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對破產中各方當事人的影響甚巨,直接關乎破產的實際效果。本著審慎適用的原則,法院能否裁定關聯企業適用實質合并破產,必須依據相對明確和固定的標準審視破產個案,以期符合各方當事人的合理預期。①參見彭插三:《論美國破產法中的實質合并規則》,載《財經理論與實踐》2010年第2期。但是,《企業破產法》及其司法解釋對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亦即實體審查內容,均付之闕如。2018年3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8〕53號)(以下簡稱《紀要》)對此雖有所涉及,但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指導性或提示性意見。因此,作為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至關重要的前提要件,有關裁定標準的探討仍然具有現實的必要性。
制度創新總是或多或少地與既有理論和規則之間存在沖突。作為制度創新成果的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在對既有的公司法人人格獨立等公司法原則與制度構成極大沖擊的同時,在如何確定裁定標準問題上也面臨著諸多理論困境與制度障礙。
傳統破產立法以單一企業破產作為立法的著眼點和切入點,而關聯企業之間則可能存在各種復雜的運營模式及其引發的法律關系,包括直接或間接的控制與從屬關系、相互投資關系、其他重大影響關系等,使得運用傳統破產法解決關聯企業破產裁定標準的時候,往往顯得力不從心。針對關聯企業破產天然具備的企業數量眾多的現實,以單一企業為主要面向的傳統破產規則如果恪守成規,機械地將存在緊密聯系的破產關聯企業析解為多個單一企業,進而將破產程序拆分得支離破碎,則無法有效實現破產企業財產的有效歸集與債權人利益的保護。而以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為主要突破口的探索性嘗試,又面臨著傳統破產規則在裁定標準等制度供給上的不足,無法為破產實踐提供足夠的制度支撐。
綜觀世界各國立法,將關聯企業合并破產尤其是實質合并破產寫入破產立法的并不多見,似乎意味著該制度并未得到普遍的認同和廣泛的應用。從歷史演進來看,關聯企業合并破產制度源自英美法系,相關規則實際上是由法院發展起來的。①參見【美】查爾斯·J.泰步:《美國破產法新論(上冊)》,韓長印、何歡、王之洲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61頁。在“法律的生命始終不是邏輯,而是經驗”這一信條的指引下,法官并非機械地依據法律條文去發現法律,而是案件審理中的法律創造者。關聯企業合并破產即是由法官在不能拒絕裁判的背景下,將其作為衡平性救濟措施,運用到關聯企業破產的個案處理中,實用主義色彩濃厚。
當關聯企業合并破產的理念與規則被引入我國破產實踐中,大陸法系傳統國家對相對穩定的法律規則的強烈依賴,使得其天然排斥法官在關聯企業合并破產中所可能顯現的個人意志、偏好乃至情感。因此,彰顯著實用主義法學理念的關聯企業合并破產,即使作為司法實踐對公司制度特征和公司集團控制所引發問題的積極回應,并僅僅表現為個案適用的本土化路徑,其在裁定標準確定等問題上與傳統規則適用模式之間仍然呈現出頗為緊張的關系,也就不足為奇了。
關聯企業自身財產狀況與實際運營中的復雜性,加之破產過程中的利益糾葛與程序限制,使得確定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往往并無統一的范式可供遵循。但是,面對客觀存在的現實需要,以整體審視的維度,綜合考慮可能影響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諸多要素,并以開放姿態積極吸納隨著合并破產實踐而不斷出現的新要素,無疑是確定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標準的必然選擇。
《紀要》中擇要對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作出了不完全列舉,包括法人人格高度混同、債權人整體清償利益等。①《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8〕53號)第33條規定:人民法院在審查實質合并申請過程中,可以綜合考慮關聯企業之間資產的混同程度及其持續時間、各企業之間的利益關系、債權人整體清償利益、增加企業重整的可能性等因素,在收到申請之日起三十日內作出是否實質合并審理的裁定。應當說,這一裁定標準并非單一性的,而是原則性、綜合性和整體性的,且在實踐中的操作不宜過于僵化。從破產制度的設立宗旨考慮,實效性始終是能否作出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時無法回避的現實考量。如果其中某一個要素特別突出且對債權人公平受償的結果影響顯著,則完全可以單獨依據該要素作出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相反,如果關聯企業確實存在人格高度混同的情形,但對債權人公平受償影響不大,則缺乏適用實體合并破產的必要性。有鑒于此,明確裁定標準的綜合性與整體性,在全面評判各種要素及其組合效果的基礎上,盡可能維護公司獨立法人人格、提高破產清償率等債權人整體收益標準是必須堅守的基本底線。
破產實踐的發展往往比破產制度的構建更早、更快,且實踐發展帶有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加之關聯企業的演變,歷經由內部擴張向外部擴張,及至從同一市場向不同市場、從相關領域向無關領域的延伸,其關聯關系及其表現形式也在不斷變化,甚至超出現行立法對于關聯關系既有范圍界定的認知。因此,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不應是僵硬的人為劃分,②參見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二庭課題組:《關聯企業破產實體合并中的法律問題及對策》,載《法律適用》2009年第12期。也不應是一成不變的,而應保持適度的開放性,包容和接納新情況和新問題,不斷加以細化和完善。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發端于英美法系,其主要依循判例的案件審理模式,使得在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上,天然具備一定的開放性。③參見徐陽光:《論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載《中外法學》2017年第3期。反觀具有成文法傳統的我國,在引入實質合并破產制度時,應當在裁定標準上預留一定的補充和調校空間。當然,這種開放性并不意味著裁定標準的不確定性,相反,其可以更好地滿足法律制定前瞻性與法律適用統一性的要求。
盡管我國破產立法尚未對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作出明確規定,但事實上,我國破產司法實踐已經走在了立法的前面,人民法院在解決關聯企業破產案件中,結合我國破產實踐的特殊情況與特殊需求,進行了大量創造性的有益探索。
具體而言,在我國已有的適用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的破產案件中,圍繞關聯企業成員法人人格混同這一核心要素,人民法院業已總結出極具針對性和可操作性的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包括機構設置、人員、財務、資產、負債等方面的高度混同。在常熟錦繡金紡有限公司破產清算案中,法院經審理認為,常熟錦繡金紡有限公司與常熟市錦繡經緯編有限公司雖然形式上為獨立法人,但實質上均由同一自然人實際控制,在資產、負債、機構設置等方面均存在高度混同,導致無法區分各自財產及債權債務。上述情形顯著、廣泛、持續存在,可以認定兩家公司已嚴重喪失法人財產及意志獨立性,人格的高度混同已嚴重損害債權人公平受償利益,故裁定對兩家公司適用合并破產清算。①參見常熟錦繡金紡有限公司破產清算案,江蘇省常熟市人民法院(2015)熟商破字第00005號、(2016)蘇0581民破3號民事裁定書。在嘉興嘉希貿易有限公司等五公司合并破產清算案中,管理人在執行職務中發現五公司的投資主體相關聯;經營中,人員混同、業務混同及財務混同的現象明顯,致使債權債務核算普遍失真。五公司也表示,其投資主體混同、管理團隊混同、財務系統相同、資產混同,各公司間資金無償調節使用。法院據此裁定對五公司適用合并破產清算。②參見嘉興嘉希貿易有限公司等五公司合并破產清算案,浙江省嘉興市秀洲區人民法院(2016)浙0411民破1、2、3、4、5號民事裁定書。在長潤運豪公司破產清算案中,長潤運豪公司與長潤船廠屬關聯企業,兩企業之間存在高度的財產、人員和業務混同,在破產程序中無法強行進行分離,也無法單獨對財產進行處置供債權人分配,需要將兩債務人的財產和債務進行合并,所有債權人按各自的清償順序和清償比例以合并后的財產統一進行分配。據此,法院裁定對兩公司適用合并破產清算。③參見長潤運豪公司破產清算案,江蘇省儀征市人民法院(2013)儀商破字第0001-2號、(2016)蘇1081民破2-2號民事裁定書。在河北威控等三公司破產清算案中,河北威控、河北中環、保定順恒三家公司屬于家族式關聯企業,三家公司在資產及債務、人員、財務上均存在高度混同,三家公司與實際控制人的個人融資借款之間存在大量交叉或互保,導致償債主體難以區分。法院據此裁定對三公司適用合并破產清算。④參見河北威控等三公司破產清算案,河北省保定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2018)冀0691破1、2、3號民事裁定書。
應當說,上述案件遵循人格混同標準裁定適用實質合并破產,在后續審理中也取得了較好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為在立法中確立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提供了有益的實踐經驗。其中,很多做法已經被吸納至《紀要》中。但需要指出的是,各地法院所總結和適用的裁定標準,盡管在核心要素考量上呈現出整體一致性,但在更為細致的微觀要素,包括混同持續時間、資產轉移及其路徑、交叉融資擔保及其層級等方面,尚未取得應有的共識,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司法裁判的統一性與權威性。
對于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致而言,包含法人人格混同、欺詐、債權人收益標準、重整需要等四項。①參見王欣新:《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標準研究》,載《法律適用》2017年第8期。應當說,將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標準作類型化處理,是建基于總結實踐經驗之上的理論探索,卻不是一勞永逸的靈丹妙藥,更不能將其機械地運用于破產實踐中。《紀要》的相關規定以及破產審判實踐中的做法,在吸收部分理論研究成果的同時,也面臨著在不同場景中進行差異化處理的現實問題。法院在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標準的確定上,應當努力保持司法活動的權威性與統一性,將參考要素在一定程度上予以固化,進而審慎地作出獨立判斷,盡可能地減少各方當事人對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程序的質疑。
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是對其各個成員企業獨立法人人格的否定。《公司法》第20條對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作出了原則性規定。司法實踐中,對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的情形,一般界定為人格實質混同或者人格高度混同。②參見馮果:《公司法》,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8頁。反觀《紀要》第33條,僅提及成員企業資產混同的程度及其持續時間。應當說,成員企業人格混同并導致其法人人格否認后果的因素,并非僅限于資產混同,還包括人事關系混同、財務運作混同等。③參見鐘凱:《公司法實施中的關聯交易法律問題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85頁。因此,如何界定人格混同、如何準確區分混同與正常的經濟交往活動、如何判斷混同是否達到實質合并破產的程度、如何合理分配混同的舉證責任等,均需要制定相對統一和穩定的系統性規則,以避免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的濫用。
1.資產混同是審查的重要內容。獨立財產是企業獨立承擔責任的一般擔保財產,也是企業獲得并保持獨立人格的基本要件。④參見李建偉:《公司法學(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77頁。而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關鍵,即以否認法人人格獨立為前提,并以集約化的債務人財產實現債權人的公平清償為目標。由是推之,成員企業相互之間的財產區分度,無疑成為實質合并破產審查的重點。一般來說,只有在關聯企業的資產混同嚴重到無法有效區分的程度時,方可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相反,如果關聯企業在資產之外的其他方面高度混同,但其資產仍然可以有效區分,不影響各自債務的獨立清償,則不應適用實質合并破產。
資產混同,一般是指企業各自的財產和負債難以區分。尤其在關聯企業以集團公司形式存在的場合,不僅表現為集團公司與其下屬各成員企業之間的財產和負債難以分清,各成員企業之間的財產邊界也不清晰,導致無法準確界定用于清償的破產財產的范圍及數量,由此構成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重要理由。
在關聯企業實際運營過程中,資產混同作為一個相對抽象的狀態描述,可能表現為諸多不同的形式。與此相適應,人民法院在確定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時,應當注重從不同層面或視角對資產混同進行具體化。(1)成員企業各自的財產權屬界限不清。主要是經營性財產,如貨幣資產、固定資產等難以區分。關聯企業所獲利潤,難以明確地劃歸至某一個或某幾個成員企業。控制企業與被控制企業的利益界限模糊,實際上構成不分彼此的利益共同體。(2)關聯企業內部隨意轉移資產或調撥資金。資產或資金變動的必要手續被有意無意忽略,遠遠超出法律規定或財務規范所允許的范圍或程度,構成不當交易行為。(3)存在眾多交叉融資及其擔保關系。交叉擔保融資是關聯企業籌措資金的一種重要手段。包括集團公司借款,由各成員企業擔保;或者成員企業借款,由其他成員企業或集團公司擔保;集團公司借款并使用,借款人卻被確定為成員企業等。①參見陶蛟龍、史和新:《關聯公司合并破產重整若干法律問題研究——以縱橫集團“1+5”公司合并重整案為視角》,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2期。(4)融資與使用的不當分離。一個成員企業對外融資,資金卻由控制企業或者另外一個或幾個成員企業使用;成員企業之間存在互相投資參股的情形。(5)對個別資產和負債進行分離的難度較大。②參見朱黎:《美國破產實質合并規則的實踐及其啟示》,載《浙江學刊》2017年第1期。資產混同程度不僅僅表現為數量大或范圍廣,不同成員企業的資產與負債的相互滲透,使得分離資產和負債非常困難或成本過高也是其重要表現之一。(6)相關費用在各成員企業之間的隨意攤派。關聯企業內部在間接費用以及管理費用等方面的支出,并未嚴格遵守財務規范和紀律要求,控制企業往往隨意指定支出項目及數額等事項。(7)各成員企業的資本往往顯著不足。各成員企業的注冊資本大多來自于控制企業的借款,且在注冊完成后往往被抽回,導致各成員企業往往因資本不充實而無法獨立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8)對上述各要素而言,其所導致的資產混同程度往往還要考慮持續時間及其組合效應,因此,對上述各要素持續時間、范圍及其影響力的審查也是不可或缺的。
2.需要考慮的其他混同要素。資產混同固然是導致關聯企業人格高度混同的重要因素,除此之外,人員任職、內部機構、經營場所及財務運作等因素的混同也不容忽視。
第一,人事關系混同。從公司法人治理結構的角度來看,各成員企業原本應保持相對獨立和規范的股東會、董事會及監事會的架構,并依法行使各自的職權。而在關聯企業人格高度混同的場合,控制企業往往置法定的公司治理機構及其職權于不顧,擅自組織和召集各成員企業的董事會或者董事會聯合會議,甚至不履行法定必要程序,直接指定成員企業的法定代表人或高級管理人員。同一自然人在多家成員企業任職的情形較為普遍,而不同人員之間也往往存在交叉任職、身份交織的情形。
第二,內部機構混同。從經營范圍來看,各成員企業由于大多脫胎于同一個原始企業,其經營項目或者相同或相似,或者具有互補性,或者處于前后相接的產業鏈上。生產、購銷、儲存、物流、售后等方面的相通性或關聯性,使得一個成員企業的內部機構往往可以覆蓋多個其他成員企業的業務需求,導致成員企業相互之間無視各自的獨立法人地位及經營范圍,越位開展業務活動。
第三,經營場所混同。從節約企業運營成本、便利內部業務往來等考慮出發,不同的成員企業往往共用經營場所,因此在企業實際運營中,經營場所的安排往往較為隨意。同一經營場所往往存在兩個以上的成員企業,或者同一成員企業出現在不同的經營場所內。加之可能存在的模糊身份標明信息等做法,使得交易相對人即債權人極易對成員企業各自的真實身份產生混淆。
第四,財務運作混同。從表面上看,關聯企業的財務運作雖然也采取獨立核算的形式,但實際上往往均受制于控制企業。尤其在控制企業設立專門負責資金調配的融資部門時,各成員企業往往只設置會計崗位而不設置出納崗位,關聯企業全部的資金結算等活動均由控制企業融資部門操作和掌控。而在財務核算方面,各成員企業之間的會計憑證、財務賬簿、財務報表、銀行賬戶等往往也混合使用,無法作出有效的區分。
第五,經營決策受制于控制企業。享有獨立的經營決策權是企業法人人格獨立的重要表現之一,但在人格高度混同的關聯企業中,被控制企業不僅在財產上不獨立,在意志上往往也不獨立。①參見孔維璌:《實質合并規則的理解和運用》,載《人民司法·應用》2016年第28期。例如,原材料與產成品的購銷以及產品的定價權等經營決策權往往集中于控制企業,各成員企業并無自主決策權、預算權和管理權等,在交易行為、交易方式、交易價格等方面處于絕對的被控制地位。
必須指出的是,上述任何一個要素都不是孤立的,也沒有哪一個要素是決定性或不可或缺的,在特定案件中極有可能僅存在部分要素。各要素相互之間也沒有嚴格的界限,可能會存在交叉或重疊關系。②參見余雷:《關聯企業破產案件中適用實質合并原則的判斷標準》,載《江蘇經濟報》2016年9月7日,第3版。法院的工作重點,即在于如何權衡各種要素并作出公正和公平的整體判斷。同時,無論是資產混同,還是其他要素的混同,混同程度終究是一個難以準確量化的指標。因此,在對諸多相對明確的要素進行審查之后,如果仍然無法得出實質合并破產與否的確切結論,則可以考慮設定兜底性條件,即在厘清關聯企業之間的資產、負債、業務等所付出的成本與結果顯著不相稱,或者面臨無法克服的障礙或困難,或者有確切證據證明關聯企業之間存在欺詐交易或者缺乏合法商業目的的商業活動等情況下,可以直接裁定適用實質合并破產方式。
3.舉證責任及其分配。在目前普遍采用的當事人申請主義下,債權人、關聯企業債務人或者管理人均可提出實質合并破產申請,但由于不同申請人對關聯企業人格混同等情況的了解渠道和掌握程度不同,有關舉證責任的分配規則也存在差別。
如果債務人企業提出實質合并破產申請,由其承擔關聯企業人格混同等舉證責任,并不存在理論及實踐操作上的障礙。但在債權人或管理人提出實質合并破產申請的場合,則應當將“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舉證規則與必要的舉證責任倒置規則結合起來。①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企業改制、破產與重整案件審判指導》,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346頁。實踐中,關聯關系往往被關聯企業內部的控制與被控制體系所掩蓋,而控制企業與被控制企業之間的財產轉移則更為隱蔽,使得控制企業在業務往來中是否對被控制企業施加不利影響也更難被發現。此時,債權人或管理人往往難以獲取確切證據以證明關聯企業之間的關聯關系,或者需要為舉證付出巨大成本。有鑒于此,德國聯邦法院創設出“推定的關聯企業”學說,要求控制企業證明其對成員企業控制的正當性與合法性。②參見孫曉敏:《關聯企業破產法律責任分析與制度構建》,載王欣新、尹正友主編:《破產法論壇(第二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303頁。
從減輕債權人或管理人舉證責任的角度出發,人民法院在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實體審查過程中,應適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也就是說,當債權人或管理人提出相關的初步證據時,即推定在關聯企業中,控制企業與被控制企業之間存在資產混同,或者控制企業以其股東身份對被控制企業的重大經營管理活動實施廣泛和長久的控制,進而形成諸如人事關系、內部機構、經營場所、財務運作等其他要素的混同,除非控制企業能夠舉證加以抗辯。
關聯企業所含成員企業眾多,各成員企業的經營范圍、經營狀況和財務狀況等可能千差萬別,相互之間是否存在關聯關系、關聯關系的具體表現也不盡相同。法院在作出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時,如果不加區分地將所有成員企業全部納入,難免有損那些規范經營、狀況良好、尚未發生破產原因的成員企業的合法權益,造成無謂的破產程序繁瑣和社會資源浪費。但在破產重整的某些特殊場合,將未發生破產原因的成員企業一體納入實質合并破產程序,卻有助于破產重整計劃的順利推進和完成。此時,綜合權衡各成員企業之間的利益關系就顯得尤為重要。
1.基本的原則。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范圍,一般應當包括所有存在法人人格高度混同的成員企業。事實上,實質合并破產規則的適用,是以獨立法人主體之間的控制關系、從屬關系、投資關系等,作為認定關聯企業的前提,進而對不當關聯關系或關聯交易等引發的利益失衡狀態在破產程序中的必要調整。而調整各企業之間利益失衡關系的前提,在于準確判斷各企業之間是否存在人格高度混同。從這個意義上說,各企業之間或明顯或隱含的利益關系,實際上是人格混同在另一個層面的展現。因此,對于存在人格高度混同的成員企業,即使從形式上看并未發生破產原因,原則上也應當一體納入實質合并破產程序中,以避免在企業范圍甄別上出現不恰當的人為選擇或規避。而依照這一分析進路,如果某成員企業發生破產原因,但并不存在與其他成員企業人格高度混同的情形,則應實施單獨破產,不能將其納入實質合并破產程序之中。
2.有限的例外。針對某些存在法人人格高度混同的成員企業,如果在進行不當利益輸送行為的矯正或恢復之后,該企業仍未達到破產界限,原則上不應當將其納入實質合并破產程序當中。但是,出于意思自治原則的考慮,如果包括該成員企業自身在內的所有相關當事方均同意將其納入,或者依據其在關聯企業運營體系中的特殊地位或作用,將其納入重整計劃有助于解決整個關聯企業的債務清償問題,則可以因挽救其他成員企業的需要而一體適用實質合并破產重整程序。
可見,在確定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標準時充分考慮各成員企業之間的利益關系,是在尊重各成員企業個體利益基礎上的整體利益考量,不僅有助于各成員企業之間利益沖突的協調與解決,更是滿足關聯企業整體利益需求的客觀需要。而從整個破產程序的推進來看,通過權衡各成員企業的利益得失進而決定是否將其納入實質合并破產,在降低債權人破產費用和時間成本上的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
由于各個成員企業的資產與負債各不相同,如果一體適用實質合并破產,可能造成對個別債權人的清償不公。但必須指出的是,實質合并破產的適用,更多地即在于突破債權人個體利益或者局部利益的限制,轉而關注債權人整體清償利益的實現。
1.從實質合并破產清算的角度來看,實質合并有助于增加破產財產的數量。相較于單獨破產往往只需考慮如何完成單一破產企業的破產財產整合,實質合并破產則需要考慮被納入成員企業有無增加破產財產總量的可能。由于各成員企業在組織架構、財務往來和經營業務上的聯系,使得關聯企業在生產經營過程中大多呈現出顯著的一體化格局,因此,各成員企業資產尤其是知識產權等無形資產在有效整合基礎上的一并處置,往往比嚴格區分各成員企業及其資產基礎上的單獨處置,能在更大程度上實現企業資產的價值。簡言之,實質合并破產清算在總體上往往會給債權人帶來更大的利益回報。
2.從實質合并破產重整的角度來看,實質合并有助于增強重整的實效性。①參見王欣新:《關聯企業的實質合并破產程序》,載《人民司法·應用》2016年第28期。在人格高度混同的情況下,各成員企業的經營活動往往突破單個企業的范圍,進而形成事實上的整體性經營實體。因此,針對各成員企業實施單獨破產重整,可能因經營體系不完整、運營資產嚴重不足、單體經營效益低下等原因而難以成功。相比之下,實質合并破產則可以依托相對完善的整體經營體系、相對充足的運營資產等,有效解決上述問題。更為重要的是,破產重整計劃的成功實施,可以維持相對穩定的社會就業格局,避免社會資源的浪費,提升債權人的整體清償利益。
重整制度主要著眼于對困境企業的挽救,在關注微觀層面的企業各方當事人利益的同時,也重視宏觀層面的企業社會影響,實現了私權本位與社會本位的調和。②參見張小煒、尹正友:《破產管理人工作規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頁。事實上,關聯企業適用實質合并破產時,破產清算并非其唯一選擇,破產重整也應當包含在內。通過合并破產重整的制度引導,可以同樣的資源基礎換取企業更高的重生成功率,降低破產清算所可能帶來的社會沖擊力和社會財富損失。因此,在確定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標準時,理應考慮采用實質合并破產所增加的企業重整可能性,從整體上對清算或者重整路徑作一體化考量,以期實現最優化選擇。
1.比較合并破產清算與重整的成本。無論是破產清算抑或破產重整,其成本大致均包括共同行動的搜尋與信息成本、議價與決策成本、管理與執行成本、策略行為成本與司法成本,以及由于法律解釋適用的不確定性所導致的成本。在相對明確的成本量化基礎上,人民法院可借助聽證等程序,充分聽取各方利害關系人的利益訴求及專家的意見和建議,進而衡量破產清算或重整選擇的利弊得失,最終在是否適用實質合并破產上作出理性判斷。
2.資源效應的最大化。從某種意義上說,重整是在保留企業主體資格基礎上的資源最大化利用。③參見賀丹:《破產實體合并司法裁判標準反思——一個比較的視角》,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因此,應當充分考慮各成員企業的資源占有量、價值鏈分工、資源整合度等諸多因素,進而明確實質合并破產重整所可能帶來的資源整合效應,以及后續可能進行的企業整體出售等處置方式所帶來的便利與價值提升。
3.對各成員企業債權人會議決議的審查。各成員企業的債權人會議審議表決是否實質合并破產重整,既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程序性事項,也是制定重整計劃的基礎。法院應當嚴格依據《企業破產法》第64條的規定,判斷各成員企業債權人會議表決的有效性,并匯總各成員企業債權人會議的表決情況。雖然人民法院應當尊重各成員企業的意思自治,并以各成員企業的債權人會議均表決通過作為實質合并破產重整的前提,但是,人民法院在這一過程中并非完全的局外人或旁觀者,其可以通過向各方利害關系人闡明法律規定、分析利弊得失等方式,影響實質合并破產案件的模式選擇及其走向。
需要注意的是,在考慮上述因素并作出實質合并破產重整的裁定后,應當充分發揮上級人民法院的協調指導作用,盡快啟動破產重整程序,明確統一的管轄法院或者加強各成員企業所屬管轄法院之間的配合,保障破產重整程序的高效推進。與此同時,應當避免地方保護主義等外界因素的干擾,防止因人為因素導致重整程序成本的累積和放大。
在錯綜復雜的關聯企業合并破產案件中,實質合并破產裁定標準的上述四項要素,各自均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并不完全相互依存;既可以獨立適用,也可以綜合適用。其中,第一項最為重要,適用也最為普遍。第二、三、四項之間具有較強的關聯性,往往存在交叉或包容關系,且多適用于實質合并破產重整的場合。換言之,盡管人格高度混同在作出實質合并破產裁定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且為大多數合并破產實踐所采用,但其終究不是唯一的參考因素,甚至不是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必備要素。法院在審查過程中,應當依循破產法的不同價值視角,區分破產清算與破產重整的不同需要,獨立適用或綜合適用上述要素,作出是否適用實質合并破產的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