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魁立
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短短數年時間里成為我國各地、各民族以及各領域最熱門的詞匯之一。大家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非遺是一項與廣大民眾生活密切相關,具有重大意義的寶貴財富,是民族智慧的結晶,是民族文化的根脈,是民族精神的象征。尤其是近年來,我國的非遺保護工作日益深入人心,各族人民進一步提高了對非遺保護的認識,自覺地、熱心地投身于非遺的保護和傳承工作。這是時代的賜予,也是非遺的幸運。
今天,我們的非遺保護與傳承不是懸在空中虛無縹緲的概念,也不是寫在紙上的文字,或者是會議上的號召和宣示,更不是僅僅體現為“傳承人活動”的個體行為,而是落在實地、充滿生機,活在廣大民眾和整個社會群體心中,歷久彌新,通過無數鮮明多彩的活動體現出來的波瀾壯闊的社會實踐。
下面我想和大家共同討論三個問題,就這三個問題向各位請益。嚴格來說,這些都不是什么新問題,而是我們當中許多人都親自經歷過、實踐過,或者是籌劃過、領導過、指揮過的實際活動。
第一個問題談文化的流動性和整體性;第二個問題談文化遺產的保護從“物”到“非物”,文化遺產的保護主體是人;第三個問題談非遺的當代性。
這是大家都明白的兩個概念,我們也常常這樣宣講,但是一涉及具體問題,又常常被忽略。文化不是凝固的,它的進程像一條河,是流動的,或者說是演進的。這種流動,既是時間向度的流動,也是空間向度的流動。非遺,作為文化范疇中的一個門類,更是流動的。從時間的角度看,我舉一個假想的例子:如果我今天拖著一條長長的幾乎到腰的辮子,穿上長袍馬褂走到街上,理智一點的人會說,這個演員沒卸妝就從舞臺跑到街上來了;另外一些人就會遠遠地躲開我,說我是精神病患者;還有一些人會荒誕地開玩笑說,是百十多年前的一口棺材,蓋子沒關嚴,一個死尸活蹦亂跳地從棺材里鉆出來了。服飾習慣是我們生活方式的一種表現,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演進。其他的習慣也差不多如此。
所以說,那種認為保護非遺只能是保持原汁原味,只能是呈現原生態,否則就算不上是真正意義的保護的觀念是錯誤的。所謂原生態,我想大約有以下三種情況:一種是發生時的狀態,一種是我們現在可以回憶和建構的某一個時段的狀態,還有一種就是今天在現實生活中所呈現的狀態。當談論保護的時候,我們既不可以也不可能把它限制在這三種情況中的任何一種情況,而不準許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有所演進。正像我們國家以及國際組織的官方文件所表述的,非遺是在我們與自然和社會互動過程中不斷創造和再創造的文化——通過這種不斷創造和再創造,才呈現出非遺的生命力。把非遺看成是凝固的、不變的,只保護其存在于某一時段的樣態的想法和做法,都是違背它的本質和規律的。
同樣地,非遺在空間上也是流動的。這種在不同群體、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之間的相互交流、影響和借鑒,是人類文化不斷豐富、不斷發展演進的重要促進因素之一。如果不是這樣,大運河的開鑿和它對民族文化的貢獻,絲綢之路以及三保太監七下西洋對世界文化的歷史性貢獻,就都變得沒有意義。
盡管在保護非遺的過程中,為了便于工作,我們采用的方法是以項目為抓手,但應該看到它絕不是解構性的對象。它在廣大民眾的生活當中是以整體的狀態存在的,相互之間是有機關聯著的。孤立地、割裂地認識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對待非物質文化遺產,對于保護和傳承是沒有幫助的。一種儀式,如果拋開它所依附的人群和時代背景,就僅僅剩下空洞、繁瑣的形式,對于形式的保護既沒有意義,也不能長久。整體思維是中國哲學的重要特點之一,應該在非遺保護工作中創造性地繼承這種思維方法。
國際層面的文化遺產保護在總體上經歷了一個由關注“物”到關注“非物”的過程。1972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可以說,保護的都是有形的物質文化遺產。1992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啟動世界記憶遺產保護項目,又稱“世界記憶工程”或“世界檔案遺產”,雖然這個名錄已經接近非遺,但保護的仍然是“物”的影像、“物”的記錄、“物”的描寫,仍然不是“非物”的本身,如“樣式雷”建筑圖檔。直到2003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2 屆大會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才通過非遺名錄的建立,體現真正意義上的非遺保護。
進入21 世紀,隨著非遺保護和傳承問題的提出,文化遺產觀念實現了從“物”到“非物”的轉變,我們對非遺基本特性和保護方略的認知也不斷深化。當然,在非遺保護實踐中也不能完全忽視“物”對于“非物”傳承和發展的重要意義。在某種意義上,是整個社會共同推動了對傳承人群體的手藝的傳承和保護,如果大家都不關心“物”,非遺傳承人的實踐活動就變得沒有意義:因為沒有市場,這些非遺項目也就沒意義了,也就不能持久存在了。
這里我想強調,在繼承優秀傳統文化的過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概念的“發現”和非遺傳承人的“發現”是具有重要意義的文化貢獻。
民眾是文化的創造者、享有者,也是最直接的文化保護者、傳承者。不過,在非遺與傳承主體的關系論述中,我們可以約略將傳承人分作兩類。有些門類的非遺表現形式,比如傳統習俗、節慶活動等,是全民參與、全民傳承的,是大家共同的生活方式,人人都是傳承人。但是有些門類的非遺項目,其傳承主體并不是社會全體成員,比如傳統手工藝的技能是掌握在一部分傳承人手里的,全社會所有成員通過這些工匠的非遺活動的“物化”成品,來欣賞和分享這份文化遺產。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在這個保護和傳承大軍中發揮著這樣或那樣的作用,扮演著這樣或那樣的角色。
近20 年來,作為傳承主體的傳承人是非遺保護與傳承的核心問題。過去歷朝歷代,對民間的手藝人不曾有過特別的尊重,講故事的人、演唱史詩的人大都沒有留下名字,他們不被歷史所關注。我們稱贊那些手藝人,稱贊那些非遺傳承者的智慧和技藝,只是贊嘆其成果的美妙絕倫,但不知這些手藝人究竟是誰。過去通常珍惜的是物,并不特別關注傳承者的智慧和手藝。所以,今天“傳承人”概念的提出和對傳承人的尊崇,是找到了非遺保護傳承的根。在這一保護過程中,傳承人有了榮譽感和自豪感,建立起了文化自信,甚至有了責任擔當。作為傳承主體,他們的觀念和情感也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這些變化讓他們的技藝和智慧重新煥發出旺盛的生命力和創造力。
之前,我們多次提到過“公產意識”和“契約精神”。非遺與個人的發明發現不同,它是歷史上無數代人智慧和技能的總匯。工匠們把它看成是集體的財富、歷史的財富,這種公產意識使他們認為這是一代一代的老祖宗留給我們這一代人的遺產,不是私產,所以加深了珍惜熱愛的情感和保護的責任感。他們申請成為代表性傳承人,實際上是向歷史和整個社會立下誓言,簽下契約。遵守自己的諾言,嚴格執行契約,是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
說到這個題目,我有時會覺得,把遺產和當代這兩個概念放在一起,好像很矛盾,談起來也許會讓人感到尷尬。
非遺是歷史的傳承,是從昨天發展而來的,飽含著以往時代歷史的因素,這一點是我們大家都承認且是毫不含糊斷定的事實。然而,有的時候,我們對它的當代性認識不足。應該說,它不僅僅是昨天的歷史現象,它更是我們當代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當代性是使非遺能夠活躍于當下的重要內涵因素。正月里拜年、正月十五鬧元宵是自古就有的傳統,也是我們今天的生活現實,而這種生活現實當然會受到今天的社會歷史環境和各種條件的影響。今天,由于人口流動的規模遠遠大于以往,遷徙的距離也遠遠超出以往,有的中華兒女甚至遠在異國他鄉。同時現今的信息交流手段也與過去截然不同,在許多因素的影響下,微信拜年就成為現在相當重要的拜年方式。這就是原有習俗的當代表現,你不能說這不是拜年,其他非遺事象也有類似情況。
以我個人的理解,所謂非遺的當代性,是指它在現實生活當中仍然是積極的存在,展現著自己的生命力,是今天廣大民眾生產生活方式的現實呈現。這種積淀著歷史內涵的創造,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不斷地再創造,進行著既不失其歷史性本質內涵又呈現多姿多彩樣態的演繹。這種再創造的過程中呈現出的豐富的多樣性,反映著當下地域的和民族的、群體的以及個性的、歷史性的、時代性的不同特點,同時它也會為非遺未來的演進提供堅實有力的基礎。
關注非遺的當代性,使非遺的保護在合乎規律、不受到人為恣意破壞的情況下正常演進發展,是關乎非遺保護和傳承的重要課題。
從前“任其自然地”發展著的非遺,現在被社會群體“自覺地”加以保護和傳承,這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特別重要的變化,我們正在開創一個全新的非遺保護傳承局面,我們記錄非遺、傳承非遺和傳播非遺的手段都出現了與過去大不相同的變化。
數字化技術,尤其是錄音、錄像正在使非遺的記錄變得更加真實和完整。在過去的大部分時間內,我們的非遺都是“自生自滅”,通過口耳相傳等多種方式在民間“自在地”延續和流傳,而少有人關注和記錄這些來自民眾的草根文化和生活方式。20 世紀末,我們主要是靠語言和文字來解說作為過程性文化的非遺。現在,影音記錄手段日益普及,一些以往難以客觀描繪和忠實記錄的事象可以得到更好的呈現。
在非遺傳承方面,傳統的師徒制度還在延續。與此同時,一些新興的傳承手段和方式也在涌現,比如說非遺進課堂、非遺進校園等,學校通過開展相關的非遺教育課程,將這些知識納入正規教育體系,這樣的話,一些出類拔萃的學生就可能發展成為我們下一代杰出的非遺傳承人。“從娃娃抓起”的非遺教育正在拓展非遺傳承的路徑。與過去相比,我們當前的非遺傳承是在“兩條腿走路”:傳統的師徒制和正規學校教育并行不悖,這樣的傳承路徑也使非遺的多樣性和創造性在年輕一代身上得到更好的發揮。
非遺的傳播很重要,對非遺傳承發揮著巨大作用。在這方面,我們取得了許多比較重要的突破。非遺的宣傳展示活動,對推動非遺發展、助力鄉村振興,能夠發揮而且已經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非遺的傳承與傳播,是非遺保護和發展的兩個翅膀,沒有有力的傳播,就不可能有持久的傳承。現在的非遺公開課、非遺旅游、非遺電商購物節、非遺扶貧以及非遺扶貧活動優秀單位和優秀個人的評選,所有這些活動都極大地拓寬了非遺的傳播方式和渠道,提升了整個社會對非遺保護的關注、熱情和積極參與,提高了非遺傳承人的自信心、自豪感和創造力,同時,非遺傳播也為擴大傳承人隊伍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近年來,我們的非遺保護工作又有了一個新的進展——“非遺+扶貧”。通過非遺扶貧,非遺的傳承活動和傳承群體日益擴大,非遺的社會功能也極大地拓展了。
當我們在充分評估非遺在當代社會生活中的意義時,同樣要擺正它的地位和分量。不然,過分地逞一時之能也會把好事辦得不那么好,甚至辦壞。這既不利于當代社會的發展,也不利于非遺的保護和傳承。
非遺的生命力和創造力,在當代社會生活中受到關注,得到彰顯和賡續,這是時代賜給我們的機遇。我們會十分珍視這一時代機遇,好好地尊重和保護非遺,感恩它給我們今天的生活帶來的寶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