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宇琪
探究兒童電影這個類型,首先要明確兒童電影的區分問題。本文探討的兒童電影是指以兒童為受眾主體的電影,而非兒童視角的成人電影或兒童角色出演的兒童題材電影。中國兒童少年電影研究所所長侯克明曾談到過兒童電影究竟是“For the Children”(為兒童)還是“About the Children”(關于兒童)的問題,他表示在擔任開羅國際兒童電影節評委時,評委會一致確定的原則就是片子必須為了孩子拍攝,孩子必須喜歡看,而不能僅僅是兒童題材。
中國有許多兒童題材電影曾遭過受爭議,例如《請為我投票》以兒童作為敘述工具折射政治與民主,或是《看上去很美》圍繞“成人寓言”的概念而脫離兒童審美,這些承載著創作者大量政治訴求的電影的受眾群顯然不是兒童,它們的隱喻意義遠大于“兒童本位”。
“兒童本位”電影是什么?即以兒童為中心,為兒童所拍攝,反映當代兒童精神面貌的電影,這就要求兒童電影在制作中,一方面要確立兒童本位觀念,深入研究兒童,真正理解和把握兒童的需求;另一方面電影的拍攝應以兒童的視角去表現兒童世界,即以兒童的心靈去體驗,以兒童的語言去表達,以兒童的思維去把握作品最終能否被兒童觀眾所接受,只有這樣才能產生真正意義上的兒童電影。本文試圖回從“兒童本位”的角度來的回顧中國兒童電影的癥候,以及設想“兒童本位”在中國兒童電影中的運用策略。
五四新文化運動后,西方教育學在中國的傳播和興起,美國哲學家杜威所提出的“兒童本位”的理念也開始對教育領域產生廣泛影響。這一理念首先在教育領域產生廣泛影響,接著被兒童文學領域所吸收,后來影響到了中國兒童電影界。1912年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蔡元培發文申稱“社會教育,亦為今日急務,亦要求宣講時輔佐‘有益之活動畫影畫’以收成效?!庇纱丝梢姰敃r官方認為的電影是社會教育的重要手段,其中也包括了兒童教育。而早中國電影的最高獎金雞獎,也早在1981年就設立“最佳兒童片”單元,鼓勵電影人為兒童群體拍攝的高質量作品。然而,伴隨著上個世紀風雨飄搖的中國政治,兒童電影不可避免的承擔起大量意識形態功能,“兒童本位”的理念經歷了一個被忽視到重新拾起的過程。
1922年,上海影戲公司出品的《頑童》首次從兒童視角出發,并由兒童來扮演主要角色,成為了中國第一部兒童故事短片。盡管這部短片充斥著滑稽打鬧的國內影壇風格,在藝術成就上泛善可陳,但卻開啟了電影界知識分子對兒童故事片的大門。這個時期,兒童電影寄托了知識分子對社會環境的控訴,主角時常設定為命運悲慘的孤兒,例如《孤兒救祖記》《三毛流浪記》《迷途的羔羊》中通過兒童的悲慘遭遇來警醒民眾社會的黑暗。再有主題多為勵志圖強,例如《孤兒救祖記》中的母親忍辱負重將小余璞養大成人,為的是一朝真相大白家人團聚,這類通過兒童悲慘的命運來批判現實、引起觀眾的同情和憤怒的電影的受眾群顯然是成人,不符合小朋友天真爛漫的本性。
新中國成立后,延續了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中提出“文藝為人民服務,文藝從屬于政治”的口號,兒童電影主要承擔著培養社會主義接班人的宣傳作用。其特征表現為兒童形象的成人化,主人公具有深厚的革命情懷和臨危不懼的英雄主義,例如《閃閃的紅星》的主角潘冬子歷經挫折磨難和斗爭錘煉成長為革命的接班人,創作者為了凸顯潘冬子的愛國無私的精神,將年僅10歲的小孩在母親犧牲時刻畫得格外成熟,不但沒有哭鬧反而勸阻群眾營救母親;再有“階級意識”“仇恨意識”的潛移默化,例如《為孩子們祝?!分兄v述了小男孩張化國遭遇反動特務的迫害,埋下復仇的種子后自強不息,一朝雪恥的故事;再有《人小志大》《暑假的禮物》《紅領巾的故事》等影片中“種試驗田”“撈鐘”“辦鋼鐵廠”等由孩子們主導的小孩辦大事。這些電影號召兒童投身生產建設的第一線,卻忽視了安全防范意識的宣傳。綜合來看,這一時期兒童電影的發展不可避免的受制于意識形態和生產條件,內容不以兒童情趣為旨而與政治訴求密切相關,“兒童本位”的創作理念在與意識形態的博弈中處于劣勢,難覓蹤跡。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國產電影逐漸產業化,市場導向型的發行方式給了創作者更多的自由來創作兒童喜聞樂見的內容,再加上國家對兒童電影的政策傾斜,兒童電影進入了質量數量雙豐收的時期,由此“兒童本位”觀念也開始崛起。當時涌現了一大批從兒童視角出發,貼近兒童現實生活、遵循兒童的認知發展規律的電影。例如《我的九月》通過豐富多樣的兒童形象——膽小懦弱的安建軍、詭計多端的劉慶來、仗義直爽的雷振山、天真無邪的安小妹,展示了中國電影中少有的真實兒童世界。再例如《多夢時節》圍繞女主人公的少女遐思和懵懂,探索著社會該給兒童提供怎樣的成長環境,這些電影突破了集體主義、愛國主義、奮發向上等主題模式,反映了少年兒童的強烈自主意識和渴望被理解、尊重的天性。但在繁榮的背面,兒童電影的發展仍存在一些問題:許多兒童電影充斥著婚姻不幸、家庭破裂、犯罪等問題,例如《被拋棄的人》《為什么生我》《失去的歌聲》等,這些電影的編導們懷著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對一些與少年兒童相關的社會問題進行呼吁與譴責,而沒有從兒童的角度去關愛本體,故事情節脫離兒童的真實生活。
新世紀以來,兒童電影的視野格局更為宏大,題材內容更為多樣。既有《熊出沒》《洛克王國》《快樂星球》等IP改編熱衍生的系列作品,也有《樹上有個好地方》《小狗奶瓶》《旋風女隊》等榮獲金雞獎最佳兒童片的藝術電影。但國產兒童電影依然面臨“排片少、票房低、半日游”的問題,一方面受限觀眾群,另一方面也源自于創作者兩極分化的選材,主人公面臨的困境大則保護地球生態環境,如《熊出沒·奇幻空間》中光頭強為保衛維系生態平衡的“金鹿角”而與邪惡勢力斗爭;小則背負了家長對學習成績的期許,例如《老師也瘋狂》里不良學生在熱血教師的帶領下取得學年第一。主題內核仍然是成人價值觀式的環保、勵志等,與孩子們最關心的主題相差甚遠。相較之下,伊朗兒童電影以自然流露,真實質樸聞名于世界,伊朗電影人圍繞孩子們真實的生活困境,創作了一大批觀賞性與藝術性兼具的兒童電影。如《小鞋子》中哥哥為了妹妹的運動鞋而參加賽跑比賽,《白氣球》里納西婭丟失了母親給的500塊錢而焦急萬分,看似微小卻飽含真情的故事不僅引起了兒童的共鳴,也觸碰著大人心中柔軟的回憶。再有,我國兒童電影的受眾定位不準確,導致了兒童電影的全齡化和低幼化之爭。以《喜羊羊灰太狼》《熊出沒》為代表的衍生兒童電影,因為明顯的“低幼化”而遭到成年人排斥,被批評低估了孩子的想象力。另一批如《魁拔》《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等受眾“全齡化“電影”,又因為暴力元素和晦澀難懂的故事內核被認為不適宜兒童觀看。在這場有關“低幼化”和“全齡化”的大討論中,無論是粗暴地將“低幼化”作為中國兒童電影的唯一癥結所在,還是“重迎合輕引領”的滿足多元市場消費人群,顯然都沒能切入受眾群定位模糊的要害。
既然中國兒童電影面臨“受眾定位模糊”的問題,那么當務之急則是細分受眾群,而不是普遍試圖在一部影片中滿足不同年齡受眾的接受需求。首先對兒童本體而言,《兒童權利公約》界定的兒童系指18歲以下的任何人,從0歲到18歲,兒童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巨大的變化。以不同年齡兒童的想象力為例,低齡兒童在幻想中常常把幻想事物加以夸大或縮小,對童話或神話故事產生迷戀。少年兒童隨著知識經驗的增多和思考能力的提高,其幻想開始帶有某些理性的味道,對童話故事的愛好降低,代之以有現實性的、想象豐富的文藝作品。因此針對不同年齡區間的兒童,創作者應該攝制符合不同年齡區間理解能力的電影。再有,面向兒童和成年人共賞的影片,如果說這種“全齡化”保留對兒童觀眾群的定位,那么將兒童和成人的不同趣味生生調和在一起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實踐。要創作老少咸宜、雅俗共賞的兒童電影,創作者應該以認識兒童和成年人的差異為前提,以尊重兒童和成年人的特質為原則,以人類共同的情感為出發點。例如美國皮克斯出品的《尋夢環游記》圍繞萌動的愛情、感人的親情、嬉鬧的生活等兒童和成年人共通情感經歷,并展開奇妙的想象來構建易于理解的世界觀,從而打造了一部票房口碑雙豐收的合家歡影片。
如前所述,當下的兒童電影或脫離真實生活或從成人視角出發,盡管兒童世界與成人世界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他們的世界仍然是獨特且不可取代的,有關兒童生命世界的一切表征,都有可能在兒童電影的世界里得到表現。因此創作者應該貼近兒童真實生活,遵循兒童的認知發展規律,具體的策略有以下幾種:其一,從兒童生活小事取材。許多于成年人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往往是孩子世界中大事,例如《何處是我朋友家》中丟失的作業本只是大人眼中的幾頁紙張,小少年卻跋山涉水的履行承諾,這部影片沒有拯救世界、保衛地球的命題來的豪情壯志,而是憑借著真實的情感和少年的執著打動著觀眾。其二,反映兒童的精神世界。人們往往認為兒童是無憂無慮的,其實他們也有著復雜的情感,例如日本電影《再見我們的幼兒園》中拓實因為父母離異而遷怒別人,康娜希望好朋友康復但不想代替他去世,優依滿意于優渥的家境但也害怕旁人嘲笑父母的職業。這些對兒童心理特點和精神世界的深刻挖掘,刻畫了一個個朝氣蓬勃、個性鮮明、具有強烈自主意識的兒童形象。其三,與時俱進。當今兒童的心理和從前的兒童有著巨大差異,信息社會使得兒童獲取資源更加便捷,兒童所思所想不免受到成人的影響而比過去早熟,如果一味按照傳統的觀念表現兒童世界的天真感情,可能會導致兒童電影的淺薄簡單,應該根據不同的年齡段,并結合當時代語境來進行創作。
長期以來,為追求教化效果,我們的兒童影片里多反映深沉、凝重的話題,而缺少反映輕松愉快的話題。然而即使存在苦難和貧窮,孩子們的眼中世界也是多彩的,兒童影片應該順應兒童天性,體現兒童自主、自由的夢想,反映當代兒童豐富而多樣的生命現象,塑造充滿生命活力的兒童形象,使兒童觀眾產生情感共鳴,才能實現真正的“寓教于樂”,為他們獲取幸??鞓返木窦覉@。當然在尋求娛樂性的同時也要“重引領輕迎合”,兒童具有強烈的好奇心、求知欲,卻缺乏是非辨別力;模仿能力強,卻沒有理性選擇的能力。這就決定了創作者不能一味地滿足市場的各類趣味,而要肩負起對祖國的未來開啟心智的責任,杜絕物質至上、享樂主義、欲望狂歡的泛濫,培養兒童向上向善的價值觀念,引發他們在開懷一樂外的深入思考。
兒童電影是一種特殊類型的電影,其特殊性在于創作者和拍攝者是成人,而受眾卻是兒童,這決定了兒童電影既無法脫離成人世界而獨立存在,又需要堅持“兒童本位”觀念。兒童電影首先應該是為兒童所拍攝,要有兒童喜聞樂見的內容和表現手法,擺脫創作中的“成人化“模式,不要將重點放在表現成人世界沉重的主題和復雜內容上。明確兒童電影受眾的主體是兒童,貼近兒童的真實生活和精神并且與時俱進,平衡電影作為文化產品的娛樂和教育功能。
目前兒童電影所面臨的問題當然不限于創作層面,電影的立項、宣傳和放映等各個環節也存在各式各樣的問題,本文僅從創作環節提出一些設想。未來中國需要什么樣的兒童電影,怎樣把優質的兒童電影傳播出去,仍值得電影人們繼續探索,畢竟豐富孩子們的精神世界,就是豐富祖國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