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晶 王永濤
1.北京市盈科(大連)律師事務所,遼寧 大連 116000;
2.大連海事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6
2014年施行的《公司法》對資本制度做出了諸多修改,包括取消最低注冊資本限額、出資繳納由實繳制改為認繳制、出資形態的限制減少等方面。經過數年的運行,新《公司法》在簡化商事行為的同時,也涌現出了諸多新的問題,且時至今日仍未得到妥善解決。其中,股東在出資期限屆滿前未繳納出資或僅部分出資即轉讓股權時,由誰承擔出資責任問題仍無明確規定。
此問題的解決有以下幾點需要明確:首先,轉讓股權時,出讓股東出資義務的履行期限尚未屆至即轉讓股權,是否屬于“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其次,此時出資責任應由出讓股東還是受讓股東來承擔?或是二者共同承擔,此時為連帶責任還是補充責任?這些問題不僅關乎著債權人的救濟,也引發了實務界和學理界的廣泛討論,值得探究。
關于認繳期限屆滿前轉讓股權的股東是否屬于“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進而需要承擔出資責任,司法實踐對此也有不同的態度。
持肯定性觀點的認為,認繳期限屆滿前轉讓股權屬于“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此時對《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八條作擴張解釋,即認繳期限屆滿前轉讓股權的行為,應認定為司法解釋規定的“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之情形。公司債務不能清償時,認繳期限屆滿前已轉讓股權的股東仍應履行資本充實責任。支持此裁判觀點的司法實踐中,主要理由可以概括為如下三點:
1.資本認繳制并未改變資本確定和股東出資義務法定這一原則,各股東之間關于出資期限的約定不能用來對抗法定義務。在公司無力清償到期債務時,債權人有權請求尚未實繳的股東向公司補繳出資以清償公司債務。且轉讓股權后,原股東已取得其轉讓股權的相應對價,即其已享受了股東權利,故亦應承擔相應股東義務。
2.股東出資義務視為其對公司債務承擔的擔保責任。在公司對到期債務無力清償時,股東應在其認繳范圍內承擔替代清償責任,股東在認繳期限屆至前轉讓股權的行為理解為轉嫁風險、逃避債務的行為,債權人仍可要求其承擔資本充實責任。
3.不應以公司破產清算作為債權人向股東追繳出資的前提。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的目的是為了使公司得以存續,如公司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則在事實上已經符合了《企業破產法》第七條第二款規定的進行破產或者重整的條件,如債權人只能通過破產申請以實現債權,將導致公司不能續存。因此從目的角度出發,亦應使出讓股東承擔出資責任。
在司法實踐中,(2017)最高法民申1433號—常某某、濮陽市某建設集團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再審審查與審判監督民事裁定書,關于常某某,即出讓股東在本案中的責任該如認定的問題,是爭議的焦點問題之一。該案認為,股東的出資義務是法律賦予股東享有有限責任制度保護的前提條件。出資義務既是股東與公司及其他股東間的契約義務,同時更是其必須履行的法定義務。股東出資義務的履行規范與否,不僅有可能損害公司和其他股東的利益,更有可能損害公司債權人的利益。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的規定,常某某作為路橋公司設立時的原始股東,雖在認繳期限屆滿前將股權轉讓,但其出資義務并不因股東身份的喪失而免除,債權人仍得以請求其履行出資義務。因此,該案認定常某某應當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路橋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持否定說的則認為,應對《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八條作縮限解釋,股東在認繳期限屆至前轉讓股權的,不屬于司法解釋規定的“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情形。公司資本認繳制下股東不能喪失其出資期限利益,認繳期限屆至前股東轉讓股權后不再是公司股東,公司債務不能清償時,只能要求已屆認繳期限但未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逾期未出資范圍內承擔資本充實責任。主要理由可以概括為:
1.資本認繳制下股東出資期限由出資人自由約定,系認繳制賦予出資人的自治權。要求認繳期限屆至前已轉讓股權的股東承擔出資責任,實質是要求轉讓股權的股東提前履行出資義務,這沒有法律明文規定。除非修改法律,否則不宜輕易做擴大解釋。此外,原股東股權轉讓后,權利義務一并轉移,此后,原股東對該部分股權無法定權利義務。
2.股東出資期限已在公司章程中明確載明并公示,債權人可根據公示信息了解公司股東認繳出資額、出資方式和出資期限等信息,如債權人評估后仍決定與該公司從事該交易,即使之后存在公司資本明顯不足的情形,也不能以此為由直接要求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
3.公司不能清償債務時,債權人并非沒有其他救濟途徑。債權人完全可以通過訴訟否認公司法人人格來追究股東利用認繳制轉嫁風險、逃避債務的責任,或者通過啟動破產程序以保護其債權。
司法實踐中,(2019)最高法民終230號——曾某、甘肅某數字科技有限公司股權轉讓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認為在認繳制下,股東享有的出資“期限利益”是法定的。在與公司進行交易時,交易對方應該審慎地關注公司注冊資本等信息,并在此基礎上判斷是否要與公司進行交易,一旦交易進行即表明其愿意接受股東出資期限的約束。《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十三條第二款規定的“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應該理解為“未繳納或未足額繳納出資”,在本案中,馮某與馮大某在轉讓其股權時,因認繳期限尚未屆滿,不應該認定為“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股權”的情形。除此之外,曾某并未舉證證明其對上述股東的特定出資期限產生了確認或信賴,又基于上述確認或信賴與甘肅某數字科技有限公司產生了債權債務關系。最終,曾某的主張未獲得最高院支持。
本文認為有限責任公司出資責任的承擔是有嚴格順序的。鑒于有限責任公司獨立法人地位,有限責任公司自身應作為第一順位的責任承擔主體,以其獨立的財產為限對外承擔責任。至于出讓股東與受讓股東二者之間的出資責任劃分,就涉及到出資義務的性質認定問題。依據《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8條的規定,公司能否向轉讓股東主張連帶責任?如果這個問題有共識,才可能有在后發生債務的公司債權人能否向出讓股東主張連帶責任的問題,而判斷的前提應是轉讓股東因出資瑕疵承擔違約責任。但是出讓股東在資本認繳制下未完全出資不是因為其逾期出資或出資違約,而是出資期限尚未屆至,此時不可能存在瑕疵出資之事實。前提不存在,后續受讓股東承擔責任因素的考察便沒有了意義。由此,原來的責任承擔規則在認繳資本制下不再具有可行性。對于出讓股東是否因股權轉讓協議完全退出公司而不承擔任何責任,筆者在此持否定態度。出讓股東在某些例外情況下應作為第三順位的責任承擔主體,以在符合資本認繳制的立法原意的基礎上,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例外情況應包括以下兩種:一是債權人對出讓股東具有高度的信賴。當股權轉讓在前時,如果轉讓合同有效卻沒有變更登記,債權人能夠知道的僅有出讓股東,此時應該保護由商事外觀引發的信賴利益,讓出讓股東承擔出資責任,除非出讓股東證明債權人與公司進行交易的關鍵影響因素不是來源于出讓股東或者是基于高度的信賴出讓股東。二是出讓股東具有“惡意”,普遍認可的爭議便是繳納期限延長和不合理對價。對于繳納期限的延長,如公司在初始階段設置較長繳納期限,其行為是在法律的允許范圍之內,不可歸責于股東;如公司已陷入債務不能清償,債權人有證據證明在涉訴中股東通過操縱股東會惡意延長期限,轉讓股東應該承擔責任。對于不合理對價,轉讓對價的合理性應該是其與股權價值相差不大的情形,如果明顯相差懸殊,出讓股東又無法證明其合理性,應當認定惡意成立。
資本認繳制改革的重心是行政管制放松后,對債權人的利益保護問題,未必在立法修正時的考量范圍之內。一是認繳股東的股權轉讓不僅僅是一種權利的轉讓,在認繳期限屆滿前轉讓股權的,實際上也應包括對出資義務的債務轉移。二是公司債權人向已經轉讓股權的認繳股東主張權利,仍需要更為扎實的規范依據和法理基礎。鑒于本文所探討的問題當前司法實踐尚無統一觀點,在當前認繳制背景下,無論是出讓方還是受讓方,都存在承擔出資責任的風險,“認繳”絕不等同于“不用繳”,受讓方受讓股權之時,確需重點關注公司資本實繳情況、公司的經營狀況及公司的負債情況,以最大限度降低受讓股權承擔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