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父聲音導航：穿透心墻一路漫天星光

歲安 江南

11年前，鄧星的爸爸因患晚期胃癌病情危急，而媽媽卻簽字放棄搶救。從此，母女結下心結，也在彼此心中留下了傷疤。

多年后，女兒用爸爸的聲音治愈了這塊傷疤，解開了心結。沐浴在爸爸溫暖的聲音里，她逆襲成了女博士……

放棄搶救爸爸：女兒心中藏著深深的傷痕

“求求你們救救我爸爸，把我的胃給他……”

2009年9月12日，在四川省瀘州市人民醫院重癥病房內，鄧星滿面淚水地跪求醫生，杜月華則強忍著痛苦，抱著女兒柔聲安撫。

杜月華是江蘇省南京市人，丈夫鄧士才是四川省瀘州市人。他們是在走過貴州、廣東、四川的好幾座城市后相識、相戀到結婚的，最后來到鄧士才的家鄉瀘州，同在一家電子企業工作。鄧士才業余愛好播音，空閑時間去瀘州晚間電臺情感欄目當兼職播音員。1993年6月，女兒鄧星出生。

杜月華在企業做管理，工作忙，經常出差。鄧星上學后，杜月華不在家，鄧士才會帶女兒去電臺錄節目。女兒就像跟屁蟲一樣，天天跟在鄧士才的后面。

那時候，鄧士才為保護嗓子，戒煙了?？吹桨职址笩煱a，鄧星就把零花錢拿去買奶糖。每次爸爸犯煙癮，她都會變魔術似的拿出奶糖給爸爸解饞。

有一次，她睡在車上等爸爸下夜班，可下班的時間爸爸還沒有回車上，小鄧星著急了，跑到派出所，說爸爸丟了。后來，臨時加班的爸爸趕過來，小鄧星哭成了淚人。爸爸笑道：“小棉襖真暖和?！?/p>

因為熱愛播音，鄧士才每年都會送鄧星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在MP3里給女兒錄生日祝福。鄧星多少歲，里面就有多少條生日祝福。她打開錄音，聽著爸爸熟悉又溫暖的聲音，感到特別滿足。

鄧星在爸爸的呵護下無憂無慮地長大。而杜月華和丈夫也早就約定，等女兒考上大學，他們就帶著女兒一起重走當年的愛情路，重溫往昔的幸福。

哪知，鄧星上高中不久，鄧士才被診斷患了晚期胃癌。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這個家布滿陰霾。

在治療中，鄧士才一直牽掛著那個“約定”。他對杜月華說：“我等不到了。等女兒考上大學，你帶女兒重走……”杜月華哭著答應了丈夫。

2009年9月12日，鄧士才突然昏迷，被送入瀘州市人民醫院重癥監護室搶救。幾天后，醫生表示已無能為力，悲慟的杜月華簽字同意放棄搶救。

媽媽簽字的那一幕像針一樣插在鄧星的心頭。

爸爸走了，鄧星跪在爸爸的靈柩前痛哭，帶著怨氣問媽媽：“媽媽，你為什么要放棄搶救爸爸？”

那晚，鄧星從夢中哭醒，翻出爸爸曾送給她的MP3，循環播放每一年的生日祝福，聽著爸爸熟悉的聲音，鄧星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放聲大哭。

坐在教室里的鄧星，腦子里經常閃現媽媽簽字放棄搶救爸爸的鏡頭，這塊傷疤一直折磨著她，讓她成績直線下降。班主任把杜月華叫到學校，讓她多引導鄧星。鄧星全程低著頭，一言不發。

走出辦公室，杜月華小跑著上前拉住鄧星：“你是媽媽的心頭肉，媽媽不能看著你這樣消沉。”

鄧星用力掙脫媽媽的手：“心頭肉？這三個字真諷刺！那簽字的時候，爸爸也是你的心頭肉嗎？”

杜月華沒想到女兒心里藏著這么深的傷痕。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著鄧星的背影，掩面而泣。

一天，鄧星無意中打開爸爸為媽媽過生日時的音頻，聽到爸爸說：“乖女兒，你是媽媽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要聽媽媽的話，孝順媽媽?！?/p>

她忽然意識到媽媽在爸爸心中的分量！此前，她對媽媽說了許多重話，她心疼、悔恨，可想到媽媽簽字同意放棄搶救導致爸爸離去，怨氣又升騰而起。

這個心結，讓鄧星無比痛苦，她干脆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和媽媽的交流越來越少。

爸爸聲音導航：重走愛情路治愈媽媽抑郁癥

剛失去爸爸的那段時間很難熬，裝滿爸爸祝福語的MP3，便成了鄧星的精神支柱。

一次考試失利，鄧星煩躁地睡在宿舍床上，用雙腳蹬墻。這時她想起13歲那年，她因為小升初考試失利，她氣得撕掉墻上所有的獎狀。爸爸把獎狀的碎片撿起來，拿透明膠粘好，放回書桌上。

那年的生日，爸爸在祝福語里提到了一句：“寶貝女兒，以后遇事先做深呼吸，跟著爸爸念《武林外傳》里的秘訣‘世界如此美好，我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是不是感覺心情好多啦？”

鄧星立刻起床，拿出MP3，找出13歲那年爸爸的生日祝福反復傾聽，讓她心情好了，信心十足。

就這樣，在爸爸溫柔的“真聲”鼓勵下，鄧星度過了最艱難的高中生涯。高考時，鄧星考了621分，填報了位于廣州市的華南理工大學。

大四那個寒假，一天晚上起夜，鄧星發現媽媽的房間透出微光，她湊近門縫，見媽媽坐在窗前看以前她和爸爸的合照，桌上放著一堆藥和一杯水，不時抽泣幾聲。鄧星心疼媽媽，但她又不知道如何是好，轉身準備離去，卻不小心碰到門把手，門被推開了。杜月華驚恐地擦淚說：“還沒睡啊，寶貝。”

鄧星看了看藥瓶，心疼地望著媽媽：“你吃什么藥？治抑郁癥的？”杜月華慌忙把藥挪到床頭柜下面，卻不作答。鄧星感覺到了媽媽的脆弱。

那天，母親郵購了一臺迷你封塑機，還有一些密封袋，鄧星并不知道母親買這些有什么用。

第二天凌晨，鄧星被隔壁窸窸窣窣的異響驚醒，她透過半掩的門，看到媽媽把爸爸穿過的衣服放在鼻子旁邊邊聞邊哽咽地說：“士才啊，衣服還有你的氣味呢?！彼岩路B好，放進密封袋里封塑好。

這一幕讓鄧星心疼萬分，她含淚走進房間，抱著媽媽問：“媽媽想爸爸了吧？”媽媽哭出聲來，字字泣血：“媽媽想你爸不是一天了，媽媽也知道你恨我簽字，媽媽心里難受得受不了了?！?/p>

直到此時，鄧星才明白過來，原來，母親一直忘不了爸爸，才想把爸爸的氣味封塑珍藏起來，爸爸的離去讓媽媽追思成疾，加上女兒對她的怨氣讓她痛徹骨髓，最終承受不住，得了抑郁癥……

鄧星心碎如塵。她想，或許，解鈴還須系鈴人。

她知道爸媽的那個“約定”——等她考上大學，爸媽會帶上她，重走他們當年的愛情路。只是隨著爸爸去世，這個想法擱淺了。鄧星覺得如能幫媽媽彌補這個遺憾，或許媽媽會從悲傷中走出來。

而重走爸爸媽媽當年的愛情路，就必須要有爸爸的“陪伴”，才稱得上圓滿。鄧星左思右想，在網絡上搜索了很多方法，看見有一款導航軟件，可以通過讀一段童話故事，軟件就能自動生成朗讀者的原聲導航。她靈機一動，想到爸爸以前在電臺兼職播音時，經常朗讀童話故事。于是，她將其中一段找出來，借助軟件合成了“爸爸牌”車載導航。

大功告成，當演示手機導航軟件時，手機里播放出了爸爸的聲音“現在由我為您導航，準備出發，全程5公里，目的地是幸福家園……”這久違的聲音一下子讓鄧星的心揪了起來，忍不住哭了。

鄧星跑回家，向媽媽“報喜”。這段由丈夫真聲合成的導航語音，聽起來真實流暢，杜月華驚喜得熱淚漣漣?！靶莾海@聲音就像你爸在身邊嘮叨。”

2015年8月22日，鄧星如愿和媽媽一起踏上重走父母愛情路的征程。車子剛啟動，爸爸那磁性的聲音就響徹了車廂：“我的寶貝，行車前請系好安全帶哦，現在開始為你導航。”

杜月華往后座上看了一下，笑著對女兒說：“我還以為你爸就坐在后面呢，他老毛病沒改，啰唆。”

鄧星看媽媽笑了，心里一陣驚喜，也順手把安全帶系上，大聲喊道：“爸，我們一起出發吧?！?/p>

經過擁堵路段時，爸爸的聲音又再次響起：“正在通過行駛緩慢路段，長度800米，預計需要五分鐘，請小心駕駛，耐心通過哦，我會一直陪著你們。”鄧星接過話茬：“老爸，您放心吧，有您陪著，等五天五夜也不累?！?/p>

一路上，在爸爸溫暖“真聲”的導航下，鄧星和媽媽來到了父母相愛的第一站：貴州省貴陽市新興電子廠。杜月華帶著女兒入住一家看起來很舊的賓館，邊辦理入住邊說：“都沒變，還是老樣子?！倍旁氯A告訴女兒，這是以前她和爸爸上班時住過的最便宜的賓館，那時沒什么錢，但他們很開心。

賓館的老板認出了杜月華，詢問近況。得知鄧士才去世了，就讓母女倆住鄧士才以前住過的房間，還請母女倆一起吃飯。席間，老板對鄧星說：“以前廠里人都知道，你爸爸對你媽真的太好了?！?/p>

“是啊，為了給我買件外套，他攢了半年工資，自己穿得破破爛爛的，太心疼他了。”看到媽媽流淚了，鄧星感嘆不已：“媽媽其實是最愛爸爸的?！?/p>

晚上，躺在丈夫住過的房間里，杜月華打開心扉。有一年冬天，她出去聚會，很晚都沒回宿舍，丈夫在路口站兩小時等她，雙腳都凍僵了。直到她出現后，挽著他的胳膊嗔怪：“大冷天在外邊等啥？”丈夫笑了：“看你沒回來我著急?！彼蹨I嘩嘩，依偎在丈夫懷里說：“以后不許犯傻了。”

那天晚上，杜月華在溫暖的回憶中睡得很香。

第二天早上，鄧星發現媽媽在吃藥時藥量減半了。她驚喜地看著媽媽，媽媽嘴角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媽媽的身體好多了。”鄧星眼圈紅了：“媽媽好了，一切都好了?！?/p>

逆襲成女博士：穿透心墻一路漫天星光

離開貴陽之后，母女倆踏上愛情之路第二站——廣州。到達廣州已經是晚上，來接母女倆的是一對中年夫妻。經介紹，鄧星才知道，爸媽曾是這對中年夫妻在廣州的貴人。那時，夫妻倆剛來廣州，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在廣州工作的爸爸托人在金興電子廠幫他們找到了工作。一次，他們發生矛盾鬧分手，還是爸爸出面調解的。

他們帶母女倆進園區參觀?？匆娨郧暗墓の灰琅f在使用，杜月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鄧星走進爸爸以前住過的宿舍，那張陳舊的桌子居然還在用，鄧星看見桌角刻著兩個字：大學。杜月華說：“是你爸刻的，他當時抽空備考成人大專?！?/p>

一路上，溫暖的回憶，不斷滋養著母女倆的心。鄧星也更明白重走爸爸媽媽愛情之路的意義。

愛情之路最后一站是成都。其間，鄧星幫媽媽清理手機垃圾，看到爸爸生前在病房拍的手機視頻，她這才知道，是爸爸求媽媽簽字放棄治療的。

鄧星帶著愧疚問媽媽：“是爸爸讓您簽的字？”杜月華平靜地點點頭。鄧星雙眼通紅地望著媽媽：“媽媽，你不該瞞著我，讓我誤會這么多年?！?/p>

在鄧星再三追問下，杜月華才告知實情。原來，當時癌癥晚期的鄧士才，每天靠嗎啡來緩解疼痛，但是到后來藥效微乎其微。她看著丈夫忍受著痛苦嘶吼的樣子，心像刀割一樣難受，她寧愿這些痛苦全落在自己身上，也不要再這樣折磨他?？伤胫f一治好了呢，抱著一線希望還是繼續治療下去，但他的病情一天天惡化，疼痛與日俱增。他哭求杜月華，到最后時刻不要插管搶救，要在放棄治療書上簽字，幫他結束痛苦，他真的受不了……

鄧星這才明白，這么多年，媽媽其實一直深愛著爸爸，眼看著深愛的人會因為自己的簽字而很快死去，這種生死別離之痛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而媽媽選擇了隱忍，最終得了抑郁癥，媽媽就是不想讓她有心理負擔。這些年，母愛一直背負著泰山一樣的壓力踽踽前行。

想到這里，鄧星忍不住放聲大哭，抱著媽媽連聲道歉，母女倆抱頭痛哭。

第二天，連續陰霾的天空有了陽光。杜月華當著鄧星的面，把所有的藥物都拿了出來，鄭重其事地說：“這趟愛情之路走下來，我心里的壓力就像前幾天的陰沉天氣，都被太陽照沒了。以后這些藥，我不需要了，以前那個開心的媽媽回來了！”

鄧星歡呼鼓掌，還從包里翻出一瓶備用藥向媽媽坦白：“其實，我隨時都備著藥，就怕媽媽急用?！痹瓉恚逻@條路走下來會勾起媽媽的傷心回憶，加重病情，她特意備了一瓶藥救急用。

杜月華和鄧星相視一笑，把藥全扔進垃圾桶。

走完爸爸媽媽當年的愛情之路，鄧星得知爸爸一直希望自己學業有成，于是在媽媽的陪護下，她全身心投入學習，決定繼續考博。

鄧星盡量不讓媽媽擔心，每天晚上吃過晚飯，她關起房門學習到凌晨。杜月華看見門縫里露出的微光，想進去勸女兒早點休息，但又害怕打擾她，最后干脆默許了。她每天給鄧星燉好銀耳蓮子湯，裝進保溫杯里，悄悄放在女兒的書桌上。

之后，鄧星如愿以償地進入母校攻讀博士學位。杜月華擔心鄧星在廣州不習慣，再說廣州讓她留戀的地方太多，她毅然辭職，到廣州找到一份行政大樓保潔的工作，還能雙休，方便照顧女兒。

寒假，母女倆接著在廣州過春節，鄧星站凳子上貼對聯，不小心摔下來，從樓梯滾了下去。

杜月華聞聲從廚房趕過來，抱起滾落在樓梯中間的女兒，鄧星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杜月華焦急地抱起鄧星就往醫院跑，鄧星慌張地哭泣道：“媽媽，我看不見了，我好害怕?！倍旁氯A邊跑邊安慰女兒：“星兒，沒事，媽媽陪你。別害怕。”杜月華跑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就往廣州市中心醫院趕。醫生說只是摔跤導致神經受損而暫時性失明。

經過一番治療，鄧星的眼睛逐漸恢復了光明。這次意外，讓她更加珍惜在大學里的學習時光，每年都拿到獎學金。有空時，鄧星就和媽媽去逛街，有許多地方是爸爸媽媽當年攜手逛過的愛情路。

因為博士畢業論文壓力過大，鄧星曾一度崩潰得睡不著覺。杜月華開著車帶她出去散心，她故意選擇交通擁堵的路段。車載導航中，爸爸熟悉的聲音一次次響起：“正在通過行駛緩慢路段，長度200米，要穩住心態，不急不躁。我會一直陪著你們?！?/p>

車載導航中的聲音仍在持續：“有時候，換個心態，一切都不一樣。你看前面那輛車身，還貼了可愛的米老鼠。不是堵車，可能我們都看不到?！?/p>

杜月華望了一眼鄧星，溫柔地說：“媽媽故意帶你走這么堵的路，就是想讓你聽聽爸爸的提醒，他讓你遇事要不急不躁，穩住心態?！?/p>

鄧星沉浸在爸爸真切而又不乏幽默的聲音中，紅著眼眶點頭道：“爸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p>

2020年8月，已拿到了博士文憑的鄧星，進入四川師范大學當教師。杜月華也隨女兒回到成都。

夜里，鄧星又夢見了爸爸，爸爸站在對面朝她揮手微笑，鄧星沒有著急地跑過去，而是站在原地，大聲地朝著爸爸喊道：“爸爸，我和媽媽會好好生活，好好愛對方，您放心吧?！?/p>

2020年國慶中秋雙節，鄧星帶著爸爸的“真聲”導航，一家“三口”又踏上了自駕游的旅途，而這也是爸爸生前的最愛。她堅信，在未來的日子里，爸爸真切的聲音會一直陪她，給她的人生導航。

編輯/陳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