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陽
上海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上海 200020
17、18世紀的中國發生了著名的“禮儀之爭”事件。有關這場事件的過程,學界已多有敘述,本文不再贅述。筆者想要指出的是,禮儀之爭的實質,其實是兩大法律文明之間的沖突。這一沖突的發生,有其歷史原因。不肯妥協的多明我會與方濟各會會士,雖然身處中國,卻未能真正理解中國禮儀的問題。他們或是將其視作道德范疇而用作附儒、合儒的手段,或是特別著眼于其迷信意味而大加鞭笞,卻都沒有看到禮法結合的中國古代法律文化之下禮和禮儀本身的法律屬性。
“禮”是中國古代社會獨有的社會現象,它的起源相當早,并且貫穿了整個古代社會。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統治階級最主要的統治手段之一,它對于維護社會結構與秩序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有關于此的學說與觀念構成了傳統中國文化的核心??梢哉f“禮”,滲透進了中國古代社會的方方面面,它調整著國家與個人、社會與個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禮”與“法”的結合,又構成了古代中國法律體系最大的特點,也塑造了獨有的中華法律文化。無怪乎有學者說:“中國人的生活完全以禮為指南?!保?]本文擬從禮與法的關系、禮的法律化進程和中國古代法制史上的禮儀犯罪三個部分進行分析。
禮,起源于祭祀。從現有的文字記載和出土文物來看,從夏商時代起,中國古人就對祭祀極為重視,《說文解字》中講到:“禮,履也,所謂事神致福也?!保?]后來,神權和源于父系氏族晚期的血緣家族制度結合起來,出現了禮制。西周時期,周公制定周禮,其實禮已不再局限于祭祀內容,而延伸到了調整統治階級內部秩序、鞏固宗法等級制度等范疇,逐步影響到國家、宗族、個人身份等級等諸多方面,成為了一種規范社會秩序的普遍性規范。
縱觀中國古代法制史,禮的內涵相當廣泛,幾乎涉及國家、家庭(家族)、個人關系的各方面,起著約束規范的作用。“親親”、“尊尊”以及三綱五常等等,都是禮的內容,但禮的核心歸結起來,是“親親”、“尊尊”這兩條原則。換言之,就是通過規范身份等級,進而維護王權與父權。這也就是《荀子·富國》中所說的“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者皆有稱者也?!蓖ㄟ^禮的教化和規范,實現家國一體的統治方式,從而達到治理國家的目的。
中國古代的法律起源于習慣,是目前學界的共識。而禮與習慣相聯,決定了中國古代社會禮與法的關系。在中國法制史上,法律最初的形式被稱為“刑”,其后又稱為“律”,再后來又改稱為“法”。因此,可以說,中國古代最早的法律,便是以刑(刑罰)為主要內容,是統治階級強加給民眾的絕對命令和懲罰的手段。對于不遵守某種規范的人,施以刑罰,故而誕生了“出禮入刑”。
以孔子學說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在歷史的進程中被確立為中國古代的正統思想??鬃颖救司蛯χ芏Y推崇備至,以他為代表的儒家學者們,在繼承周禮的基礎上,將其發揚光大,因時制宜,隨時而變,不拘泥于刻板的教條主義,而是著重發揮其中的精義?!抖Y記》中說道:“立權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保?]這段文字中所說的“不可變革者”,就是禮的要義所在。在這樣的認識基礎之上,孔子提出了“克己復禮”的思想。
儒家學說中有關于禮以及禮治的思想,慢慢滲透進了中國古代社會關系的方方面面,給古代社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儒家學者所追求的理想狀態,是一種尊卑有序、長幼有別的等級社會,這被統治階級用來作為治理的手段。法則是另一種治理國家的工具。兩者成為了中國古代社會統治者的兩種手段和工具,為統治階級所服務。而禮和法所針對的對象,則是“民”——百姓是被統治的對象。
古代中國社會是從原始氏族部落一步步走來的。雖然成立了國家這樣一種新的社會管理形式,但原始社會的痕跡——宗族學院關系——仍然無法抹去,并深深根植其中。儒家的禮治思想便從中萌芽并生發起來。在這樣的思想中,每個人遵守禮成為理想社會的模范常態,一旦逾越了禮,就要用法這樣的形式來制裁。簡而言之,這就是中國古代法律的特有狀態——以禮為主,禮法結合。
以禮為主,意思是禮作為中國古代社會一種普遍性的規范,涉及面之廣,內容之多,滲透進了方方面面。國家的統治者,皆以禮作為法的綱(指導思想),從而來制定或者修改法律。而禮法結合,也就是說,禮和法作為服務統治階級的兩種手段和工具,相輔相成,前者是一種柔性的教化,而后者則是一種剛性的制裁措施。
所謂禮的法律化,也就是指禮中一部分的原則轉化成為了國家法律體系中的一部分,其目的是將禮和法中的規范意識和理念進行相合,將禮的這部分內容提升到法律的規范體系當中。
在中國古代的夏商時期,神權與宗法的思想是統治的核心。西周時期誕生了“以德配天”、“明德慎罰”的思想,這對后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及至春秋時期,奴隸制分崩瓦解,封建制得以確立,各諸侯國都開始了類似鑄刑鼎這樣的立法嘗試,法的成文化成為歷史主流。這一時期,百家爭鳴,儒家提倡禮治,認為“忠孝人倫等宗法家族倫理是大經大法,是規范人們行為的準則”[4];而法家主張以法(刑)來治國,甚至要求本來應當依靠民事法律、行政法律調整的事務全部動用刑罰手段。到了漢代,在立法、法律教育、法的研究等方面,開辟了多重渠道,為禮入于法創造了有利的環境。從魏晉到隋唐,基本上是沿著這一脈絡完成了禮法的結合。從現有的《唐律疏議》來看,無論是從立法的技術還是內容來看,都已經相當成熟,而禮法的結合也定型在這個時期。可以說,禮這一套規范在唐代時基本已完成了法律化,以至于后人評價唐律時,時常使用“一準乎禮”。唐代以后各朝各代的立法,基本上沿襲了唐律的道路,禮法并用、結合。
如果我們深入地了解唐律,就可以發現禮融入法的方式,前者是后者的靈魂,而后者是前者的外在表現,二者緊密結合,相輔相成。《唐律疏議·名例》中就說到:“德禮為政教之本,刑罰為政教之用,猶昏曉陽秋相須而成者也?!?/p>
從武德朝開始,唐代的立法活動就已開展,經歷了貞觀朝、永徽朝、開元朝幾代才定型。在這個進程中,出現了許多“以禮改律”的情況。例如,在貞觀朝前,對“謀反大逆”的規定是“謀反大逆人父子、兄弟皆處死,祖孫配沒”;但到了貞觀修律時,對于這一罪名的規定被修改為“謀反大逆人父子處絞,祖孫、兄弟皆配沒?!边@個修改的動機,主要是依據祖孫兄弟的血緣親疏關系,調整的死刑范圍。因為按照《禮記·祭統》中“孫為王父尸”的思想,祭祖可以孫列,說明了祖孫的關系比兄弟的關系要來得親密,因此,如若祖孫配沒,兄弟處死,顯然于禮、于親情不合。這是貞觀朝改定這一罪名內容的原因。[5]
唐律除了有“以禮改律”這樣的情況外,還有直接照搬禮典的做法。以《唐律疏議·名例律》為例,其中的“八議”制度就是對《周禮·秋官·小司寇》中“八辟”的翻版。《唐律疏議·戶婚律》中“七出三不去”的規定,則是對《大戴禮記·本命》中“七去三不去”的翻版。
除了直接照搬禮典,唐律中還有對禮的原則和理念演繹的條文。例如《唐律疏議·名例律》中“矜老小及疾”一條的規定如下:“諸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犯流罪以下收贖;八十以上、十歲以下及篤疾,犯反逆、殺人應死者上請;盜及傷人者亦收贖;九十以上、七歲以下,雖有死罪,不加刑?!边@一規范,實際上是從周禮中的“一赦曰幼弱,二赦曰老耄,三赦曰蠢愚”和《禮記》中“悼耄不刑”,“八十、九十曰耄,七年曰悼。悼與耄雖有罪,不加刑焉”演繹而來。此外,關于不孝罪的條文:“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籍、異財者,徒三年”、“諸子孫違犯教令及供養有缺者,徒二年”是從《禮記》“父母存,不有私財”演繹而來的。[6]
除了以上所述的特點之外,唐律在定罪量刑時也體現了禮深刻的烙印。以斗毆為例,一般人斗毆,所處的刑罰為“笞四十”,然而“諸毆緦麻兄姊”者,要被處以“杖一百”;而“大功”、“小功”的親屬關系,則要“各遞加一等”;“尊屬者”,還要“各加一等”;“諸毆兄姊者”,則更為嚴重,要處以“徒二年半”。最嚴重的是“毆祖父母、父母者”,要處以斬刑的極刑。由此可見,以卑犯尊的行為,隨著親屬之間的親屬關系遞進,唐律對其的制裁也相應地遞增,這是維護禮的需求。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現,在唐律中凡是違反禮的罪行,都要加重處罰。禮法結合,臻于唐代,也貫徹于后世的律法之中,成為中國古代社會的立法、司法原則,受到國家強制力的保證。引禮入法,禮法結合,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維持社會秩序的功能。將“親親”、“尊尊”的思想貫徹到國家的法律制度中,能夠加強思想上的教育,人們也便于遵守,減少了民眾的對抗性,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階級矛盾。另一方面,中國古代所崇尚的價值觀,諸如仁、義、忠、孝等,由禮入法,將古代社會中的人按照身份進行劃分,進一步維護了封建社會的秩序。同時,國家通過法與禮兩種工具,服務于統治階級,豐富了治理國家的手段,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無論怎么樣,禮都是抽象的觀念,而“禮儀”則是禮的外在的具象的表現形式。周公在制定禮的時候,名目繁多,歸納起來大致有五種,即吉禮、兇禮、賓禮、軍禮、嘉禮,總稱“五禮”。當禮儀經由國家統治階級認可后,便具有了法的特點。禮儀規范在歷史的進程中不斷得到發展,有關禮儀的立法也逐步成為了中國古代國家法律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
雖然“諸法合體,民刑不分”被認為是中國古代法典編纂的特點,但中國古代法律體系中卻是有民刑之分的。自兩漢以來,各種法律形式逐步發展并趨于穩定,其中對違禮行為的刑事處罰規定,是禮儀犯罪屬于刑事立法的體現。
律法之所以將這樣的行為定性為犯罪,加以處罰,主要原因在于禮儀在中國古代社會中的重要性。它是一整套維護宗法等級制度的禮的外在體現,大到國家政治軍事活動,小到個人婚喪嫁娶,事無巨細。
禮儀的首要形式就是維護秩序、鞏固政權。禮儀中,以祭祀活動為最大者,也就是吉禮。祭祀活動是身份等級的象征,例如用來祭天的“圜丘”就被認為是統治階級政權合法性的標記。歷朝歷代都會修建這一祭祀場所,進行盛大的祭天活動。因此,禮儀具有識別身份等級的作用。除此之外,在維護宗族倫理方面,禮儀也有著重要的功能。例如明律中規定了鄉民飲酒時所要遵循的規范,是按照年齡的長幼,而非貧富來進行排序的。此外與兇禮有關的“五服”,是最能體現禮的精神的制度,乃至明律中加入了五服圖。
同時,禮儀還反應了古人的一種精神寄托。歷代,國家都壟斷了天文歷法的管理,設有專門的官員,試圖據此來證實自己政權的合法性。而古人所制定的禮儀,就體現了這樣的動機和目的。禮儀體現了維護封建社會價值與秩序的方式?;谶@一重大作用,國家對禮作了明文規定,設置了相應的制裁方式。
國家制定了禮儀規范,并以強制力保證其實施,違反禮儀規范,就是禮儀犯罪的前提。周公制禮時期,尚無成熟的禮儀犯罪規定。兩漢時期,出現了相當一部分禮儀犯罪的規定。漢律六十篇,其中《傍章律》、《越宮律》、《朝律》雖然已經亡佚,但應該是規定了一系列相關的條文,這從《漢書》、《晉書》中可以略知一二。目前關于禮儀犯罪,有據可查的律典應當是唐律?!短坡墒枳h·職制律》下設有六目,規定了六種違反祭祀禮儀的行為——大祀不預申期、大祀散齋吊喪、祭祀有事于園陵、廟享有喪譴充執事、大祀犧牲不如法、毀大祀丘壇。除此之外,還有乘輿服御物、監當主食有犯、主司私借服御物、匿父母夫喪這樣違反禮儀的行為。這些規定散落在《唐律疏議》中的各卷中。宋代的律典基本上延續了唐律,沒有什么太大變化。到了明朝,對于禮儀犯罪顯示出更加大的關注,這體現在律典結構的重大變化?!洞竺髀伞钒凑樟窟M行分卷,單獨設置了《禮律》一卷,集中對禮儀犯罪加以規范。
在《大明律·禮律》這一卷中,總共有條文26條,按照內容又可以分為祭祀和儀制兩大部分。其中包含了違反吉禮、嘉禮、賓禮和兇禮幾方面的內容。吉禮方面,主要涉及祭祀方面,包括了毀大祀丘壇、致祭祀典神祗、歷代帝王陵寢、褻瀆神明和禁止師巫邪術幾個方面。對于祭祀活動的程序、祭祀活動參加者的行為、祭品、破壞祭祀場所的行為都作了規定。此外,對于祭祀活動的管轄,從中央還拓展到了地方,加強了對地方祭祀活動的規范。對于各地不當的祭祀活動都要處以刑罰,對忠臣烈士圣賢的墓,也加以保護。民間私自拜天、燃燈、褻瀆神明的,也都是打擊的對象。這是因為祭祀活動最能體現人與神的關系,是皇權專屬,借助迷信來維護統治,為歷代統治者所重視。嘉禮和賓禮方面,主要涉及婚冠、宴飲、賓客等方面的禮儀,《大明律·禮律》中有18個條文都與宮廷禮儀有關,主要用以調整君臣和臣子之間的關系,例如失誤朝賀、奏對失序、乘輿服御物、失儀等;此外,也有和民間禮儀有關的條文,如棄親之任、鄉飲酒禮等,其所規范的冠服和飲酒方面的禮儀,也正是嘉禮和賓禮的典型。這些條文借助對禮儀的規范,加強對社會基層的管控。兇禮方面,主要涉及喪葬等,除了《大明律》律典篇首代表親屬關系的五種喪服圖之外,“匿父母夫喪”條和“喪葬”條兩條,是對違反兇禮的專門規定。凡是父母和丈夫去世,“匿不舉哀者”,要被處以“杖六十,徒一年”的嚴刑。而居喪期間,如果有男女混雜,飲食酒肉的行為,家長要被處以“杖八十”的刑罰。[7]而在明代以后,清代的《大清律例》則幾乎完全繼承了《大明律》在禮儀犯罪方面的規定。因此,這就可以理解,發生在清代前期的中國禮儀之爭的時代和法律背景了。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兩種規范體系相遇并發生了激烈的碰撞。17、18世紀的西方對于中國禮儀問題的態度模糊不清,幾經變更,乃至最后全盤否定,乃是由于時空、語言的阻隔以及對中國法律文化中的禮的陌生。
綜上所述,在中國古代社會,國家通過立法的方式,規定和引導了各群體應當遵循的禮儀,具有法的效力。一方面,禮儀方面的立法規定引導人們的行為舉止,另一方面對于違反禮儀的行為則施加制裁。禮儀犯罪本身就是中國古代法律“出禮入刑”典型。禮儀作為禮的精神的外化,作為“親親”、“尊尊”原則的外在體現,可以看成是一種工具和手段。在古代社會末期,明朝和清朝的律典在禮儀犯罪方面的規定變得系統,且條文數目增多,范圍上也從中央拓展到地方,說明封建制度走向衰落之時,統治階級更加需要禮儀來維護和加強專制,鞏固政權。
在中國古代社會中,禮與法的關系甚為密切,禮法結合,兩者相輔相成,互為補充,影響著我國古代法制建設的歷史進程。可以說,這一“思想”在中國古代具有相當強的“生命力”。對于當時的統治階級而言,法律本身并不是目的,最終還是要維護國家的秩序,正所謂“以刑去刑,國治”[8]。在這一方面,相比法律,禮有著它不可比擬的天然優勢。它能夠通過提高百姓的“素質”,使他們自覺遵守規范,從而預防犯罪的發生。雖然禮是古老的,但它的一部分仍然遺留到了今日,被刻在了中華民族的基因中。因此,在當前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前提下,我們應該如何思考并重新看待禮,如何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與其結合,將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