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為兩人：“污點”爸爸那不可告人的堅守

娟子

媽媽死時，爸爸成了周圍人眼里的兇手。女兒趙欣對此深信不疑。多年后，她才知道這其中不可告人的秘密——

媽媽校園自殺：爸爸背上了污點

趙欣1988年出生在陜西省漢中市的一個小鎮(zhèn)上。爸爸是小學教師，媽媽在學校食堂工作，一家三口住在學校職工宿舍，其樂融融。

可1998年12月5日那天，幸福戛然而止。

那天早上，10歲的趙欣和往常一樣進了教室。突然，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原本寧靜的校園，緊接著，好多人就在傳：學校廁所和圍墻的縫隙里面卡了個死人！

很快，校園里響起了刺耳的警車聲。趙欣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去，就著個子瘦小的優(yōu)勢鉆到最前面，看到一塊白布把廁所圍了起來。

這時，她感覺到身邊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還有人指指點點：“看，就是她媽！”她腦袋嗡嗡地響，心撲撲地跳，好像察覺到這事兒與自己家有點什么關(guān)系。她蹲到地上，撩起白布的一角，往里面掃了一眼。只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躺在一張桌子上，幾個穿白大褂的人正拿著工具做尸檢。

突然，趙欣看到尸體右腳踝有一塊咖啡色的胎記！沒錯，那個死掉的女人就是她媽媽！

趙欣茫然地走回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門，原來是姑姑得到消息趕了過來。她將趙欣拉到臥室，問她頭天夜里有沒有看到或是聽到什么。這么一問，趙欣想起來，頭天夜里，她被父母壓抑的爭吵聲弄醒，爸爸似乎在發(fā)脾氣，媽媽在哭。沒多一會兒，她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姑姑得知這一情況，嚴肅地說：“待會警察要是問你話，你一定要說是你親眼看到你媽吞的藥，知道嗎？要不然你爸爸會被槍斃。那你就是孤兒，我們都不會照顧你的！”

那時候趙欣根本不太清楚爸媽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她不想成為孤兒。

后來，警察來問話，趙欣便按照姑姑教的，說夜里上廁所時看到媽媽在吃藥。那天，直到天黑的時候，她爸爸才回。他一臉疲憊，進了門就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趙欣聽到房間里傳來爸爸隱隱的啜泣聲，才漸漸意識到自己以后真的沒有媽媽了。

半個月后，趙欣媽媽的尸檢報告出來了，說是吞毒鼠強自殺。很長一段時間，這樁命案成了所有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鎮(zhèn)上流傳著這樣的版本：趙欣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所以經(jīng)常夜里很晚回家。奸情被趙欣媽發(fā)現(xiàn)后，兩人打了一架，趙欣爸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往趙欣媽嘴里灌了老鼠藥，拋尸在廁所旁邊。最后趙欣爸還買通法醫(yī)，鑒定為自殺。

趙欣回憶起媽媽去世前那段時間，她爸的確是吃完飯就往外跑，很晚才回來。而且，那晚他倆真的在吵架，媽媽尸體上也確實有觸目驚心的傷痕。

這一切，都和外面的傳言無比契合。更何況，姑姑還說了那樣的話。自然，她跟鎮(zhèn)上的人一樣，在心底里認定了她爸就是害死媽媽的兇手。退一萬步說，就算不是他給媽媽喂的老鼠藥，媽媽那也是被他逼死的！

叛逆少女的恨：為了遠離而讀書

媽媽死后，趙欣爸爸還是如常照顧她的一日三餐，但也因那件事，他變得暴躁無比。趙欣感到他的眼睛里像有一團火，一點就著。

過完春節(jié)，趙欣爸爸就帶著趙欣來到了省城西安，想辦法給趙欣辦了入學手續(xù)后，在西安市新城區(qū)找了份送貨的工作，每天騎著三輪車穿梭在大街小巷，運送貨物。他變得越發(fā)沉默，和趙欣的交流僅限于“吃飯”“關(guān)燈睡覺”“去做題”等命令式用語。

趙欣也不再和他親近。每天看著他，趙欣又恨又怕，恨他害死了媽媽，毀了那個曾經(jīng)幸福的家。有兩次，趙欣不小心在他面前提了一嘴，說媽媽燒菜從不放這么多鹽，他一拍桌子，把眼睛一瞪，叫趙欣閉嘴。從那以后，“媽媽”成了他們之間的禁忌。趙欣再也沒有提及過。

記得有一段時間，爸爸每天凌晨兩三點就要出去接貨，忙到晚上九十點才回家。趙欣在房間偷瞄到他在昏暗的燈光下，洗衣、打掃、準備第二天的食物，看著他忙碌而落寞的背影，她心里暗爽：“誰讓你害死了自己老婆呢？孤家寡人的滋味好受么？這就是報應(yīng)！”

與此同時，趙欣的成績也一落千丈，有一次居然考了班級倒數(shù)第三名。她爸爸暴跳如雷，第一次動手打了她，邊打邊罵：“你怎么這么不爭氣，我每天累死累活是為了誰啊？”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趙欣覺得很滿足，并心生一計：既然他這么在意成績，那就都考倒數(shù)，報復他，讓他失望！

從那以后，每次考試，趙欣就算明明知道正確答案，也故意答錯，自然也免不了遭到爸爸的打罵。看到爸爸如困獸般抓狂、難受，趙欣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一眨眼，趙欣上了初中，辦了住讀手續(xù)。趙欣終于可以不用天天和爸爸待在一起了。

當時，整個宿舍除了趙欣之外的幾個女生都相處融洽，看著她們每天嘰嘰喳喳、開開心心地同進同出，形單影只的趙欣很羨慕。她也因性格孤僻，成了另類，無形之中得罪了很多人。

高二上學期，趙欣在校外被四個女生攔住了，她們說早就看她不順眼了，要給她一點教訓。其中一個短發(fā)女孩把趙欣推到路邊，罵她是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

趙欣感到血直往上涌，突然間，她看到地上有根拇指粗的木棍，于是抓起木棍對著那個女孩一通狠砸……后來，老師給她爸打電話，說念在是那幾個女孩子先挑釁的分上，這次不處分，若再有下次，直接開除學籍！

回到家，趙欣只見爸爸鐵青著臉，像頭發(fā)怒的獅子，抄起平時擔貨用的扁擔狠狠地打向她的臂部，一邊打，一邊嘶吼：“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對得起你媽！”這是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提到趙欣的媽媽。趙欣也捏緊雙拳，脫口而出：“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媽怎么會死？你有什么資格說我？”

扁擔從趙欣爸手里緩緩滑落。半晌，他背過身去，一拳捶在墻上，吼了一聲，又用袖子抹了下眼睛，說了句：“有本事你考個好大學，那樣你就可以遠離我了，我們倆從此互不相欠！”

對！考個好大學，才能徹底遠離他！趙欣記住了這句話。從那以后，她每天早上五點起床，晚上看書到凌晨一點，好幾次，半夜醒過來，還打著手電繼續(xù)背書、記單詞。

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算不吃不睡，也要盡快把自己落下的成績都補上去。兩年的努力，魔怔一樣的苦學，高考成績出來，趙欣被武漢大學順利錄取。

2008年9月，趙欣獨自拉著行李箱來武漢大學報到。入學沒多久，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高中時的一個學姐居然也在這所學校念書，學姐的照顧帶給她很多慰藉。可學姐卻說，臨報到前，趙欣爸爸專門拜托她多多照顧趙欣。

趙欣愣住了，不是說好了考上大學后他們互不相欠的嗎？他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無論如何，趙欣因遠離爸爸，性格逐漸開朗起來，加上遺傳了媽媽清秀的容貌，身邊開始有了追求者，其中一個叫劉偉的男孩一直對她窮追不舍。

順理成章地，兩人走到了一起。大三放寒假的時候，趙欣跟劉偉提到，說準備考研。沒想到劉偉很不支持，說女人讀那么多書干什么。趙欣對此有些反感，就利用假期為考研提前做了些準備。誰知過完寒假，重新回到學校，劉偉身邊就多了個女孩子，而且他還當著趙欣的面，和那女孩親親熱熱！

趙欣接受不了，感到自己的心被人剜了個窟窿，很快病倒了。學姐帶她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也查不出什么病因，只說這是心病。

讀懂爸爸深情：那是一個男人的堅守

兩天后的一個早晨，趙欣站在窗前，看見外面飄著大朵的雪花，突然，樓下有個熟悉的身影在雪地里徘徊著。定睛一看，是爸爸！

趙欣下樓把他叫到了宿舍里。爸爸說他接到學姐的電話，立馬就買票趕過來了，因為到得比較晚，宿舍門早已關(guān)閉，就在對面的教學樓坐了一夜。

爸爸突然咳嗽了一聲，走到窗邊，背對著趙欣，緩緩地說：“我今天是專程來看你的，還想和你說說你媽當年去世的真相……”

真相？還有什么真相，不就是他把媽媽氣得喝了老鼠藥嗎？趙欣不解。

爸爸緩緩地說，他在鎮(zhèn)上教書時，是個不會來事的人，所以幾次福利分房都沒有他的份，因此整晚整晚地失眠，后來干脆每天吃了晚飯就去工地上守夜。媽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情急之下，她瞞著爸爸做了件糊涂事。當時學校的校長是個猥瑣的老男人，一直垂涎媽媽的美貌，他說，只要媽媽能委身于他，他保證趙欣家當年一定能分到房子。

沒想到，趙欣媽竟一時糊涂，晚上去找了校長。結(jié)果，分房名單下來后，卻沒有自己丈夫的名字！她不甘心，去找校長理論，卻被校長狠狠羞辱了一番，還被那個畜生打了。

回到家，爸爸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的傷，逼著她說出了一切。爸爸恨得咬牙切齒，非要出去找那個混蛋算賬，可媽媽卻死命攔住了他。后來，媽媽哭了一晚，爸爸則用沉默來發(fā)泄自己的郁悶。天快亮時，他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卻沒想到，趙欣媽趁丈夫睡著后留下一封信，服毒自盡了。

說到這里，爸爸掏出媽媽的遺書，因為有了這封信，法醫(yī)當年才能斷定她是自殺。

在信里，媽媽叮囑丈夫不要再去找校長，否則她死了還要被世人的唾沫羞辱一遍，還會影響到他和孩子的名譽。她還一再叮囑，一定要把趙欣培養(yǎng)成才。為了這份承諾，爸爸選擇了打掉牙齒往肚里吞。

趙欣震驚了，這么多年，她恨他、怨他，可萬萬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這樣！

想想他作為一個男人，有苦難言，還要堅守媽媽的遺愿，被仇恨和怨氣架在火上烤，他是靠著怎樣的信念支撐下來的啊！

這時，爸爸紅著眼眶說：“這些年，我最怕你荒廢了自己，所以，每次你考不好，我都又氣又急……還好，壞人有天收，你高三那年，那個混蛋患癌癥死了，我也才開始慢慢地放下積怨。欣欣，我知道你恨爸爸，我也恨自己，當年要是我對你媽多點安慰，多點理解，她不會走到那一步，你也不會跟著我吃了這么多苦……”

趙欣看著爸爸站在窗戶邊，用手撐著身子，低頭啜泣著——第一次，她察覺到，爸爸也需要別人的關(guān)心、撫慰！而自己卻和外人一樣，把殺妻的罪名扣在他的頭上！想到這里，趙欣不禁“哇哇”地哭了出來。

爸爸走過來，拍了拍趙欣的肩膀，說：“欣欣，我趕來和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你還年輕，總要有所經(jīng)歷才會懂得什么樣的男人值得托付。我和你媽雖然沒有一起走到白頭，但我們的感情足以讓我回味一輩子。感情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是相互尊重。”

說完，他笑了。這是媽媽去世后趙欣第一次看到他笑。后來，趙欣順利考上了研究生。

研二的時候，趙欣碰到了現(xiàn)在的老公戴俊。雖然他沒有什么甜言蜜語，也不夠浪漫，但他尊重趙欣在學業(yè)、事業(yè)上的理想與追求。

2017年，趙欣在武漢一家證券所工作，當她感到迷茫時，戴俊總會給趙欣耐心分析和解惑。

2019年國慶節(jié)，趙欣和戴俊在武漢舉行了婚禮。婚禮上，趙欣爸爸在臺上激動地說：“希望你們懂得婚姻是一種責任，是一種擔當，這樣才能無懼未來的風雨……”話沒說完，他早已泣不成聲。

望著爸爸緩緩走下臺，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趙欣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那些年，弓著背使勁蹬著那輛三輪車，緩緩從自己面前駛過的一幕幕。直到那一刻，她才讀懂爸爸作為一個男人的情懷，以及他的隱忍與用心良苦。

未來的路還很長，余生，趙欣會牽著老公的手，陪著爸爸一起走下去，以彌補父女倆多年來失去的快樂時光……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