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 程文君
2019年11月,智利和玻利維亞,這兩個經濟發展勢頭良好的拉美國家意外地爆發了大規??棺h活動,政局陷入動蕩。智利作為拉丁美洲發展的“優等生”國家,曾因市場主導發展模式、養老金改革等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成為其他拉美國家的示范。這個人均GDP跨過高收入國家門檻的富裕國家,卻因地鐵票漲價4%引發了騷亂和街頭暴力,并逐漸演變為大規模的抗議活動??棺h者呼吁建立新憲法,以取代1980年皮諾切特軍政府時期制定的憲法。而這部憲法為智利的市場主導發展模式提供了法律基礎。
在玻利維亞,左翼土著領袖埃沃·莫拉萊斯于2005年以壓倒性優勢贏得大選以來,采取了政府主導的發展模式。他將天然氣國有化,倡導基礎設施建設和社會福利項目,并為農村居民和土著居民等弱勢群體提供土地權和自治權。玻利維亞一度成為安第斯地區經濟增長最快的國家,減貧效果也很顯著。在莫拉萊斯當政的15年間,玻利維亞的貧困率從59%下降到35%,反映不平等水平的基尼系數也從0.6降到了0.47。[1]然而,莫拉萊斯卻因在大選中舞弊的指控而引起全國性抗議,最終被迫辭職并前往他國避難。他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們仍在街頭沖突不斷。
不論是1800萬人口的太平洋國家智利,還是1100萬人口的內陸安第斯國家玻利維亞,新世紀以來都因政治相對穩定、經濟持續增長而被世界銀行和其他拉美國家稱贊。那么,為何這兩個發展模式迥異、發展態勢相似的國家,突然間遭遇了政治危機?
智利和玻利維亞的危機并非孤例。在拉美國家漫長的發展過程中,經濟戰略如鐘擺般大幅變化,政治動蕩也頻繁發生。從20世紀初的初級產品出口繁榮到“二戰”后的進口替代工業化,再到新自由主義的結構性改革和21世紀初的集體“向左轉”,都體現了拉美國家對發展道路的艱辛探索。
自工業革命以來,幾乎所有成功的后發國家都通過工業化實現經濟發展和追趕。比如“一戰”前的法國、德國、瑞士,“二戰”前的美國、加拿大,“二戰”后黃金時代的意大利、挪威、西班牙、日本乃至20世紀后半葉的“東亞四小龍”等。歷史上的成功案例表明,持續的經濟增長需要不斷的產業升級和技術進步。當工業成為經濟主導部門時,在技術進步的推動下,勞動生產率提高,就業機會增加,消費擴大,人民生活水平將得到改善。然而,在拉丁美洲卻從未有過成功的工業化案例。那么,為什么一些國家成功的發展經驗在另一些國家卻行不通?
拉丁美洲發展模式的演變
后發國家的工業化模式通常有三種類型。第一類是通過初級產品出口帶動農業生產率的提高或增加出口收入,從而產生對國內制造業的需求和相應初級產品加工業的出口需求。第二類是進口替代工業化,即通過限制工業產品進口來保護和促進國內產業的發展。進口替代工業化通常包括兩個階段:第一階段進口替代是實現基本消費品從進口轉向本地生產,第二階段則是耐用消費品、中間產品和資本品的國內生產。第三類是出口導向工業化,即通過出口具有比較優勢的工業制成品來推動工業化發展。與進口替代工業化相比,出口導向工業化通常需要更開放的國內經濟和更融合的國際市場。這三種工業化模式,拉美國家都嘗試過。
19世紀末的拉丁美洲是一個發展前景光明的大陸,大部分國家擺脫殖民統治已有半個多世紀,政治獨立、市場開放程度很高。與此同時,拉美國家豐富的自然資源為發展資源型工業化創造了有利條件。彼時的拉美國家經濟增長穩定,同發達國家的差距并不大,例如阿根廷的人均GDP甚至位居許多發達國家之前。然而,兩次世界大戰和經濟大蕭條扼制了拉美國家的發展步伐。隨著大宗商品價格下跌,資本流入中斷,拉美國家的財政收入持續下降,經濟陷入蕭條,政治上也陷入動蕩。
“二戰”后,拉美學者開始反思這種資源出口模式的脆弱性,尤其是國際市場商品價格波動對拉美經濟有巨大沖擊。他們把拉美經濟的困境歸咎于外部因素。供職于聯合國拉美經濟委員會的阿根廷經濟學家勞爾·普雷維什提出的“依附論”,是其中最具影響力的觀點。普雷維什認為,國際生產分工的結構性差異造成了邊緣國家的國內失衡和經濟落后。“中心-邊緣”依附關系首先體現在國際分工上:中心國家的生產結構具有均質性、多樣化的特點,而邊緣國家的生產結構卻是異質性、專門化的,以出口初級產品為主。這種差異造成了中心與邊緣國家在國際分工中地位不同,表現為不發達國家用初級產品換取發達國家的工業制成品。相對于工業制成品,初級產品的國際市場價格長期趨于下降,導致發展中國家必須不斷增加初級產品出口才能保證貿易平衡,因此造成了邊緣國家對中心國家的依附。[2]巴西學者多斯·桑托斯進一步指出,拉美國家對發達國家的依附關系是長期存在并逐漸演變的,從19世紀之前的殖民依附發展到19世紀末期的金融-產業依附,最后于20世紀中期以后形成了技術-產業依附關系。[3]
依附論對拉美在“二戰”后的發展戰略影響深遠,推動了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的實施。普雷維什的思想也是拉丁美洲經濟委員會工作的基礎。1964年,普雷維什擔任新成立的聯合國貿易與發展會議(UNCTAD)的秘書長,依附論的觀點得以更廣泛的傳播。盡管普雷維什認為僅靠進口替代不能產生供發展所需的充足外匯,必須通過出口制成品予以補充,但拉美國家奉行的經濟政策卻只強調了進口替代。
為了減少對發達國家的依附和對初級產品出口的依賴,拉美國家一方面通過操控匯率,對進口工業制成品征收高關稅和實施配額限制,以保護國內的幼稚產業。另一方面向國內工業生產部門提供補貼,以期實現工業化。巴西、墨西哥等國都制訂了工業發展計劃,將貿易保護與投資生產相結合。除此以外,拉美國家還通過國家開發銀行對配套基礎設施項目建設進行融資。進口替代戰略的實施讓拉美經濟發展前景再次充滿希望。從1950~1980年間,拉美國家的年均經濟增長達到5.5%,同發達國家的差距繼續縮小。
然而,拉美國家一直面臨長期的財政和貿易赤字,只能利用大量外國貸款來大規模補貼國有企業和基礎設施建設,導致債務負擔不斷增加。1970年,整個拉丁美洲的未償債務總額僅為290億美元,而到1978年,這一數字達到了1590億美元。1982年更是達到驚人的3270億美元,其中至少80%為主權債務。[4]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以前,國際經濟形勢利好、貸款率低,拉美國家尚能償還不斷增長的債務,但隨著石油危機的爆發,全球經濟出現衰退,美國和歐洲收緊貨幣政策,貸款利率飆升,負債累累的拉美國家遇到了巨大麻煩。1982年8月,墨西哥成為第一個宣布無法按期償還貸款的國家。債務危機最終席卷了16個拉美國家。到了20世紀80年代末,拉美的人均GDP比危機前下降了8.3%。[5]
從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拉美國家為了獲得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貸款,開始全面接受新自由主義的結構調整方案,即所謂的“華盛頓共識”。改革政策主要包括:減少政府干預、緊縮財政和貨幣政策、私有化、開放國內市場等?!叭A盛頓共識”的政策建議源于安妮·克魯格等新自由經濟學家對政府失靈的批評。他們認為,宏觀經濟失衡,低下的效率以及政府干預下的產業政策所帶來的尋租行為,要比市場失靈更嚴重。[6]在他們看來,拉美國家的產業政策并非源于合理的長遠規劃,而是為行業聯盟、企業家和政府官員等既得利益集團謀取私利的政策工具。
1982年拉美債務危機爆發時,克魯格恰好成為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她關于“政府干預等同尋租”的理論成為世界銀行在拉美推行新自由主義結構調整的基礎。政府對經濟的任何干預都被視為對自由市場的不必要和潛在的破壞。尤其是產業政策被認為是扭曲了資源配置,是導致通貨膨脹、貿易失衡和財政赤字的根源。因此,在20世紀80年代拉美債務危機后“失去的十年”期間,進口替代工業化受到了嚴厲批評。產業政策作為一個政治不正確的“壞詞”,被排除在結構性改革所建立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之外。
然而,即使拉美國家被迫接受了“華盛頓共識”的結構調整,他們在經濟發展過程中仍保留了很明顯的政府干預的發展主義色彩。一些拉美國家用“競爭政策”一詞來掩飾所實施的產業政策,以打消對進口替代工業化的反感。即便是在阿根廷的梅內姆、巴西的科洛爾和墨西哥的薩利納斯總統這些強硬的新自由主義改革派政府在執政期間,也保留了對某些產業特別是汽車行業的支持政策。一些東加勒比國家,如巴巴多斯和圭亞那,對酒店和旅游業也有一攬子激勵措施。即使是對奉自由市場為圭臬的智利,自1960年以來也通過國家政策扶持、建立行業協會、展開技術交流等多項制度來促進農業、漁業等加工業。這些政策在措辭上被認為是“中性”的,但這不妨礙政府長期以來直接支持林業和采礦部門以及一些關鍵行業的出口。
新自由主義式微后的拉美產業政策
20世紀末,雖然拉美國家的長期高通脹和財政赤字得到了抑制,但經濟結構脆弱性并沒有改善,經濟動蕩反而加劇了,經濟出現了負增長。“華盛頓共識”的結構改革基本失敗了。由于對新自由主義理念的失望,拉美國家政府開始集體向左轉,重新強調政府在經濟發展中的作用。在玻利維亞、厄瓜多爾、委內瑞拉等國,激進的左翼政府在選舉中大獲全勝。在巴西、阿根廷、智利等國,執政的則是溫和左翼政府。政府干預和產業政策重新獲得了青睞。
在經歷了幾十年工業化反復試驗后,拉美國家對產業政策的認識變得更務實。他們不再討論產業政策是否必要,而是“做什么”和“怎么做”。各國實施產業政策的程度也存在差異。巴西、哥倫比亞、薩爾瓦多、墨西哥等國制訂了明確的國家發展戰略和行業支持計劃;阿根廷、智利、哥斯達黎加等國對一些產業進行持續支持但沒有明確的國家發展戰略;其他國家則只是零星地頒布一些產業支持措施。不過,即使是在執行國家發展戰略的國家,政府的角色也被限定在“促進者”或“催化劑”。這種需求導向的產業政策與進口替代工業化時期的供給導向的產業政策差別較大。與此同時,政府干預方式也變得更加多樣,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首先是從進口替代轉向出口導向?!叭A盛頓共識”中關于開放國內市場、私有化、提高市場競爭力等舉措被視為轉向出口導向工業化。出口導向工業化與進口替代工業化都以產業發展和工業化為目標,卻源于不同的邏輯。進口替代政策通過關稅和貿易壁壘等手段來保護國內市場和幼稚產業,限制外來競爭,壟斷國內市場。出口導向工業化是以建立本國企業之間以及同國際市場之間的聯系,通過加強基礎設施投資、補貼出口等手段來激勵本國企業增加出口,融入全球市場。在這一時期,拉美國家一方面高度融入國際市場,一方面試圖通過績效等制度來限制進口替代工業化中出現的尋租和腐敗。對出口商的補貼和獎勵再不是一概而論,而是獎勵那些在國際市場上最有競爭力的生產者。新的產業政策工具不是對整個行業征收高額關稅和直接補貼,而是包括減稅,關稅減免和旨在促進國際競爭的低息融資。
其次是從縱向往橫向產業政策調整。傳統的縱向產業政策通常先由政府根據計劃對重點行業和企業進行補貼和保護,以期培養具有國際競爭力的“國家隊”。橫向產業政策則是通過設定研發、生產效率、出口等業績目標來對達標的企業進行獎勵,鼓勵不同規模企業的百花齊放。譬如,在進口替代工業化時期,拉美國家對信息和通信技術的支持集中于對硬件行業的政策扶持,隨后轉向支持軟件開發、信息社會發展和傳播的一般性政策。
第三是改變對具有規模效應和自然壟斷特征的行業的監管和激勵手段。電力、電信、石油和天然氣等行業基本已在之前的結構改革中被私有化,而政策支持集中在建立有效監管框架上,包括建立和加強執法機構、調整法律框架、加強供應商之間協調等。在巴西,政府支持電力、電信、國防、航空、石油等高利潤行業成立技術研發基金,既用于行業本身的研發,也為其他一些低利潤行業提供資金,如對貧困或偏遠地區的支持、建立實驗室和建設基礎設施等。在智利,銅礦的租金就被用來支持2007年2月頒布的《國家競爭力戰略》中的研發和創新活動。同時,拉美國家也通過整合新的生產細分領域來增強某些行業的技術和生產力。譬如,墨西哥和南方共同市場國家(阿根廷、巴西、巴拉圭和烏拉圭)的汽車行業制度是為了組織廠商及零部件生產商的投資。事實上,很多拉美國家都對本國紡織、服裝、鞋類、電子產品和玩具等目標行業給予了關注,對農業、采礦業生產也有相應的產業政策。
第四是支持中小型企業的產業集群,以增強產業競爭力和應對危機的能力。許多拉美國家實施了支持產業集群的政策,比如墨西哥針對瓜納華托州鞋類生產和哈利斯科州電子行業的激勵措施以及巴西支持小微企業的開發本地集群計劃。尤其是在安第斯(哥倫比亞、秘魯、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和厄瓜多爾)和中美洲國家,企業數量多但規模小,支持產業集群的政策得到更多認可。即使是那些有明顯比較優勢的產業部門,也制訂了應對短期危機的扶持計劃。如加勒比國家的“陽光與沙灘”旅游計劃和墨西哥為農作物增值和挖掘市場潛力的“農業戰線聯盟”等。
新世紀拉美國家的發展桎梏
從19世紀末開始,拉美國家不斷嘗試推動工業化發展,卻始終走不出增長-動蕩-低迷的怪圈。21世紀初的國際石油和農產品價格上漲再次助推了拉美經濟增長。2000~2015年期間,拉美國家的年均經濟增長為3%,遠高于20世紀末期的水平。但是,拉美國家的經濟增長仍然嚴重依賴能源和農作物出口。初級產品在出口中的比例持續上升,經濟活動之間的聯系始終沒有形成,制造業失去了活力,引發了對拉美經濟將重新回到“初級化”的擔憂。
2014~2016年間國際市場能源資源產品價格大幅下跌再次抑制了拉美經濟的增長勢頭。盡管2017年后拉美經濟增長有所回升,但經濟結構的脆弱性并未改善。被寄予厚望的工業化,并沒有在拉美國家實現,反而出現了明顯的去工業化現象。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制造業附加值在GDP中的比例持續下降,從1985年的25%下降到2018年的13%(參見圖1)。[7]去工業化本是發達國家經濟發展到高水平后才出現的現象,但尚處于中等收入水平的拉美國家,卻始終未能靠制造業帶動經濟增長,給拉美的發展前景蒙上了陰影。而且,隨著失業率的上升,拉美國家龐大的非正式就業群體成為社會經濟穩定的隱患。
應該如何評價拉美國家一個世紀的工業化嘗試呢?
拉美發展道路的艱辛探索體現了與西方古典經濟學的線性發展觀的分道揚鑣。在傳統的發展經濟學文獻中,早期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往往被認為是現代化的必由之路。但相對于大多數經歷過殖民統治的發展中國家而言,發達國家的藍本借鑒意義有限,難以成為廣泛適用的標準模式。亞歷山大·格申克龍指出:經濟發展并非是后發國家模仿先發國家的階段性發展的歷史,而是后發國家逐漸與先發國家模式相偏離的歷史。先發國家和后發國家在工業化道路的顯著差別不僅體現在工業增長速度,也體現在生產和組織結構上。[8] 阿爾伯特·赫希曼強調欠發達國家只有改變現有經濟結構的平衡,通過政府干預把不同資源要素連接起來,利用“不平衡增長”來實現對發達國家的追趕。[9] 通過產業政策實現工業化正是基于這樣的理念。但是,發展中國家同時面臨著經濟發展和政治穩定的雙重考驗。如何在變化的國際環境中進行自我發現,找到最適合本國的產業政策是長期的難題。無論產業政策如何制定,拉美國家的發展仍面臨國際國內層面的雙重桎梏。
從外部環境來看,國際經濟結構在全球化時代發生了重大變化。盡管很多發展中國家選擇了外向型經濟模式,參與全球價值鏈的程度不斷加深,但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并未縮小。隨著全球價值鏈的擴展,發展中國家的出口門檻變得更低,融入國際市場的程度也更深。但發展中國家受到國際經貿規則的限制也更大,使它們難以實現產業升級,擺脫中等收入陷阱,出口對經濟增長的帶動作用也在逐漸下降。[10] 隨著自動化和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發展中國家廉價勞動力的比較優勢逐漸減少。尤其是在沒有生產率提升的情況下,拉美國家單靠外部需求驅動的出口增長是難以持續的,出口結構單一的狀況也沒有改善。
從內部環境來看,社會公平和貧富差距是制約工業化發展的主要原因。曾任聯合國副秘書長的哥倫比亞經濟學家何塞·奧坎波認為,拉美經濟之所以難以擺脫對資源出口的依賴,是因為沒有能夠建立反周期的經濟政策,而社會分配的壓力是一個很大的因素。[11]拉美國家盡管對產業政策的態度和方式已發生了數次轉變,但國內始終面臨財富再分配的巨大社會壓力。
拉美國家充分享受了21世紀初的全球大宗商品繁榮時期的增長紅利,將經濟政策聚焦在縮小貧富差別、照顧弱勢群體上,倡導社會凝聚等。2002~2012年期間,拉美國家的絕對貧困人數減少了6000萬。[12]從2000年到2017年,智利的貧困人口比例(按人均每天4美元估算)從31%下降到6.4%。[13]不論是經濟高增長國家如智利還是增長較為緩和的國家如巴西,左翼政黨執政國家還是中右翼黨執政國家,拉美國家普遍出現了貧富差距縮小的跡象。
但是,拉美仍然是世界上貧富差距最大的地區。以智利和玻利維亞為例,根據世界銀行數據,2003年智利最富裕的20%人收入占據了國民總收入的56.8%,而最貧困的20%人只占總收入的4%。這一狀況在2017年并未有太大好轉,最富裕的20%人占據總收入的52.9%,最貧困的20%人占總收入的5.2%。相較于智利,玻利維亞的貧富差距更大。2002年最富裕的20%人收入占全國總收入的60.6%,而最貧困的20%人只占1.7%。到了2017年,最富裕的20%人占總收入的48.5%,最貧困的20%人占總收入的4.1%。
前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弗朗索瓦·布基翁提出了貧困-增長-不平等的發展三元關系。經濟增長可以通過涓滴效應減少貧困,但是如果沒有相應的社會政策來保障分配相對公平,減貧的效果是難以持續的。[14]在10年的經濟繁榮期間,拉美國家新增的財政收入主要被用于福利分配,卻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導致貧富差距巨大的政策。其中,巴西、阿根廷和烏拉圭的社會福利支出比例提升最快,已經達到許多發達國家的水平,而它們的貧富差距卻遠高于發達國家的水平。這是因為社會福利支出并沒有產生顯著的財富再分配效果。一方面,社會支出增加的主要部分是養老金,而養老金的主要受益者是有固定工作的正式雇員,大部分的非正式勞動力則被排除在外。另一方面,私有化的醫療和教育雖然給民眾提供了更多選擇機會,但事實上卻讓中產階級成為福利增加的主要承擔者,背負了更多的債務,而富豪的財富卻未被再分配。因此,社會支出的增加對縮小拉美國家貧富差距的效果有限。
不斷增加的社會福利支出不僅沒有產生有效的再分配結果,而且在外部沖擊到來時變得更加脆弱。隨著大宗商品價格下跌,拉美國家經濟增長緩慢,政府財政收入減少,維持社會福利支出更加困難,財政轉移和扶貧計劃將難以實施。與此同時,去工業化導致拉美國家的就業減少,勞動生產率停滯。如果政府不在教育、科技和創業上進行扶持,低技能工人將面臨失業或收入下滑的危險。在這樣的情況下,社會矛盾的激化已經在所難免了。
拉美國家的政治結構也是束縛工業化發展的重要因素。大多數拉美國家已在中等收入國家行列停留了很久,但它們面臨的困境不只是缺乏增長動力的中等收入陷阱問題,更是分化嚴重、競爭激烈的政黨政治。拉美國家盛行的總統制政府和比例代表制議會的組合加劇了政黨制度的碎片化,給各種利益群體影響政策留下了很大空間,形成了盤根錯節的政商關系。
發展政策需要強大的社會基礎,而缺乏包容性的發展政策則會帶來社會分裂。當權力結構被部分精英滲透并通過政治活動控制了資源、財富、機會的平等性,國家追求發展的整體利益就被削弱了。在社會共識難以形成的情況下,任何打著改革旗號的政策調整都只是拆東墻補西墻。為了吸引選票,政治家們的常用手段是許諾各種難以持續的社會分配政策,結果就是產業政策頻繁改弦更張,經濟表現不斷重蹈覆轍。尤其是在激進左翼政府執政的委內瑞拉、玻利維亞、厄瓜多爾等國,政府為了贏得下層民眾的選票,大幅提高了社會福利支出。即使是在溫和左翼和中右翼政府執政的巴西、阿根廷、智利等國,提高社會福利支出也一直是政府對民眾承諾的政策目標。
要想擺脫中等收入陷阱,拉美國家不僅需要經濟改革來重新找到經濟增長動力,更需要綜合的政治解決方案以突破既得利益群體的限制。只有在強大的新興利益聯盟的支持下,持續性的產業轉型和升級政策才可能推行。[15]而在許多拉美國家,這種解決方案是無法靠政府更替來獲得的。玻利維亞民眾顯然已經意識到這點。他們在莫拉萊斯流亡他鄉后說:“如果莫拉萊斯贏了,我們會變成尼加拉瓜。如果前總統梅薩贏了,我們就會變成阿根廷?!?/p>
注釋:
[1] “The World Bank in Bolivia,”?https://www.worldbank.org/en/country/bolivia/overview.
[2] Raúl Prebisch,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Latin America and its Principal Problems,” Economic Commission for Latin America, Vol. 7, 1959, pp. 1~59.
[3] Theotonio Dos Santos, “The Structure of Dependenc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60, No. 2, 1970, pp. 231~36.
[4] Federal Deposit Insurance Corporation,? History of the Eighties-Lessons for the Future, Volume I: An Examination of the Banking Crises of the 1980s and Early 1990s,Federal Deposit Insurance Corporation,1997,Chapter 5.
[5] Eliana Cardoso and Albert Fishlow, “Latin American Economic Development: 1950~1980,” Journal of Latin American Studies, Vol. 24, 1992, pp. 197~218.
[6] Anne Krueger,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Rent-Seeking Society,”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64, No. 3, 1974, pp. 291~303.
[7] World Bank, World Development Indicators, 2019.
[8] 亞歷山大·格申克龍:《經濟落后的歷史透視》,張鳳林譯,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
[9] Albert Hirschman, The Strateg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8.
[10] Dani Rodrik, “New Technologies, Global Value Chains, and Developing Economies,” NBER Working Paper, No. 25164, 2018.
[11] José Antonio Ocampo, “Commodity-led Development in Latin America,” in Gilles Carbonnier ed., Alternative Pathways to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Lessons from Latin America, Humberto Campodónico, Sergio Tezanos Vázquez, Brill, 2017.
[12] Economic Commission for 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 (ECLAC), Inclusive Social Development: The Next Generation of Politics for Overcoming Poverty and Reducing Inequality in Latin America and the Caribbean, https://repositorio.cepal.org/bitstream/handle/11362/39101/4/S1600098_en.pdf.
[13] “The World Bank in Chile,” https://www.worldbank.org/en/country/chile.
[14] Fran?ois Bourguignon, “The Poverty-Growth-Inequality Triangle,” World Bank Working Paper, http://siteresources.worldbank.org/INTPGI/Resources/342674-1206111890151/15185_ICRIER_paper-final.pdf.
[15] Richard Doner and Ben Ross Schneider, “The Middle-Income Trap: More Politics than Economics,” World Politics, Vol. 68, No. 4, 2016, pp. 60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