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1923—2015),新加坡華人,新加坡人民行動黨創始人之一。曾任新加坡總理、國務資政以及內閣資政、新加坡人民行動黨秘書長等職,被譽為“新加坡國父”。他為推動新加坡深度參與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作出巨大貢獻,曾獲得“中國改革友誼獎章”。本文中李光耀之女李瑋玲回顧了父母之間耄耋情深的晚年時光。
父母愛情
我父母之間的關系,是我個人親眼見過非常特殊的一段關系。他們肯定不是一見鐘情,也并非主要被對方的外表所吸引。他們是因為性格合得來,加上心靈相通而相愛。他們不但是戀人,也是最好的朋友,并從未計較對方在這段感情里付出多少。這是一種無條件的愛。
在母親于2003年第一次中風之前,她的生活總是圍繞著父親,一心照顧他的所有需要。她在中風后身體有些殘疾,也變得更虛弱。從那一刻起,我父親就以她為生活的中心。他當時還在內閣擔任內閣資政,但他會盡量根據母親的需要安排自己一天的工作。他也很關心她的健康,不斷敦促她每天游泳鍛煉,也親自監督她按照復雜的程序服藥。
自從母親在2008年第二度中風后,她就一直臥病在床,再也無法陪同父親出國或出席各種社交活動。如今,父親每晚下班后都會花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給母親敘述當天發生的事和朗讀她最喜愛的詩歌。由于這些詩集相當厚重,父親會將它們放在樂譜架上。有一晚,他在給母親念詩時累得打盹,結果一頭撞在金屬制的樂譜架上,擦傷臉部。但他只怪自己太不小心,每晚仍繼續為母親朗讀詩歌。
我向來都知道父親無所畏懼,并甘愿為新加坡苦戰到底。我之所以會寫這篇文章,是因為在一份心理學期刊里看到了一篇對比“一見鐘情”和“長相廝守”兩個概念的文章。一見鐘情的情況并不常見,一般也不會長久。
像我父母這樣的關系其實也很少見。他們是彼此的精神伴侶,在慶祝了“鉆石婚”(結婚60周年)后仍然幸福。但他們甚少在公共場合秀恩愛,就連私底下也不常以擁抱或親吻等親密舉動向對方表達愛意。我只在母親第二次中風后,才偶然看到父親輕吻她的額頭,以示安慰。他們似乎不覺得有必要在別人面前顯得恩愛。
我很欣賞父親為新加坡所做的一切,在他87歲時仍不斷為新加坡的利益而努力。由于他是土生華人家庭里的長子,我并沒有料到他會對我的母親如此深情,還那么費盡心思地照顧她。看到他在這痛苦的最后兩年對母親如此呵護備至,我心里更是對他增添了許多敬意。
相伴晚年
我的母親柯玉芝于1920年12月21日出生。她的家族里有長壽的基因。2003年9月16日,我父親李光耀資政過80歲生日。那是充滿歡樂的一天,沒有人料到暴風雨即將來臨。5個星期后,媽媽在陪同爸爸到倫敦時,于10月25日當天中風。當時,她因年紀大而變得脆弱的腦血管突然爆裂,導致腦溢血。所幸她是右腦溢血,因此說話不受影響。但她看不到自己左邊的東西。她在10月31日飛回新加坡。
碰巧的是,父親之前已計劃好在11月入院動前列腺手術。我的父親當時已有80歲,母親則有82歲。他們都已滿頭白發,看上去和從前那對郎才女貌的夫妻很不一樣。但他們無論疾病或健康、富裕或貧窮、順境或逆境,只要還活著,就依然愛著彼此。媽媽需接受密集的復健治療,而她有時會感到疲憊和灰心。但治療師很快就想到讓她打起精神的辦法。當他們告訴她父親會來看她做運動時,她就會立刻振作起來,更加努力。
我的父母都在11月26日出院。媽媽中風后的唯一后遺癥,是會不經意地忽略左邊的身體。于是,爸爸在用餐時都會坐在她的左邊,提醒她吃盤子左邊的食物。雖然她在2003年中風后康復情況良好,但她的醫生和我都知道,她的腦血管非常脆弱,再度出血的風險相當高。但我們決定不告訴父母這件事,因為說了只會讓他們擔心,而我們也無法避免它再度發生。我們覺得應該讓他們享受人生,而不是去擔心沒有人能控制的事。
他們依舊一同出國。母親在還未中風之前,會替父親收拾行李。如今,他會試著自己收拾行囊,但過后會發現難以把行李箱關上,結果得讓他的保鏢們幫忙。母親在中風前也從不會在父親出門赴約之前離開酒店,以免父親突然需要某條領帶或某件襯衫。事實上,她總是會替他挑選要穿戴的服飾。但打從她中風后,她就再也不能這么做。即便如此,父親還是要母親跟著自己出國。那是因為,他希望在忙了一天后能和她講述當天所發生的事情。他們之間的關系仍是那么親密。
媽媽在中風前很愛看書。如今,她因左邊視野受影響而難以閱讀。但她還是堅持要看書,并以尺子壓著書上的一行行字,確保自己不會看錯行。爸爸認為運動會對她的身體有益。但她在中風后似乎變得特別怕冷,于是我們為她定做了幾套色彩鮮艷的防寒泳衣。每當他們出國時,爸爸都會選擇住在有泳池的酒店。有一回,媽媽想休息不想游泳,于是問爸爸:“今天在新加坡是公共假期,我能不能休息,不要游泳?”但他還是說服她去游泳。
隨著年齡的增長,父母的健康也每況愈下,四肢變得較不靈活,病痛更成為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們都選擇堅強面對,并感恩有對方陪伴。2008年5月12日,我因拿了病假而在家里睡覺。一名保鏢前來把我叫醒,說媽媽在吃早餐時從椅子上摔了下來。我一見到她,就知道她身體左側癱瘓了。
我們沒等救護車抵達,直接開車把她送到陳篤生醫院的國立腦神經醫學院,我當時希望她只是因為腦血管阻塞而中風,而在使用血栓溶解劑后就能康復。不幸的是,電腦斷層掃描結果顯示,她的右腦再度溢血。
我把爸爸、哥哥和弟弟叫到醫院來。我知道,這次不會有好消息,但我希望醫生能親口告訴我的家人這個事實。自那天起,直到母親在2010年10月初過世時,我就一直看著她受苦。到了2009年,她似乎已對身邊的人毫無知覺,幾乎是只有在聽到父親的聲音時才會有反應,并會一直保持清醒,等他在深夜里來和自己說話。看著她在得到最好的護理之后仍在受苦,我理智的一面告訴我,她離開或許比活著更好。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一個客家女子的新加坡故事》 ?作者:[新加坡]李瑋玲)