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琪 劉 新
河北大學政法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法律之價值就在于對公平正義的美好追求,實現訴訟過程和訴訟結果的實質正義。同樣,立法者在制定有關共同債務認定規則之時,也應保持客觀的中立地位,盡可能做到不偏不倚。在司法實踐中,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如果不能對債務性質作出正確的判斷,訴訟活動就不能順利進行,這將直接影響到訴訟的效率,也有可能會浪費寶貴的司法資源。此時,如何準確界定夫妻共同債務的界限并協調好交易安全和夫妻合法權益保護之間的關系,考驗著規則制定者的智慧。但是,我國現行法律并沒有對夫妻不同債務的性質作出很好的區分,制定比較完善的法律是能夠對行為進行正確指引與規范的。因此,盡可能準確界定“共同債務”范圍,不僅有利于統一裁判尺度,還有利于實現案件裁判結果的實質公正。
夫妻作為一個家庭單位要對外進行經濟交往,因從事民事活動而負有債務的情形非常常見,債務必然涉及到清償問題。債務的不同性質將直接決定著債務能否得到真正的清償。因此,債務性質的確定對準確界定夫妻共同債務的范圍意義重大,既有利于平衡各方利益保護,促進實質正義的實現,也有利于統一法律的適用。
根據債務的不同性質,可分為共同債務和個人債務。夫妻共同債務是一種常見的共同債務類型,主要包括因共同生活、共同經營及因履行對家庭成員的照顧義務所舉的債務。
盡管我國《婚姻法》及相關法律文件已經制定了一些標準幫助界定共同債務的范圍,但還是因為規定的過于原則而表現出操作性不強的特點,故這些標準是難以準確適用于紛繁復雜的司法實踐的。在此背景下,2018年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新的司法解釋,對債務性質作出了準確的界定。舉債是否征得對方同意、支出數額的大小以及債務的發生時間均成為共同債務的判斷標準。
有債務必然涉及到清償的問題,清償債務的責任財產受不同夫妻財產制的影響。結合共有理論,夫妻基于特殊的身份關系,均應對共同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
我國從立法之初至今有三部《婚姻法》都是根據債務的用途判斷其是否構成夫妻共同債務。最高法院針對實踐中出現的一些問題,有針對性地出臺了三次司法解釋,其中尤以《婚姻法解釋(二)》最為突出。其中的第24條設立了新的共同債務認定標準——“時間”推定規則。有觀點認為,按照“時間標準”認定的共同債務范圍比原來按照“用途標準”認定的范圍要更為寬泛。也有觀點認為,這兩種理論是不同的裁判規則,并不沖突,有時可以相互配合對共同債務作出準確認定。
相比而言,將“用于共同生活”作為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準則,既合乎共同債務的本質特征,也更容易判斷。但是,按照“用途論”認定夫妻共同債務,在實踐中也發現了不少問題,比如就出現了夫妻間惡意串通、逃避債務,債權人因舉證能力較弱而利益受損等情況。司法實踐中出現的困境催生了《解釋二》的誕生,其中的第24條能夠有效緩解司法壓力,有力保護債權人利益與維護正常交易秩序,不斷增強司法在人民心目中的權威。
法律規則的制定涉及多重價值判斷,很難做到顧此不失彼。通過分析可以看出,《解釋二》第24條傾斜保護債權人利益。有批評者認為,根據債務發生時間判斷夫妻共同債務的這一做法,缺乏合理性。不僅模糊了債務性質,擴大了共同債務范圍,還會出現對債權人的過度保護。事實上,這是其受到質疑的關鍵因素。為此,有些地方法院通過制定一些文件對共同債務范圍加以限制。
夫妻財產制主要以共同財產制和分別財產制為典型模式。雖然國家間的法治土壤有所區別,但多數采取了夫妻共同財產制與分別財產制并存的立法模式,允許當事人對特殊情況進行約定,努力維護夫妻雙方獨立的經濟地位和弱勢群體利益的保護。[1]
比較分析法,作為一種基本的理論研究方法,同樣適用于研究我國夫妻共同債務立法的完善問題。我國的夫妻財產制形態表現為共同共有,為了更好借鑒域外立法經驗,特選取了與我國法治土壤最為相似的采共有財產制的法國為學習對象。
1.夫妻財產共有制度
法國賦予了夫妻財產的共有狀態以合法性地位,確立了共有形式下的法定財產制。在夫妻共同債務的認定上,采開放式立法模式,既有普遍適用的原則性規定,也有特殊情況下的例外規定。法律之間相互協調、補充,努力實現對共同債務的精準判斷,將誤差降到最低。法國法根據債務的不同屬性,將共同債務分為家庭債務和其他債務兩種。通常意義上的家庭債務是指為了維持生活的正常運轉所負債務,包括因履行對共同生活家庭成員的照顧義務所舉之債。至于共同生活期間所產生的其他類型的債務,則要根據具體情況靈活作出有針對性判斷。原則上,夫妻也要對其他債務承擔清償責任。但是,如果發現借貸雙方有惡意串通情形,必要時還應對共同財產給予補償。[2]
與共同財產制相對應的分別財產制,表現為夫妻婚后仍然保持人格和經濟獨立,個人財產并不因婚姻關系的建立而發生混同,這使夫妻債務的劃分變得簡單。
2.三種輔助制度
域外的一些國家,除了從正面對共同債務作原則性規定外,鑒于實踐的紛繁復雜,還從其他角度設置了一些配套措施對共同債務進行限定。配套措施主要由下文所述的三種制度構成,它們在認定共同債務時是獨立統一的,既可以單獨認定,也可以輔助認定。其中的家事代理制度,往往在界定夫妻共同債務時起著關鍵性作用。正常情況下,夫妻基于特殊的身份而彼此享有代理權,故即便是個人之債,如果外觀正常的話,也應按照共同債務處理。簡單的案件,往往通過審視是否具有家事代理權外觀就能確定債務性質,但是,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需要結合另外兩種制度認定是否為夫妻共同債務。
夫妻財產約定制度,是指夫妻可以自由約定財產的性質,法律也賦予了這一約定合法的地位。出于對債權人利益和交易安全的保護,夫妻財產契約是否公示或第三方是否知曉該內容將直接決定其是否有對抗第三人的效力。換言之,如果夫妻分別財產制約定沒有進行有效的公示,第三人也并不知曉該約定具體內容,那么出于對外部債權人利益的保護,非舉債夫妻一方極有可能因舉不出有力證據而受到法律的不公正對待。
域外很多國家在有關婚姻家庭的立法部分,都不約而同地規定了“別居”制度。當夫妻因處于離婚訴訟階段或其他事由而事實上分居時,不僅應免除夫妻身份上的同居義務,也應阻止夫妻一方家事代理權的發生,甚至可以使夫妻財產制發生轉化。[3]如果夫妻感情出了問題,不再共同居住,那么即便符合共同債務認定的時間標準,也不應納入共同債務之內。
《解釋二》第24條將債務的實際發生時間作為債務性質的判斷標準,這種推定具有一定的法理依據。“因推定的方式具有容易操作的特點而被裁判者普遍適用于共同債務的認定上”[4],但是也有很多人持相反的態度。有人認為是對債權人的過度保護,有人認為該種推定擴大了共同債務應有范圍,有司法解釋逾越立法之嫌,也有人認為將夫妻一方與第三人的借貸關系,隨意擴張到夫妻非舉債一方并納入共同債務范圍,不僅違反了合同的相對性原理,也免除了債權人簽約時的合理注意義務,如此規定,顯然給不知情配偶一方設置了沉重的義務負擔。
一條法律雖然看起來很簡單,容易理解,實際上卻是經過立法者深思熟慮、進行各種法的價值判斷之后,作出的利益選擇,其制度背后必然蘊含著豐富的法理。如此推論,“時間”推定規則的設置自然有其道理。因此,下文將重點對其背后法理進行分析評述,并結合所學,提出自己的一些見解。
1.主流觀點介紹
關于該項命題,理論上主要有兩種主流觀點:一種觀點認為,該條是對《婚姻法》第41條所作出的解釋。[5]同時,該觀點內部又有細微區分,一種意見認為“為夫妻共同生活”是24條適用的前提。另一種意見認為,24條突破了原先以“是否用于共同生活”作為共同債務的判斷標準,重新確立了一種新的“時間”推定標準,隨意擴大了共同債務的外延。以上意見的爭論焦點主要集中于按照時間標準認定的共同債務,能否滿足以共同生活為目的共同債務的本質屬性這一問題上,卻沒有注意到適用《婚姻法》第41條的邏輯前提是夫妻處于離婚狀態,但是離婚并不是清償共同債務的必要條件。
另一種觀點認為,“時間”推定的依據是基于家事代理權的存在。最高法認為,配偶一方因家事代理權的存在而發生的債務屬于共同債務。如果夫妻一方行為明顯超出權限范圍,且與之交易的外部債權人主觀上無明顯過失時,可以參照我國有關表見代理的規定處理。[6]《婚姻法解釋(一)》第17條能夠與上述觀點相互印證,家事代理權限僅限日常生活需要,超出權限范圍則參照表見代理規定處理。但問題在于,雖然該種理論主張應根據事實狀況區分代理的不同類型,從而作出獨立判斷;可是《解釋二》第24條卻對“表見代理”只字未提,僅僅通過審查債務的實際用途判斷是否構成“共同債務”。按照此種理論,可能會將一些非生活性負債排除在“共同債務”范圍之外,這與有時也將經營性負債認定為共同債務的司法實踐相不一致。
可以清楚看出,以上觀點都是努力從法條中為其尋找正當性依據,以期對夫妻共同債務“時間”推定規則作出合理解釋,但是卻忽略了從共同債務的本質屬性出發(共有)闡釋該項認定規則。
2.民法共有論的法理支持
我國夫妻財產的具體歸屬雖然可以由當事人進行約定,但在實踐中大多以共有的法定財產制為主。鑒于外部債權人難以知曉其夫妻實際財產狀態,故根據財產的共有屬性,推定為共同債務,這不僅具有很強的說服力,也為“時間”推定規則提供了理論支持。有人主張將其推定為共同債務,有違債的相對性原理,但是他們卻忽略了因財產的共有狀態而產生的特殊權利義務關系。
按照民法共有理論,共同共有是指共有人因基于共同生活或共同勞動的特殊關系,而對共有財產共同享有權利和承擔義務。[7]夫妻作為一個家庭單位,應共同努力,對外連帶清償共同債務。
在民法共有理論的指導下,我們不難發現《婚姻法》第41條與《解釋二》第24條并無沖突,它們分別調整著不同的法律關系。第41條是解決夫妻內部矛盾的沖突規范,當債權人主張權利之時,只要該筆債務符合共同債務特點,夫妻就應連帶清償。而第24條是解決夫妻與第三人之間的外部沖突規范,如果第三人能夠舉證證明借貸的基本事實,就應按共同債務處理。這兩個標準在判斷是否滿足“共同債務”條件上并不是對立的,有時可以獨立發揮作用,有時又需要互相配合進而作出認定。綜上,《婚姻法》第41條是從正面規定了“共同生活”的認定標準,而《解釋二》第24條所確立的是一項推定規則,其受證明責任分配的影響。在特殊的情況下,相反證據可予以反駁或推翻該推定事實。詳細來說就是,推定方雖然不需要對待證事實進行證明,但仍需承擔借貸基本事實存在的證明負擔。[8]
準確界定“共同債務”范圍意義重大,如何平衡好利益保護和交易安全維護間的關系,需要規則制定者作出正確的價值判斷。不同的國家或民族之間會有戰爭,同樣,不同的法益之間也會有對立的時候。當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出現難以調和的矛盾時,出于價值位階的考慮,社會公益應優先得到保護。體現在共同債務的認定上,就是以優先保護債權人利益、維護交易安全為主。[9]
“時間”推定規則充分體現了最大限度保護交易安全的立法價值選擇。夫妻間的隔閡應內部化解,合法的民事活動不應受婚姻不正常狀態影響,為最大限度保護債權人利益,《解釋二》第24條以“婚姻存續期間”作為“共同債務”判斷依據,對維護正常經濟秩序、打擊夫妻惡意串通逃避債務違法行為具有重要意義。
自頒布施行以來,人們對24條就有很多的評價,有人稱贊它維護了交易安全和債權人利益;有人質疑它過度保護債權人利益,使非舉債方受到不公平對待,認為如果增加一些例外情形,可能會使利益天平更加均衡。但是,抗辯事由過少并不是24條癥結所在,其不足之處在于欠缺表見代理的表述。
如前所述,最高法院在《解釋二》出臺之時就闡釋了第24條背后的法律依據和法理基礎。但是為何在24條中未見關于“表見代理”的任何表述,我們需要作出進一步的分析。
家事代理權是指“夫妻一方對共有財產的處分互有代理權,為滿足家庭需要個人所舉的債務原則上視為共同債務”。[10]我國對家事代理權并無明文的法律規定,借鑒《婚姻法》第17條對共有財產的不同處理規定,可得出存在家事代理權的推論。適用家事代理權的邏輯前提是夫妻財產共有。但是,我國夫妻財產制存在約定的形式,故即便具有夫妻身份也不一定有家事代理權。那么,當個人所負債務超出家事代理權限范圍之時,應依據何種標準對債務性質作出準確認定需要我們進行進一步的分析。
《婚姻法<解釋一>》第17條可以給我們提供一個很好的思路。它是對《婚姻法》第17條進行的闡釋,其適用前提是夫妻法定財產制(共同共有),其有兩層內容:一是家事代理權適用條件,二是表見代理權適用條件。當個人負債超出日常生活需要之時,可以視情況判斷債務性質,如果具有表見代理外觀,視為共同債務,反之視為個人債務。但是,《解釋二》第24條卻未將《解釋一》第17條的第二項內容寫入其中,而是僅僅規定了兩項法定抗辯事由。客觀地說,《解釋二》第24條實際上是將約定財產制的規定擴大適用到法定財產制,而忽略了《解釋一》中廣泛適用于調整法定財產制之有關表見代理的規定。依據我國現有的法律規定,夫妻一方在沒有得到配偶許可的前提下,私自處分共有財產的行為屬于無權處分,此時要通過審查是否具有表見代理的外觀,從而作出是否為共同債務的判斷。
《解釋一》第17條第二項內容,區分了夫妻對內對外兩種不同的關系,很好地保護了非舉債夫妻一方和善意第三人利益,故應考慮納入到《解釋二》第24條所確立的“時間”推定規則之中。故將“凡債權人有理由相信舉債是為夫妻共同生活或具有夫妻合意”作為在適用第24條時認定“共同債務”的限制條件更具有合理性,由債權人承擔符合“表見代理”外觀的舉證責任,這也與“誰主張,誰舉證”傳統的訴訟法理念相一致。
“時間”推定規則作為我國夫妻共同債務認定標準之一,法官將其作為主要的裁判準則。但同時也因其略微擴大了共同債務范圍,過度保護了債權人利益而受到不少質疑。但是,該項規則的設立,體現了立法者優先保護公共利益的價值選擇,其基本法理基礎在于民法的共有理論,基于共有關系的存在而應對共同債務承擔連帶清償責任。美中不足的是沒有將“表見代理”制度規定到《解釋二》第24條之中,免除了債權人舉證責任。鑒于司法實踐紛繁復雜,除了依據“時間”推定規則之外,還需要借助用途規則、合意規則以及家事代理權推定規則對共同債務范圍作出準確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