘述社會矛盾的難題，著力擴展了文學的時代表現力。

《主動失蹤》的主人公霍家沖是一名縣級官員，擔任紅谷縣委常委、副縣長，分管扶貧和交通。在中國的政治體制中，縣處級干部是一個特殊的階層，是牽系上下的重要樞紐，既要將上級的決策部署落到實處，又要擔負起相應的決策權，有較大的權力運營空間。主人公在這樣一個崗位上，感受到來自責任與權力之間的巨大張力。一方面，土生土長的他從基層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成長起來，深知這片貧瘠的土地之上老百姓的所思所盼。紅谷縣地處金沙江沿岸，交通不便，尤其與江對岸的鄰省，更是因大江天塹阻隔了經濟社會的往來，造成信息閉塞，發展后勁乏力。他很想為父老鄉親做些實事，以實際行動報答故土的恩情。另一方面，他的抱負又遭遇來自方方面面的掣肘，整體搬遷本是中央關于貧困地區實現徹底脫貧的有效舉措，但是中國人安土重遷思想嚴重，“金窩銀窩，不如我自己的豬窩狗窩”，寧愿世代赤貧也不愿離開窮山惡水，群眾動員工作異常艱難，給這位有熱情有干勁的本地干部帶來不小的難題。

小說把矛盾集中到修建連心大橋上面。這個項目經過多方努力，終于順利開工建設，建成后，可以溝通金沙江兩岸，惠及萬千人民群眾。但是到了預定的工期，卻遲遲沒有實現大橋合龍，這項關乎兩岸人民福祉的工程有變成“爛尾”的危險。上級紀委的督查，老百姓對政府的不信任，不法商人的圍獵，主管領導的粗暴批評，等等，造成霍家沖的內憂外患，于是在抑郁寡歡中他索性搞起惡作劇，關閉了手機通訊只身前往江對岸的鄉下，來一次“主動失蹤”。小說的戲劇性就在于他失蹤之后的種種反映，除了家人的焦慮，領導的著急和憤懣之外，最有代表性的是社會對此的種種猜測。因為他擔任要職，掌握重要權力，失蹤引發的猜疑如病毒一般四方擴散開來，是否被紀委請去“喝茶”？是否畏罪潛逃或自殺？人們習慣于用司空見慣的現象來解釋這一切，甚至不無惡意地期盼這是一個“黑箱”，以滿足自己的看客心理，“打開這個黑暗的箱子，更多驚心動魄的故事，將會陸續上演。”由此可見，社會對于官員的動態是極為關注的，一丁點的官場動靜都會牽動他們敏感的神經。

作者把小說故事的發生放置于脫貧攻堅的時代背景之下，通過一個官員在面對多重社會矛盾中的困境，顯示出時代變革與社會轉型的艱難。這些矛盾與困境的形成，又源于人心的泥古不化與浮躁貪婪。脫貧攻堅是天字號工程，是歷史性的進步，是翻天覆地的偉大變革，紅谷縣的苦寨鄉與江對面的鄉鎮共同修建連心大橋，是經過多方磋商與協調努力的結果，但是大橋遲遲沒有完工，用小說主人公的觀點來說，“不是資金上的問題，而是人心的問題。”某種程度上，人心的轉變是脫貧攻堅偉大進程中的頭等大事，他的發小劉仁貴不想當村主任，是因為在最基層干活，付出與回報嚴重不對稱，要不是霍家沖用派人審計的方式來逼迫他，這個農村的致富帶頭人是不愿把精力耗費在帶動人民群眾上的，而其間，又透露出多少說不清道不明的信息。龍叔家幾代人在江邊管理溜索，渡人過江，如果大橋建好就意味著他要失業，內心對于建橋是抵觸的。工程中出現的腐敗問題是致命性的，也是推進工程建設的最大隱患，那些千方百計拉人下水的奸商送不了活人用的錢就送死人用的錢，是攪壞政治生態的根源。高國書記對下屬不問青紅皂白的批評，同樣也是官場不健康心態的一種表現。作者用不多的篇幅，詳略有當的敘述，將不同階層的人物在時代變革中的表現描繪得形神畢肖。

小說同樣寫出了人心力量之所在。縣委書記高國拒絕了霍家沖送禮的意圖（盡管這份禮不值多少錢，但也多少顯露出霍家沖本為一個正直的官員，在世風浸染下不可避免地產生迷糊心理），霍家沖對于改造貧困世界的初心的堅持，藍焰身為女鄉長十數年如一日堅守基層，以至于后院起火家庭發生裂變也顧及不上。他們都是奮戰在脫貧攻堅一線的戰士，有著不同的缺點，有著各自的隱憂，但也有著同樣為民謀福利的夢想，是真實社會人生的形象寫照。從呂翼一系列的小說來看，他對于基層干部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對這個在別人看來光鮮亮麗實際各有苦楚的群體懷著深深的理解之同情，這與他自己有過多年的基層干部經歷有關，同時也是一名善于思考、敢于碰硬的作家對于時代難題迎頭而上的表現。

誠然，從敘事學的角度來看，矛盾是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動力。作品的結尾并沒有讓這些矛盾得以解決，反而有著巨大的闡釋空間。當紀委工作人員拆開霍家沖上交的來歷不明的紙箱時，只見里面裝的是“一大堆發黃的冥錢，中間包了幾塊破磚頭”，這顯然是對他的詛咒和恐嚇，原因不言自明，因為他的堅持原則而動了別人的奶酪。所以，當霍家沖重新回歸人們視野中的時候，之前對他的種種猜疑便成了一種笑話，不同的人們對此真是五味雜陳，這意味著在隨后的道路上，這位質樸的干部還將繼續面對新的時代難題與挑戰。

陳繼明 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